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司空远重伤昏迷，被那大祭司像拖猎物一样拽到了后山的一个树洞里。照今日这情形，他若不拿个人质在手上，只怕老命不保。况且，圣女还给了他一个特殊的任务。
　　大祭司给司空远喂了颗药丸，又踢了他几脚，司空远竟慢慢地醒了过来。
　　“我所做这一切都是听从宫主的安排，他让我们抓来苏巧替代暮烟，只要取了她的心头血，暮烟就能不受侵扰，平安一世。宫主是个胸怀宽广的人，你虽与暮烟有过一段情，他却不会要了你的性命。”
　　说罢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
　　司空远冷笑道：“你既是他手下，又与我说这些做甚？”
　　大祭司却叹得更大声了：“你不知道，我们宫主在外虽叫玉面修罗，可对暮烟却是极好的。他是为了暮烟才不杀你，换了别的人可就不一定了。就像我们这些人，今日过后就要被悄悄处死的，我还骗你做什么。”
　　他又顿了一顿，等待着司空远开口询问。
　　司空远早已看出他在故意编排，此番却故意装作上钩：“别的人？”
　　那大祭司闻言眼中果然浮现出些许得意，只是面上却一派严肃：“宫主早年得了一部天书，名叫《海棠春》，里面预示了这些年要发生的大小事情，窥得天机，所以才能将天下牢牢掌控在手里。”
　　司空远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
　　大祭司见他似乎不感兴趣，便有些急了：“对于你的身世，那天书中也有记载的。他为了让暮烟对你死心，所以眼睁睁看着你们误会。为了让暮烟更依赖他，在你们的师傅师弟死的时候他也会袖手旁观。他什么都知道，但他却从不阻止，甚至还时常推波助澜。”
　　“编完了？”
　　大祭司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呵。”
　　司空远躺在地上讥笑道：“你说了半天，却不告诉我他的名字，是要引我往沈沉身上猜么？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小人。”
　　至少沈沉救了他。
　　那大祭司却摇了摇头，抬起手掌就往自己心口猛然一击。司空远想要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他口中吐出许多黑血，面上带着怜惜又释然的神色，临闭眼时朝司空远轻轻说了两个字：“阿满……”
　　也许将死之人也期盼落叶归根，那个名字他是用巫族语说的，司空远只听了个大概，却并不明白他的意思。
　　鹿怀儿一直站在洞口，直到看到大祭司自尽才慌忙跑了进来。
　　“吉昧！吉昧！”
　　她抱着大祭司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不知怎的，这大祭司之死虽与司空远无甚关系，此时他心底却有一种极浓的负罪感。
　　“对不起。”
　　鹿怀儿并不搭理他。
　　司空远在一旁默默挖了个坑，低声劝慰道：“先把他安葬吧。”
　　不管他生前是善是恶，死后总要入土为安，这便是正派人士最后一点仁慈了。
　　司空远捂着还在流血不止的伤口，搭了把手将大祭司的尸体拖到坑中，又替他掩上了土。
　　这时候苏陌和慕容华也到了。
　　他们看着两人这身心俱疲的模样，便也没开口多问。苏陌把司空远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轻轻地将他扶了出去。
　　鹿怀儿手中捧着大祭司的权杖，神色哀伤地出了山洞。对于她来说，大祭司更像一个慈爱的长辈，虽然他对外族人很是憎恶，但对她却是极好的。
　　几人互相搀扶着走到了祭场边上，只见鹿怀儿缓缓走上祭坛，郑重地将权杖放在那个架子下面，低头念了一段长长的悼词。
　　暮烟看到司空远还活着，先是有些惊愕，随后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的恍惚中。那些她藏在心底不敢触碰的悔痛，仿佛在一瞬间又跑了出来。
　　场中一些巫族人还在高声叫骂，女人和孩子怯怯地缩在一个角落，跟着鹿怀儿做着悼亡往生的仪式。
　　灵序宫的人却在这时候突然对这些毫无反抗能力的人痛下杀手，他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有一大半人死于这些人剑下。
　　司空远撑着地站了起来，丝毫不顾才刚包扎好的伤口，握紧手中长剑冲了过去。
　　苏陌等人也立即加入其中，只是灵序宫人多势众，挡得了这个挡不了那个，终究没能救下任何人，只剩得司空远怀中那个睁着无辜双眼的稚童怯懦而又茫然地看着他们。
　　紫衫女子渐渐向司空远围了过来，此刻他重伤之下毫无还手之力，这些人若想强行夺走这个孩子简直是易如反掌。司空远只得用自己的身体牢牢护住他，像母鸡护崽一样将那孩子紧紧抱在怀中。
　　说时迟那时快，慕容华指挥着弓箭手将这些人团团围住，一时间数箭并发，她们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纷纷倒地。
　　司空远得救后呆愣了好一会儿，看着面前这片尸山血海，眼中又浮现出那日他们满眼期待地送来食物的样子。
　　不过一眨眼，这里就从一个神秘的世外之地变成了一个修罗战场。而带来这场屠杀的，却正是他们这些受过巫族恩惠的人。
　　这世间的因果，到底怎么才算公平？
　　方才混战时，鹿怀儿还来不及抽出长鞭就被暮雪护在了身后，因此只是受了些惊吓，倒也保住了一条命。
　　一行人沉默良久，仿佛陷入了某种死循环中。终于暮烟开口道：“把他们安葬了吧。生于天地，归于山林，也能让他们早日解脱。”
　　因慕容华带来的兵卒较多，他便主动承担了大半部分。苏陌负责照料伤员，暮烟便也不顾自己的伤势前去帮忙了。
　　原本的一座空荡祭场，一夜过后成了墓穴林立的坟场。鹿怀儿强忍着泪水给他们一一做了祷告，最后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般，骤然瘫倒在地。
　　这本是她除了西凉之外的第二个家，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这一切是那个灵序宫害的，都是那个宫主害的！
　　想到这里，鹿怀儿心中便越发愤怒。长风猎猎，她身上的红色纱衣竟像血一般沉重。这个看起来精巧又温柔的人抽出长鞭走到那群被俘的紫衫女子面前，朝她们身上狠狠地打了下去！
　　这可是灭族之祸啊，若是让她逮到那个宫主，一定要用这条鞭子将他活活打死才好。
　　暮烟心力交瘁下支撑不住晕了过去，却正正地倒在了鹿怀儿脚边。
　　她下意识地伸手要去扶她，却想起了大祭司说的那些话来。她一方面觉得这些人是因暮烟而死，一方面却又觉得暮烟是无辜的，怪不得暮烟。
　　不能气暮烟，那就只能气自己了。
　　鹿怀儿一个人跑到了她平时最爱去的那处崖边，朝着远处高声呼喊发泄。后来嗓子哑了，她只能坐在地上低声哭泣。
　　她不过才十六岁，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却眼睁睁看着一起生活了那么久的人一个个死在她面前，这叫她如何不害怕。
　　她身上忽然传来了一阵暖意，鹿怀儿回头一看，见是暮烟给她披了件衣服，便红着眼将它扯下来丢了回去：“我不要你的衣服，都是你……”
　　话说出口却她又觉得没有道理，便气鼓鼓地转过身去，只留给暮烟一个倔强的背影。
　　暮烟悄悄地靠了过去，将衣服盖在她身上，又往后退了几步：“你生气是对的。如果我的家园被人毁了，我可能会做出比你更过激的事情来。”
　　鹿怀儿虽然一时气不过打了那些人，却没有要她们的性命，大抵是心软了。
　　暮烟没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鹿怀儿断断续续地哭泣控诉。
　　渐渐的，鹿怀儿的声音小了很多，身体也开始有些摇摇摆摆。
　　暮烟蹲过去时鹿怀儿正好往旁边倒了过来，就这样靠在她怀中睡着了。她的睫毛上还挂着些泪珠，忽闪忽闪的，让人忍不住心生怜惜。
　　苏陌不知何时也找了过来，刚想叫暮烟回去，却被她制止了。
　　暮烟指了指怀中的红衣女子，无声地道：“别出声，她睡着了。”
　　苏陌只得轻轻走过去，从她怀中接过鹿怀儿，只是还没等他将人扶起，鹿怀儿就死死抓住了暮烟的衣领靠了过去，口中还不停地喃喃呓语。
　　暮烟摆了摆手，又蹲下身去，将鹿怀儿放到了背上。
　　“你的伤……”
　　暮烟摇摇头，一只手在背后扶着鹿怀儿，另一只手撑着苏陌：“先带她回去再说。”
　　她颤颤巍巍地迈出腿，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费力，却尽量保证稳当，好让背上的鹿怀儿睡得安稳些。
　　两人合力将鹿怀儿放到了床上，只是她手中还一直紧紧抓着暮烟的衣服，苏陌只得跟着暮烟一同蹲坐在地上，就着这种怪异的姿势给她把了脉。
　　“我怎么样？”
　　苏陌皱着眉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你身上血蛊似乎暂时被压制住了。”
　　“暂时压制？你说清楚些。”暮烟回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鹿怀儿，轻声道，“是不是因为这里瘴气弥漫，以毒攻毒了？”
　　苏陌摇摇头：“还不清楚。”
　　对于蛊毒，苏陌了解的远远不如其他的毒药，可以说这触及到了他不熟悉的领域，任凭他医术多高，对此也束手无策。若是有他在……
　　可玄商早在他们来此之前就消失了。听说是去了大漠，也可能去了别的地方，不过玄商这个人向来爱多管闲事普渡众生，他去往哪里都不足为奇。
　　“我先给你一些伤药，等出了这里再仔细诊治。”
　　暮烟顺从地接了过来。
　　她没有那么深厚的内力傍身，又经过这样一场厮杀，身体早已疲惫不堪，若是再不上点药，凭这些裂开的鞭伤就能让她活活疼死。
　　苏陌离开后，屋内又静了下来，暮烟这才有空闲捋一捋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她在路上便听说外面已经被灵序宫搅得天翻地覆，再加上沈沉突然失踪一事，暮烟觉得这二者之间必然是有联系的。
　　沈沉手中虽然掌握了庞大的江湖势力，但在他失踪之前，不管是各国之间还是武林之中，都是一派祥和之态，这就足以证明他从未用手中势力做过坏事。
　　而对于利用身份之便窃取暮楚军情这件事，暮烟相信他绝不会做，也不屑于去做。
　　那个日渐壮大的正义盟，说到底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如同墙头草一般，只是被人利用的一把刀罢了，却妄图以败坏沈沉名声的方式来让人与他对立。
　　不过这也只能煽动一些不知情的民众，对于接触过他受过他恩惠的人来说，这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本身就是个笑话。
　　但就连官府也开始介入其中，只怕是上面的人故意为之，要搞得他身败名裂。这又会是谁呢？会是永明帝吗？
　　暮烟想起沈沉在永明帝面前张狂的样子，心底怀疑更甚。永明帝是出了名的好面子，怎么会受得了他这样轻慢？
　　可眼下暮楚被三国联攻，永明帝却也不会傻到不顾大局，偏挑这个时候对他发难。
　　这样思来想去，便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是那日抓了她的紫袍老妪。
　　她抓了暮烟，不忙着将她带去大漠，而是将她关在山居别苑，见了沈沉也不慌不忙，像是特地在那等着他似的。
　　她明明可以布置更周密的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走暮烟，可她选择了最简单的一种，明显就是做给沈沉看的。
　　而沈沉失踪之后，她便再也没来找过暮烟。之前在鸡鸣寺时，相迟接到的急令，只怕也和她有关。
　　那她又是谁？会不会像沈沉一样，一直在人群中注视着她？街上那么多人，会不会她就是其中一个？还是说，她原本就是暮烟身边的人？
　　这些问题如同蛛丝一般越绕越多，缠得暮烟脑子里一片乱麻。沈沉不让她插手，不让她去管，甚至为了她只身犯险，但她真的心安理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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