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晴雨不会武功，暮烟便让流萤陪她呆在谷口等候。
　　她俩本来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这几日的相处中彼此却渐渐熟悉起来。
　　是以暮烟来接她们时，两人默契十足的模样还真吓了她一跳。
　　消失许久的沈沉终于有了消息。
　　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确切的消息，只是江湖中盛传，在七月十八那天晚上，灵序宫三宫主带领晦息中上百位杀手血洗了正义盟。
　　这件事引起了江湖震荡。
　　这样一桩灭门惨案，这样一次单方面的屠杀，深为武林中人所不耻。这江湖中向来都有黑白两道之分，此番灵序宫尤其是晦息一宫更是成为了众矢之的，人人得而诛之。
　　江湖动荡，朝野也混乱不堪。
　　暮楚的战事在暮凌到边境三月后终于平定，刚好赶上了年关，虢国派了太子当使臣，到暮楚皇城——最奢华繁盛的上京城来议。
　　虢国皇帝沈若指明了要永明帝的如贵妃下嫁和亲，不过永明帝并没有答应。
　　原本永明帝属意安和郡主前去和亲，可那郡主先前早已被赐婚太子，只是没有放出消息来。此刻太子妃已定，暮烟便只能嫁进去做个侧妃了。
　　照理说安和郡主与太子并未行礼，送过去也没什么，但这时候却突然跳出来个长公主，说是懿德皇后的长女名叫暮瑛，这些年一直养在定北侯府，此番不忍百姓遭难，愿意前去和亲。
　　永明帝只得含泪册封她为长瑛公主，婚期定在大年初八，留得她过个团圆年。
　　虢国太子进京那日，暮烟也被传去了宫里，晚宴后还被贵妃如言拉去赏了梅花。那夜如贵妃身轻如燕，长袖翩翩跳了支惊鸿舞，一时间轰动了整个上京城。
　　可也就在那夜，那个看起来什么都不争，什么都不要的如贵妃，穿着一身陈旧的青色衣裙从最高的城楼上跳了下来，摔得支离破碎。
　　人人都以为她是遭了风头正盛的萧贵妃暗害，因为她跳下来之后，第一个出现在她身边的人就是萧时追。那些人不知道的是，萧时追冒着砍头的风险闯了宫禁出去，却只是跪在如言跟前痛哭了一场。
　　那时暮烟也在，她看着如言赤足走在雪地里，看着她上了宫城，又看着她跳了下去。
　　暮烟什么也做不了。
　　她上不去宫墙，也闯不出宫门，也没有司空远那样高的轻功，可以让她越过六七丈高的城墙去接住如言。
　　就这样，一个才三十六岁的生命在她眼前终结，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暮烟不敢去看地上那滩不成人形的尸体，她害怕极了。
　　也不知怎的，暮烟精神恍惚茫然之际，竟走到了灵岩寺中。那日她从南疆回来，第一件事就是跑到这里找玄商，可惜后山上已人去楼空，只留了那个菩提玉戒。
　　而今她又到了这里。
　　雪下得越来越大，那八千级长阶也越来越滑。暮烟一步一步走了上去，就像如言一样，没有丝毫退缩。
　　也许是心诚则灵，暮烟到金顶上的鸡鸣寺时，屋里似乎亮了一盏灯。
　　可玄商却不是等她来的，或者说，是特地等着和她告别的。
　　“你不是说，道法自然，情也在道法之中么？我顺从本心，回到虢国去享受无上殊荣，郡主，你怎么又不高兴了？”
　　“你明明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哦？是为了什么？郡主该不会想说，是为了我吧？”
　　“这有何不可？”
　　“玄商不过是昙华寺的一个小小沙弥，与郡主之间也只是那次相救之缘，并无其他。难道，郡主与我还有前世的纠葛不成？”
　　“若我说是呢？”暮烟面上渐渐平静，神采尽归于眼底，眼角眉梢间卷起了一层雾气，像极了每日晨起时隐隐约约的日光，明亮却又温和。而后她用一种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而又无比珍重的语气问道，“若我说是，沈沉，你会不会跟我走？”
　　玄商被她问的愣了一下，目光渐渐变得有些复杂。从前他等这句话，其实等了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是个大公无私，不求回报的得道高人。不过这句话若是放在沈沉身上，或许还能落个和和美美，可如今，他不是沈沉了。
　　“多谢郡主美意，只是，”玄商双手合十，低眉敛目，漫不经心地笑道，“前日宫里头来了旨意，恩赐云晗郡主为太子妃，就定在下月初三。郡主与我有缘，还望到时能够亲临，道一声喜才是。”
　　“好，好得很。”暮烟气极反笑，看着他目下无尘两袖清风的模样，心中很是酸涩。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双手紧了又紧，最后却没伸出去。那寺里的门槛很高，需要他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跨过去。
　　梅花开了，雪也渐渐落了下来。
　　“她死了，我亲眼看见的。”暮烟苦笑道，“她赤着脚爬上了最高的城楼，一跃而下。她的血溅起来，大片大片的，一直漫延到宫门口。萧贵妃才开了门，那血就淌在了她脚下。”
　　玄商听到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声音里带了些隐忍的哀伤，落寞得像秋冬里凋零的树木，“我那时就想，为什么人会愿意用命去交换自由呢？我原先也想不明白，可我一看到你，就什么都懂了。”
　　暮烟抬起眼，再次问道：“沈沉，你要不要跟我走？”
　　她这份情谊，对于沈沉来说是毕生所求，是黑暗里的一束光，可对于玄商来说，却是一把刀，一根刺，扎在他心里，只要一碰到，就让他永无宁日。
　　可他还想，这或许会是暮烟最后一次这样坦诚地吐露心声了，如果他还是无动于衷，也许，这一辈子就要这样错过了。
　　可他受不起，也不敢再让她牵涉其中。
　　“玄商，谢郡主厚爱。”
　　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礼貌而又无比淡漠地拒绝了。
　　暮烟闭上眼将泪水憋了回去，颤抖着从袖中摸出那个还带着暖意的菩提玉戒放在掌心，一步一步向他走来。
　　“我没想过会这样，玄商，”暮烟眼中泛红，面色有些苍白，闷声道，“我没想过要打败你心中的信仰，也没想过要强迫你还俗，更没有想过要揭发你。我只是想确认自己的心意，想知道，我是不是来迟了。”
　　玄商依旧低着头，静默地立在那里。
　　正在他思绪纷乱之时，忽然手上传来一阵温热触感。他下意识地缩回了手，往后退了一大步。
　　暮烟的手悬在半空，被寒风吹得渐渐凉了下来。她上前一步，将玉戒放在玄商手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想不到你如今这样避讳我。”暮烟抬起衣袖胡乱抹了把脸，笑嘻嘻地道，“你看我好不容易正经一回，你却这样不解风情。”
　　玄商手里摩挲着玉戒，声音里带了些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宠溺：“你从哪捡到的？”
　　暮烟轻轻笑了一下，心中想，不愧是普渡众生的大师，连自己贴身的东西丢了，也不会怀疑是被偷了，反而觉得是自己不小心遗漏了。
　　“我偷的。”暮烟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揶揄地笑了笑，“师父可要好好保管自己的东西，可别这次丢了戒指，下次丢了贴身衣裳，再往后，连心也被偷了。”
　　他是沈沉时，生怕暮烟不知道自己的情谊，日日缠着她，最后却用一句似她非她斩断了两人的退路。
　　又或许，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玄商，没有沈沉。他早已同那些记忆破碎在了过往中，随风飘散了。
　　这夜过去，如言死了，永明帝也死了。
　　懿德皇后重新出现主持大局，扶了太子上位。
　　而武林中人更为在意的一件事——玲珑阁十年一换的美人榜也即将公布了。就在今年最后一个月的第八天晚上，玲珑阁阁主会亲自前来，与整个武林共同庆贺。
　　暮烟自玄商那里将凤鸾玉佩拿了回来，暗中联络了许多人，准备日后真正为她所用。可谁也没有想到，就在那一晚，半仙楼却几乎覆灭了。
　　有人借着此次武林中人聚集，当场“揭发”了沈沉的罪状，说他此时就在灵岩寺后山的金顶之上。
　　这个人是暮烟怎么也没想到的。
　　他昔日与司空远交好，对她也颇为照顾，还娶了个心地及其善良的医女做妻子，此番他与灵序宫其余两宫合谋讨伐沈沉，着实令人不敢相信。
　　在场诸人听罢个个义愤填膺，不管曾经有没有受过他恩惠，此时都变得十分嫉恶如仇，无一不想杀之而后快。
　　暮烟召集了半仙楼的人赶去那里，却只见一道黑色人影静静躺在崖边，他身上布满了伤口，大大小小的，血都要流干净了。
　　他像是在等暮烟，吊着一口气不肯咽下去。暮烟扑到他身边，见他这气息奄奄的模样，胸中燃起了无尽怒火。她感觉自己身体里似乎有一股磅礴的力量快要爆发，只是沈沉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
　　“不要催动血蛊，它会让你心智尽失的。”
　　暮烟听到自己冷哼了一声：“不忠不义，是非不分的人，有什么好怜惜。沈沉，你别再护着他们了。”
　　沈沉却轻轻地笑了。
　　他的眼睛变得很亮，里面只有纯粹的欢喜，并无多余的怨怼。他将暮烟的手放在自己心口处，低声说了一句话：“这次，换我为你背负这些。”
　　围观之人纷纷怒道：“暮烟和他蛇鼠一窝，定是同谋！”
　　还有人小声说：“今日沈沉死在我们手里，暮烟一定会为他报仇的，索性一不做二不休……”
　　暮烟对此充耳不闻。
　　沈沉却道：“不要报仇。你明知我将你当替身，就别用真心对我了。你将我推下去，就没有人再怀疑你和我同谋了。”
　　暮烟摇了摇头。
　　“你答应过我的，不会再杀人，会好好活下去。暮烟，你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
　　沈沉突然拉过她的手打在自己身上。
　　暮烟被他点了穴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坠入悬崖，消失在茫茫云海中。这里深不见底，比宫墙高了太多。
　　一夜之间，两个活生生的无辜的人就这样在暮烟眼前坠了下去，她眼睁睁看着，她救不了。
　　那些人自以为今夜为天下除了个大害，洋洋自得、装腔作势地赦免了暮烟。
　　沈沉用命换来的，却只值寥寥一句“功过相抵”。
　　暮烟一直跪到了天亮。
　　相迟夜里被沈沉最贴身的护卫莫离给绑了，直到尘埃落定，众人下了山去才被放出来。
　　他给暮烟解了穴，和她一起在崖边祭奠沈沉。在暮烟杀意肆虐时，相迟却又制止了她。
　　“这是他的遗愿。”相迟缓缓道，“他希望你手上干干净净的，希望你做个坦坦荡荡的人。”
　　暮烟没有出声。
　　相迟看暮烟脸色太过平静，想起沈沉嘱咐他的话，便立即打晕了她。
　　沈沉说过，若她不哭不闹，那就大事不妙了。
　　此时没了沈沉，任何人都制不住血蛊发作的暮烟，唯一可行的，只有那味无解的毒药了。
　　云仙阁有一味天下奇毒，名叫“若梦行”，能让人忘记一切痛苦，在无尽的美梦中渐渐沉睡，直至生命消亡。
　　它当然不会要了暮烟的性命，只会让她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让她恍惚个几年罢了。到那个时候，暮烟自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冲动，一切就还有挽救的机会。
　　于是暮烟就陷入了长达三年的恍惚迷茫中。她每一日醒来，都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在梦里记起了许多事情，但梦一醒便又忘了。
　　三年后她刚清醒那一天，竟然都认不出自己了。她抱着镜子看了好久，还是觉得恍若隔世。
　　暮楚在叶长修上位后改回了原本的国号，现在是新楚义帝统治下的康顺三年，苛捐杂税，民不聊生。
　　灵序宫当初围剿“叛徒”沈沉有功，近些年又处处与民为善，风评渐渐好了起来。好似在沈沉死后，江湖中再没了什么正派邪派之分，他们为正，沈沉为邪。
　　虢国来了个黑衣女子，据说是沈沉的旧部，专门来找暮烟报仇的。她跟着暮烟走遍了大江南北，那剑拿起来又放下。
　　沈沉口中那个云晗郡主果真成了太子妃。不过太子是沈骅，不是那个自幼出家遁世的沈湛。
　　一切似乎都没变过。
　　一切似乎都欣欣向荣。
　　一切似乎都变得宁静而安定。
　　除了沈沉没回来。
　　这个人似乎只是短暂地出现了一下。
　　在那个冬日里掉下了山崖，就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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