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暮烟本以为，依着她爹方才张狂的模样，对永明帝的威胁定是十分不屑，谁知暮凌只是稍稍沉默了一下，便将手中长剑交给了黎芷，他二人目光相对，虽未言语，却在转瞬之间达成了某种默契。
　　暮凌又深深地看了暮烟一眼，头也不回地跟着永明帝的銮驾走了。
　　四月东风平和静穆，细柳垂丝纷纷扰扰，暮烟抬眼望去，只见那宫墙高阔，檐角上的吞脊兽高昂着头，在朝阳沐浴下熠熠生辉。上京城不比姑苏，这里处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参差不齐，权贵高官更是一抓一大把。
　　原本永明帝有意将上京城最大的一处宅子赐给暮凌，以示皇恩浩荡，不过暮凌拒绝了。那个宅子是永明帝还是怀王时先帝所赐，虽比不得太子东宫，却也是众皇子中的头一份。
　　暮烟曾隐约听人提过，她爹年轻时与怀王并不十分亲近，反而与先太子交情颇深，两人除了君臣之礼，更多的便是袍泽之谊。只是后来先太子暴毙宫中，暮凌伤心不已，只得远走边关，完成他的夙愿。边疆二十年来纷争不断，暮凌都一一平息，边关百姓无一不交口称赞。
　　只是对于身处至尊之位的皇帝来说，有这样一个臣子，就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了。
　　暮凌这些年几乎不怎么回上京，皇帝给的赏赐一概不要，只求了姑苏城西的一块地建了府邸，用来圈养自己的两个小崽子。但让暮凌措手不及的是，暮谨十六岁时偷偷参了军，几年摸爬滚打下来，挣得了个骠骑将军的衔头。暮谨甫一回京，便挨了暮凌一顿鞭子，半个月没下床来。
　　不过这些事暮烟并未向暮凌提过，他们也有意瞒着她，个中缘由暮烟也不清楚，只知道暮凌似乎很不喜欢永明帝。
　　而永明帝扣了暮谨来威胁暮凌，只怕是触了他的逆鳞，此番断断不会善罢甘休。就是不知，待救出暮谨时，又会生出什么事端来。
　　暮烟心中担忧，但黎芷不说，想来方才已与暮凌约好接下来的行动，她也不好节外生枝。
　　暮烟一行人正要离开，几个士兵突然伸出长矛，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萧统领这是什么意思？”黎芷提起手中长剑轻轻吹了吹，斜望着众人，“莫不是几年过去，萧统领就忘了长虹剑的厉害，想来领教领教？只可惜我学艺不精，不能发挥出它一半的威力。不过即便我夫君不在，你们这帮喽啰也不是我的对手，还是别自讨苦吃了。”
　　萧旌闻言面上闪过异色，黎芷的话就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了他那张面具似的脸上，往日的冷峻竟寸寸剥落，只余下羞愤与不甘。他甚至觉得，自己像是被脱光了扔在大街上一般，赤，裸，裸地接受别人的审视，这些年他苦苦营造的遮，羞，布，被黎芷轻而易举地就给揭了下来。
　　“夫人不必动怒。”萧旌强自镇定道，“执金吾谨遵圣令，暮烟二人乃是命案嫌犯，现在还不能走。”
　　黎芷冷冷道：“若我偏要带走呢？”
　　“那自然是可以的。”自人群后响起了一道浑厚正气的声音，暮烟扭头看过去，只见一个文官模样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众随从自廊上过来，与萧旌见了礼后走到黎芷跟前，笑容满面地道：“此案已审理完毕，是那汉子失手打死了自家婆娘，讹上了将军府，和暮小姐无关，夫人自可将人带走。”
　　黎芷神色稍松，问道：“你是谁？”
　　那人答道：“下官是大理寺卿董良，夫人久在边关，许是忘了。”
　　说罢郑重地向暮烟赔了个礼，道：“此番委屈姑娘在此受难，还望姑娘见谅。”
　　暮烟与晴雨忙回礼道：“大理寺职责所在，大人不必歉疚。”
　　董良又对身旁随从吩咐道：“去将马车赶来，送夫人小姐回去。”
　　黎芷朝他点点头，道：“多谢。”
　　董良欣然应下，只是在离开时有意无意地望了暮烟一眼。暮烟心中起疑，问了晴雨等人，众人却都说未曾注意，暮烟想着也许是自己眼花了，又听到黎芷催促，便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马车走的是官道，所过之处放眼望去一片繁华，许多铺子前人头攒动，蒸笼上冒起丝丝热气，端的一派盛世气象。黎芷叫车夫改了道，暮烟这才见到城郊处林立着许多岌岌可危的民房，与城中的金碧辉煌相比起来便显得十分刺目。
　　这里的孩童都光着脚，年岁小的还□□着上身，见她们经过，便一窝蜂地涌了上来。黎芷熟稔地掏出一个钱袋子，细细地将银子分发下去，其中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领着他们向黎芷行了个礼，道了谢后便四散跑开，揣着银子回家去了。
　　黎芷掀开帘子望着那些孩童蹦蹦跳跳远去的身影，喟叹道：“你看，这潢潢上京城，天子脚下，都有这么多流离失所的百姓，在位者不思其政，将军解甲归田，朝中狐朋结党，楚国的气运，只怕是要到头了。”
　　黎芷性子冷清，也不愿四处结交，暮烟很少在她脸上看到这种神情。她似是看着远处云雾缥缈的矮山，又像是看着近处辛勤耕作的农人，眼中有失望，有惋惜，也有些许无奈。她像是个旁观者，冷静地观望着鱼龙混杂的大楚江山，却又像个拉纤人，手中攥紧了那根名为百姓的绳索苦苦支撑。
　　“阿娘，有件事我一直没想明白，”暮烟正色道，“爹爹不喜欢皇帝，却又为了他的江山殚精竭虑；我们明明是暮楚人，可爹娘却一直说着大楚。父亲虽然在朝为官，可在政事上却像个外人。还有传言中那个容貌倾城的姑姑，爹娘也从未提过。”
　　“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小九，”黎芷放下帘子，沉吟道：“是因为你父亲居功自傲，还是因为暮家受皇帝胁迫？”
　　暮烟摇摇头：“我思来想去，就只想到一个可能。”
　　黎芷：“什么？”
　　“我们不是暮楚人。”暮烟将手杵在膝上，缓缓道出多年来藏在心底的猜测，“这样就说得通了。爹爹也许来自别处，然后遇到了先太子，与他有过关于类似于边疆和平的约定，先太子故去后，爹爹一直守着这个承诺。至于姑姑，阿娘，她还在人世吗？”
　　黎芷十分怜爱地摸了摸暮烟的头，只轻轻巧巧地笑道：“小九真聪明。”对于暮雪却闭口不提。
　　马车内一时寂静无声，暮烟心中有些忐忑，时不时偷瞄一眼黎芷，生怕她会因此不悦。黎芷却像是十分享受此刻的宁静，一直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
　　过了半晌，马车渐渐走回官道，人群声也多了起来。黎芷仍旧闭着眼，状似无意地道：“你姑姑她……是个很好的人。”
　　暮烟敏锐地察觉到黎芷话音里的悲戚，小声道：“是。姑姑定是风华绝代，洒脱不羁的奇女子。”
　　黎芷低低地“嗯”了一声，便又沉默了下去。
　　暮烟久坐后感觉有些不适，便将腿伸直动了几下。晴雨见后便挪了过来，坐得稍矮了些，替她慢慢揉着。暮烟看她也一脸倦色，连忙出手制止，两人推脱间一封信直直地掉了出来。
　　这是在牢里时沈骅交给她的，暮烟还没打开过。
　　“你想看看这个保命符上写了什么吗？”暮烟摩拳擦掌，拎着信封甩了甩。
　　晴雨小声道：“要不要先给夫人报备？”
　　“这个……”暮烟有些为难，“如果我娘知道这个东西来路不明，多半会直接撕了，那样就看不到里面的秘密了。”
　　黎芷突然出声：“你既然知道，还不把它交过来。”
　　两人交换了一下视线，决定将事情隐瞒到底：“诶，快到家了。”
　　暮烟正要将信封塞回怀中，黎芷睁开眼随意一扫，暮烟只觉得耳边一阵风过去，甚至连她怎么出的手都没看到，信封就到了黎芷手上。黎芷轻轻一捻，鼻尖却嗅到一阵淡淡的兰花香气。
　　“这东西从哪得来的？”
　　暮烟见黎芷神色异常，似是有些生气，只得讪讪道：“这是一个朋友给的，我只知他叫沈骅，对于他的身份来历一概不知。”
　　恰好马车也停了，黎芷便将信揣进袖中，掀开车帘走了出去。暮烟这才躲过盘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黎芷心中千丝百转，不禁喃喃道：“师妹，是你么？”
　　信封上散出的气味乃是云仙阁特有的君子兰花香，这种花香气极淡，非云仙阁中人是绝对分辨不出的。暮烟猜测或许黎芷从信上知晓了沈骅的身份，却不知此时浮上黎芷心头的却是十几年前的旧事。
　　那时黎芷与暮凌刚认识，暮凌少年意气，早已名誉大楚，对她一见倾心。她刚从云仙阁学成出师，还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性子又冷清，对他的百般示好无动于衷。暮雪与她关系极好，也时常为暮凌作说客。
　　黎芷感动于他的无微不至，却是在同生共死后才将他放在了心上。只是谁都没想到，那个总跟在暮凌身后的少年，在得知暮凌成婚的消息后竟发了疯。
　　少年正是暮楚当今天子叶冥，他嫉妒叶复能得暮凌青眼，便亲手将叶复处以凌迟之刑。叶冥杀父杀兄，登基后将宫中所有知他底细之人全部处死，尸山血海堆在宫外，足足用了三月才处理干净。他软禁了暮凌，给他下药，还让发妻暮雪亲眼看着他对其凌辱。
　　红烛高照，轻纱曼妙，一室旖旎。这一夜如今想起依旧字字泣血，声声断肠，除了叶冥自己，无人幸免。
　　暮雪被救醒后万念俱灰，只是她的救命恩人——云仙阁的师兄苏澜和其妻子洛瑄尚有一双遗孤需要照顾，她这才勉力支撑活了下去。此后她退隐云仙阁，除了苏陌和苏巧，便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这些年暮雪从未联系过他们，直到后来苏陌在无意中得知她尚有亲人在世，这才寻了过来。从那以后，苏陌闲时便会来姑苏小住，告诉他们暮雪的消息。
　　如今暮烟却莫名其妙地得了这个信件，若非事关暮雪，只怕是有人要借云仙阁之手做什么了。
　　暮烟一连叫了好几声，黎芷才回过神来。
　　“阿娘，师傅他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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