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暮烟幼时顽劣，爹娘又不在身边，缺乏管教的她几乎成了巷子里的头号流氓。
　　在十岁那年，暮烟因为看不惯一个纨绔子弟调戏渔女，便在那人每日必经之路上做了陷阱，害他折了条腿，他的家人便找上门来要说法。
　　那时暮凌和黎芷恰好不在府内，暮谨又正是轻狂的年纪，双方闹得不可开交。
　　陆羽偶然路过，以为是乡绅欺负小孩，便出手教训了那家人。事后得知事情原委，便将暮烟收去做了关门弟子，美其名曰“为民除害”。
　　虽然暮烟挺嫌弃这个酒鬼老头的，但跟陆羽学武能够摆脱私塾那些满口之乎者也的老夫子们，暮烟觉得十分划算。
　　后来虽说暮凌对于自己私自拜师十分不满，但木已成舟，也不好再变卦失了颜面，便说要请陆羽到将军府作客。可那老头却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几番推脱，又十分“隐晦”地表示了对塞北的九酿春很感兴趣，暮凌一听立马让人运了几车送上山去，还请他好好管教暮烟。
　　那老头得意洋洋地大肆吹嘘了一番，气得暮烟当天夜里就把他的胡须给剪了。后来陆羽虽然还是整天支使暮烟烧菜做饭，但也不再故意推辞暮凌的拜帖。时间一长，他在将军府来去自如，这儿都快成了他固定的落脚点。
　　“小丫头！”陆羽一看到暮烟便双眼放光，隔着人群叫道，“为师要的桃花酒你酿了没？”
　　他身后身着浅杏色泼墨长衫的司空远闻言笑着摇了摇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嘴角轻扬：“将军夫人还在这呢，师傅也不稳重些，当心进不了将军府的大门。”
　　另一名年纪稍小些，身着远天蓝色绣金丝棠棣花暗纹的少年便是陆羽的儿子陆泽，他幼时丧母，一直跟着父亲生活，如今也有十五岁了。
　　他性格腼腆温和，不似陆羽那般急躁，此刻也只是跟在二人身后，怯生生地叫了句“师姐”，低眉敛目地轻轻笑着，抬手向暮烟扬了扬手中的油纸包。
　　暮烟起了玩心，双手抱在胸前，故作凶恶道：“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
　　陆羽白了她一眼，绕过暮烟，对黎芷正色道：“此番冒昧前来打扰，还望夫人莫嫌弃。”
　　暮烟忍不住啧啧称奇：“没想到这老头还有这么客气的时候，他平日里不是最不讲理了吗？”
　　司空远道：“那是对你父亲，男人之间自然可以随意些。”说罢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道了句“夫人好。”
　　陆泽跟着见了礼后便将手中一堆吃食交给晴雨，低声道：“这是从南骊山下师姐最爱的那家铺子里买的，还热着。我一共买了两份，你无须让着师姐，她吃多了不好。”
　　暮烟坦然接受，抬手摸了摸他的头，笑道：“还是师弟对我好，也不枉师姐这样疼你。”
　　陆泽微微一躲，挺直了腰，面上一派认真严肃：“师姐，我如今已经十五岁了，你不能摸我的头，会……会长不高的！”
　　暮烟哈哈大笑：“原来你怕长不高啊？”
　　陆泽忙反驳道：“这是没有的事！”
　　别看他脸上好像满不在乎，耳尖却悄然爬上了一丝绯红。
　　若不是黎芷制止，暮烟怕是要将这小师弟逗得面红耳赤，羞愧难当。
　　按理来说，众人远道而来，实在应该留在将军府接风洗尘，只是此时暮凌不在府上，陆羽等人不便住在将军府，只将带来的东西交给小厮，拿了几坛桃花酿便去了山居别苑。
　　直至暮色将垂，暮凌与暮谨仍不见踪影，也没听到皇宫那边有什么消息传出来，暮烟便有些着急，“阿娘，我在宫内认识一个小太监，要不找他问一问？那日哥哥进宫，他便给我们传了消息，应是可信之人。”
　　“只怕是不行。”黎芷用帕子仔细地擦拭着长虹剑，淡淡道：“我虽不认识内宫之人，却也知道，你爹此行必然耗时良久，皇帝定会封锁皇宫，决计不会放出一点风声来。退一步说，就算打听到什么消息，想来也是皇帝授意传的，不可亲信。不过你父亲向来言出必行，他将长虹剑留下，就是将身家交在我手上。不管事态发展如何，我都会护住暮家，等他回来。昔日就算是战场那样可能有来无回的地方，他也从没让我失望过。”
　　暮烟对黎芷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气定神闲的行为十分敬佩，奈何自己境界不够，心中仍然忐忑不安。
　　“你不是想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吗？”黎芷将剑放在桌上，拿出信封，“既然是你与晴雨的保命符，那把她也叫过来吧。”
　　“好嘞！”
　　暮烟闻言顿时来了兴致，急忙跑去寻晴雨。
　　她到库房时，晴雨正忙着与管家老刘一同清点财物，暮烟神神秘秘地拉了她就往后院跑，晴雨手中握着记账的本子，几次经过廊庭拐角处时都差点脱手。
　　二人到时，黎芷已取了副蚕丝护手戴着，正在用银针试毒。
　　“虽说这天底下没有多少毒能伤到我，可谨慎一些总是好的。这副冰蚕丝手笼就交给你，希望你能继承我的智慧。”
　　黎芷语重心长地教导过二人后，慢条斯理地打开信看了起来。
　　纸上寥寥数语，却让她越看越心惊。
　　第一张信纸上写着：“晴雨乃叶冥之女，是为长公主。”
　　另一张上写着：“得沐氏女可得天下。”
　　这些年黎芷一直在外漂泊，不仅是为了避开朝廷纷争，更重要的是为暮烟找到压制体内血蛊的药，以及寻找暮雪当年生下的那个女婴。而如今，若信中所言非虚，这一桩事便算得是了了，可另一桩却要掀起轩然大波。
　　黎芷心绪纷乱，却见信纸尾端印着一枚颜色极浅的银杏叶图案，这是前些年江湖中突然崛起的神秘势力——玲珑阁特有的标志，据说玲珑阁阁主醉心佛法，所以玲珑阁中人谨遵不打诳语的训令，放出的消息无一不真无一不实。之后也有人查验过，结果也确实是这样。
　　自那以后，玲珑阁的名声水涨船高，几乎压过了底蕴深厚的半仙楼。但黎芷对此仅是有所耳闻，并未亲眼见过，自然也不知真假。
　　江湖传言说玲珑阁手段非常，只要出得起价钱，藏得再深的辛秘都能挖出来。只是若这信是玲珑阁写的，又为何会沾染云仙阁的标记？暮家与玲珑阁素无交情，他们送这些消息来究竟意欲何为？
　　“小九，跟我去祠堂。”黎芷突然想到一些可能，心中十分不安，过了一会儿，神色凝重道，“晴雨去一趟山居别苑，将陆先生和司空远请来。”
　　黎芷平日里被暮凌宠惯了，做事只按自己心性喜好来，与暮谨和暮烟相比反而更像个孩子，此时暮烟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作为长者的威严。那是一种经过岁月磨砺、大浪淘沙后堆积起来的厚重，让人从心底生出敬意。
　　暮烟跟在黎芷身后，心中疑惑越来越深。
　　那信中到底写了什么，让黎芷这样慎重？
　　她不断搜寻着与这信有关的点点滴滴，生怕漏过了什么。
　　只是这段记忆似被撕成了碎片，她越是想要理清楚，就越是混乱不堪。良久，脑中幽幽响起一声叹息，那声音像是在惋惜，却又像是指引，想要带她在迷雾重重中找到一丝真相。
　　祠堂中烛光耀眼，烟气萦绕，自上而下罗列着许许多多刻着金印的先祖灵位，一座无字牌位突兀立在最上方，上头还盖了红布，显得神秘又庄严肃穆。
　　黎芷净了手，恭恭敬敬地祭拜过后，伸手在香案下一处地方轻轻一转，一个霜色布包便掉了出来。
　　黎芷手指缩了缩，不动声色地将它递给暮烟，道：“打开它。”
　　暮烟接过那个布满蛛网的物什抖了抖，一时尘土纷扬。待她将外面那层布揭开，才发现里面那个朱漆盒子上了锁。
　　“这是一个考验吗？”暮烟心道，“可师傅教给我的心法没什么威力，要强行破开怕是不行，为今之计，只有智取。”
　　于是她正色道：“这个盒子虽然看着有些许老旧，但这把景泰蓝葫芦锁却十分珍贵，若是用蛮力破开，岂不是暴殄天物。因此女儿认为，还是寻一寻它的钥匙为上。若实在寻不到，可以请个精通此行的人来瞧瞧……”
　　暮烟正说得意犹未尽，只听“啪”一声，那锁便被打开了。黎芷掏出帕子擦了擦钥匙，又将它收入袖中。
　　得，原是她老娘这爱干净的毛病又发作了，枉费她绞尽脑汁为自己找说辞，还自以为是地生出许多猜想来。
　　“夫人，陆先生到了。”晴雨将陆羽等人引到祠堂后便朝外面走去，黎芷却叫住了她。
　　“你留下来，今日我要说的事也与你有关。”
　　晴雨低低应道：“是。”
　　黎芷从无字牌位后拿出一个与罗盘极为相似的圆状物，用帕子仔细擦净，又从腰上针袋中取出一枚银针，刺进晴雨指腹。晴雨的血滴入其中后，那东西上的字块竟开始转动起来。
　　过了片刻，转动停止，圆盘上的字隐约组成了一行字：“鸾凤栖梧，深沐恩泽。”
　　黎芷看了眼晴雨，心中了然，“晴雨，暮烟，你们跪下。”
　　两人依言跪下，黎芷不知从哪拿出一沓约莫三寸厚的赤色折卷，宛如老僧唱禅般缓缓念道：“栖梧世第,及至于今,英才辈出,卓尔不群。孝悌为先,忠信为本,惟耕惟读,恩泽子孙……。”
　　“第九代传人沐霭，秉公惩戒,繁荣后昆，恭愿后裔,永传家珍。百世不竭,积厚且纯，张德扬惠,守规遵训。”
　　黎芷将盒中那块雕着凤鸾栖梧的蓝田玉奉上案桌，对陆羽行礼道：“陆先生乃半仙楼龙属部首，今日沐氏欲将此信物传给暮烟，请先生授礼。”
　　陆羽道：“远近青山不办看，翩翾征雁敢争先.船头起浪风头孰，不假骖鸾自半仙。暮烟入门六年，勤俭持恭，品性纯良，可堪此任。”
　　说罢从旁取过柳枝蘸了水轻轻点在暮烟额上，道：“望你能明是非，辨善恶，克己复礼，匡扶大道。”
　　暮烟只得双手接过那枚凤鸾玉佩，脑中却是一片混沌。
　　她知道自己小字为“霭”，知道自己拜师半仙楼陆羽，但她却想不明白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对于这个“传人”之位，她也觉得十分莫名其妙。
　　“小丫头，这东西你可收好了。”陆羽见她不解，笑着提点道，“有了它你就能调动半仙楼过半数的势力，以后便没有人能欺负你了。”
　　作为一个从小看江湖故事且想当侠女的人，暮烟听到陆羽的话心中隐隐有些兴奋。若真是这样，那自己岂不是就和话本子中说的武林盟主一个样了？
　　信物为凭，一声令下，莫敢不从。
　　那些金戈铁马，那些江湖夜雨，仿佛不再只是梦中情景，她甚至觉得，自己似乎从来没离江湖这样近过。
　　黎芷又捧起那卷册子念道：“沐氏第八代传人暮雪之女暮瑛，年十八，生于云仙阁，后下落不明。”
　　黎芷顿了顿，合了书卷看向晴雨，“所幸天遂人愿，如今让我们找到了这个孩子。晴雨，你便是暮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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