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暮烟做了一个梦。
　　那是个极美的梦。
　　那时候，司空远还没有娶冷凝霜，陆泽和苏巧也是第一次见面。
　　暮凌与陆羽虽说一开始互相看不顺眼，不过相处的日子久了，反倒成了知交。暮凌这边故意用“老人家”挤兑陆羽，他便也假装生气，非要小徒儿暮烟来哄才肯罢休。
　　正当暮烟焦头烂额之时，暮谨笑着发话了：“先生请勿见怪，家父从此次回来给您带了一壶好酒，听说是蓬莱仙岛秘制，可废了好大一番功夫呢。”
　　陆羽闻言眼中一下亮了起来。
　　不过到底是在小辈面前，他也不好表现得太明显，于是就装作毫不在意地道：“又不是什么好酒，也值得这样吹嘘，不然拿出来给我瞧瞧，让我帮你们品鉴品鉴？”
　　暮凌听罢忍不住抚掌大笑，却也没有拆穿，便命人将酒端了上来。陆羽暗自搓了搓手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小厮手上的东西。
　　还不待小厮掀开酒托上盖着的红绸，一股清冽的气息就飘散开来，夹杂着淡淡的檀香味。
　　暮凌示意另一个小厮将单独倒出来的一杯酒递给陆羽，这下陆羽也顾不得要装矜持了，接过碧玉酒杯一饮而尽。
　　“噫，你这老头好生粗鲁，这等好酒怎得牛饮？简直是暴敛天物！”黎芷身边的小姑娘突然脆生生地开口道，“亏得哥哥为酿这竹叶青每日早起收集晨露，足足攒了三月有余才得这一瓶，被你一口就饮去一半，早知如此，我宁可得罪暮叔叔也不会将这酒给你的！”
　　陆羽听了也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道，“哎哟我这不是不识货嘛，你看这酒也没剩多少了，老夫还没尝出味道来呢，不如……”
　　“哎打住打住，我可不会再给你了，这酒是黎师伯特意替我烟姐姐要来调理身子的，给你一坛就不错了，我哥哥可说了，多的没有！”
　　小丫头怕陆羽缠着她要酒，连自家哥哥的名号都抬出来了，便有些心虚地转过头去看黎芷，“师伯你说对吧。”
　　黎芷无奈地笑了笑说道：“先生莫怪，巧儿这孩子自小满山跑惯了，有些没大没小的，此次确实给您带了美酒，不过却不是这竹叶青，而是二十里外杏花酒，望先生莫要嫌弃。”
　　陆羽和暮烟闻言俱是一惊，这杏花酒可是暮楚第一大名酒，且不说酿制过程如何繁琐，就单单这“二十里外”的名号就够令人震惊了。
　　这酒暮烟从前就很想尝一尝，只可惜它向来有价无市，她多番探寻无果便放弃了。本以为这只是个传说，没想到它真的存在。
　　“阿娘阿娘，今天是我生辰，我可以尝一尝的吧？不多，就一点点，好不好嘛。”
　　“你就别想了，女孩子家喝什么酒，那竹叶青也不是专程给你带的，你闻闻这酒气便罢了，其余的想都别想。”暮凌嘴角噙满笑意，对晴雨说道，“晴雨丫头，这酒你且拿去尝尝，不够便找谨儿要。”
　　晴雨也笑吟吟地道了声好。这酒自然不是真的要给她尝的，而是让她循味配置，好备了给暮烟调理身体。不过今日众人有意要逗暮烟，晴雨自然不会扫了兴致。
　　暮烟幽幽地看着父亲，满脸哀怨，无声地控诉：你们都不疼我了，我果然是抱养的……
　　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席间陆泽与苏巧不知怎的就看对了眼，之后一连好几日都待在一起，直到苏陌和苏巧被方妈妈诓去逛了“花楼”。
　　之后的事情暮烟便有些熟悉了。
　　那方妈妈将楼中“百花”叫了过来，什么牡丹海棠玉兰，莺莺燕燕站了一屋。
　　众“花”得了方妈妈命令，言笑宴宴地扭了过来，环坐在三人周围。
　　陆泽霎时脸色通红，只得不断推拒，甚至想就此离开。但他又不能把苏陌兄妹留在这里，只得满屋子乱窜。
　　牡丹给苏陌倒了杯酒，喂到他唇边，另一只手又伸去解苏陌的衣带。苏陌虽常年居住在云仙阁，却也并不是什么都不懂，见这几人衣着暴露，还往自己身上乱摸，哪会不知她们要干什么。
　　不过苏陌可不像寻常人那般讲究个什么怜香惜玉，他对这些女人的行为很是反感，于是毫不留情地将她们一掌扫落在地。
　　苏陌这厢才知道，这紫凝阁原是家青楼妓馆，做的是皮肉生意，这人间极品的名头便是用来引诱那些恩客的。
　　什么“人间仙境”，什么“百花争艳”，在苏陌看来这不仅不尽不实，还颇为荒唐可笑。
　　更让他不悦的是，这方妈妈坑蒙拐骗，居然骗到苏巧头上来了。不过此处并非云仙阁，也不是黄泉医馆，苏陌并无意以自己的身份强压旁人，若是两方闹将起来，反倒失了他的风度。
　　只是那方妈妈得了冷凝霜授意，说这几人与暮烟交情匪浅，要她“好生招待”。眼见着几人要走，她只得撒泼打滚地将这事闹大，好趁机给暮烟记上一笔罪名。
　　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得罪的竟是黄泉医馆的人。暮烟将那二百两银票砸在她身上时，她心底便凉了一片。
　　这本是个引人发笑的误会，只是苏陌性子冷淡，再怎么逗他，他也不会有什么别的反应，暮烟只得在心底暗暗嘲笑他一番。
　　一如暮烟这十六年平顺安稳的日子一般，这梦里充满了欢乐与宁静，只是后来那画面陡然一转，暮烟眼前看到的，却变成衣衫不整的司空远与满脸春色的冷凝霜了。
　　她看着司空远低着头说：“小九，是我对不住你。你……还是将我忘了吧。”
　　暮烟听到自己冷冷回击：“你不就是与她同房了吗，大不了将她带回去做个妾室，我并不会在意，这点小事，也值得你对我说这样重的话？”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自己冷笑道：“逗你玩的。”
　　暮烟感觉梦中的自己心口处似乎传来一阵绞痛，她冷着脸将司空远因太过用力而隐隐泛白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幽幽叹道：“算了吧，都太迟了。司空远，我不想等你了。”
　　“你明知她喜欢你，却还是与她亲密无间，我知道她帮过你很多，所以不怪你。你明知道我在等你，却还是先去见她，我也不怪你。遇到事时，你问她的意见多过问我，我也不怪你。”
　　司空远慌乱道：“小九你别说了，我知道，都是我的错，是我让你受了太多委屈，我……我会补偿你的……”
　　暮烟突然轻轻地笑了笑，终于落下泪来。
　　“不，你什么都不知道。”暮烟看了看一旁神色不明的冷凝霜，沉声道：“你赢了。今后再也不必在我面前演戏，也不用让人给我送他给你买的东西了。这个人，我……不要了。”
　　她说得那样决绝干脆，一点余地也没留。
　　不是不爱了，也不是不信了，是不要了。
　　从此阳关三里路，是福是祸，两不相干。
　　暮烟心里似乎有些不甘心，却也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先前的岁月静好和此刻的变故来回交织，竟让她渐渐有些分不清楚，究竟何为梦，何为真。
　　她记得司空远满身是血地坐在地上，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了一个孩子，她记得他放下了平日高扎的长马尾，换上了一身素衣。
　　暮烟眼角渐渐滑落一行清泪。
　　她缓缓睁开了眼。
　　天还没亮，鹿怀儿还抓着她的衣服，她还是坐在有些发凉的地上，身上的伤口又辣又疼。
　　那是本该属于另一个人的记忆，却无端端地跑到了她这里来。在梦里她能感同身受，但那毕竟只是梦。她与她，本就不是一样的人。
　　都说夜深人静时最适宜胡思乱想，暮烟东一榔头西一斧头的，竟又想到了沈沉。
　　若此时他在这里，知晓了她这个梦，怕是又要感叹她与他心底那个暮烟差距甚大了吧。那个人虽命途坎坷，却活得肆意潇洒，而她，永远都在原谅和宽宏。
　　沈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他隐忍，深情，实力强大却明哲保身，似乎永远也没人能看透他。他有时也凉薄冷漠，但最后都会因她而改变。她看不懂，也不愿去猜。
　　这样的人，或许只有玄商才能应付得了吧。一个城府深沉，一个坦荡磊落。可即便是相差这么多的两个人，暮烟有时却也会认错，大抵是因为他们有个地方太过相似了——都是一样的痴心不改。
　　沈沉为了一个长得一样的人倾尽所能，玄商为了救一个人而无所不能。这两人最有默契的，便是都把她当作了别人的影子，暮烟竟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她虽被卷入这场阴谋算计之中，却难得地保留了一颗初心。纵然身处无知地狱，却仍有拔剑迎击的勇气。
　　鹿怀儿突然重重地翻了个身。
　　过了没多久，只听她闷闷道：“你有自己的去处，守着我做什么。”
　　就像过去的许多个夜里黎芷对她那样，暮烟替鹿怀儿掖了被子，又慈爱地拍着她的肩膀道：“快睡吧，我在这守着，不怕。”
　　鹿怀儿别扭地往里面缩了缩，气哼哼地道：“又不是三岁小孩，谁要你守了。”
　　过了一会儿，她却悄悄地空出了半张床，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我是看你可怜，才不是害怕一个人睡呢。你要是不上来，我可不管了。”
　　暮烟失声笑道：“是是是，我们的小公主是草原上最美丽的白鹿，怎么会忍心看着我没有地方睡觉呢。”
　　暮烟轻轻爬上了床。
　　这夜啊，还长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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