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醉千阙里歌女咿咿呀呀地唱着小曲儿，声中极尽悲婉，又极尽欢情。那些两相欢愉的日子终究只是梦境罢了，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正如佛家所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暮烟循着声音进了楼，抱了坛酒歪在歌女跟前，神色越发恍惚。一坛酒见了底，暮烟忽然放声大笑，拿过一旁的琵琶信手弹唱道：“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她随手抄起旁边桌上的酒壶猛然灌了一口，继续唱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虽然看起来疯疯癫癫，但她一曲唱毕，满座皆哗然。
　　暮烟眼前浮现出一片望不到边的沙漠来，那里烈日炎炎，金色的胡杨树在漫漫黄沙中屹立着，忽然来了个身穿红衣的女子，她撑着一柄油纸伞，极缓极缓地走在沙丘上。
　　这就是让沈沉和玄商为之倾倒的人么？暮烟觉得她的身形有些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见过她。
　　忽然黄沙四起，红衣女子的长发在风中猎猎飞舞。几个衣着华贵的人渐渐向她靠近，她慢慢收了伞放在脚边，暮烟这才看到她手中还提着一柄长剑。
　　那剑长柄处镶了两节白髓玉，剑鞘上刻了朵赤色彼岸花。女子从容抽出长剑，只见寒光一闪，她的身形飞快穿梭变幻，红影所过之处鲜血喷涌，围上来的几人早已身首异处。
　　她侧对着暮烟的视线，脸上似乎被溅了些血迹。一道黑色人影缓缓朝她走来，走得近些时，暮烟甚至看到了他脸上近乎悲悯却又带着欣赏的神情，复杂地交织在俊秀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这个人的样貌与沈骅一般无二，却比他多了些阴沉魅惑。
　　红衣女子见到他便恭恭敬敬地行了礼，男子替她擦去脸上血痕，那女子忽然侧着头嫣然一笑，霎时如百花齐放，十分明艳透亮。
　　暮烟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那就是她。是旁人口中的那个她。
　　暮烟颓然倒地，合上眼睑，将眸中愁绪尽数掩藏。一行清泪顺着她的眼角滑了下来，一直蜿蜒到耳后。
　　几个肥头大耳的男子向她围拢过来，一脸兴奋地看着她道：“姑苏城何时出了这样绝色的人儿，真是让人欲罢不能。”
　　“这好像是定北侯府的九姑娘。”
　　“嘿，真扫兴。”
　　暮烟向来酒量尚浅，此时几欲昏睡过去，只听得耳边嗡嗡作响，便有些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醉酒之人下手没个轻重，咣咣几下，沈骅的脸便被打得通红。若不是沈沉捉了他来照看暮烟，他也不会受此劫难，因此沈骅把这笔账记在了他身上，并未怪罪暮烟。
　　暮烟醉得云里雾里的，极不安分，趴在沈骅背上时竟扯着他的头发大叫：“玄商你个臭和尚，你怎么长了头发出来？”
　　见他不应，又拧了他的耳朵道：“沈沉你个大骗子，竟敢拿我做替身！”
　　沈骅叹了口气，继续背着她艰难前行。
　　沈沉就在一旁看着这一幕，他的身影与夜色融为一体，落寞又寂寥，仿佛在墙角生了根。
　　终究是理智占了上风，他实在不愿再看到她嗜血嗜杀的模样，他只希望她永远是那个怀揣着正义的小侠女，永远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勇气。
　　只是他自以为保护了暮烟，其实是把她推向了更大的深渊。
　　暮烟足足睡了三天才悠悠转醒，一睁眼便看到上方悬着带着关切几张脸，差点没吓得跳起来。
　　她揉了揉隐隐发痛的头，哑声道：“只是醉了个酒罢了，你们怎么这样小题大做，我差点以为自己诈尸了。”
　　苏陌那道冷到极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你倒是好心情。”
　　暮烟接话道：“忌酒，忌大悲大喜，你这话说了那么多遍，我都能背下来了。”
　　“你倒是好记性。”
　　“你倒是好记性。”
　　暮烟耸耸肩，笑道：“看，我多了解你。”
　　苏陌面上隐隐有了些怒意：“明知故犯，罪加一等。”
　　暮烟认同地道：“正是正是。”
　　一道清冷女声忽然响起：“小九，你不乖哦。”
　　暮烟扭头望去，只见说话之人一身素纱白衣，眉间一点朱砂映称，面上似笑非笑，真是好一副风华绝代举世无双的容颜。
　　黎芷提醒道：“叫姑姑。”
　　暮烟惊得一骨碌从床上坐起，却头重脚轻地摔了下去。
　　“瞧你这小丫头，毛毛躁躁的，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暮雪缓步过来将她扶起，柔柔一笑。
　　这就是那说书人口中的人间绝色暮雪了。其实年纪再大一些的人更为熟知的，是绰约仙子的名号。传说中云仙阁是神仙住所，处在虚无缥缈的仙山上，其弟子也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举世无双。
　　而对暮雪美貌最好的佐证便是十多年前玲珑阁向外公示的美人榜——暮雪位列第三，仅次于黎芷和君简。
　　暮雪媚骨天成，连暮烟见了都差点移不开眼。不知怎的，暮烟脑中又浮现出冷清秋的样子来。
　　她初见暮烟时，满眼都是惊叹，拉着她的手不肯放，若是她见了暮雪，岂不是要看得傻了。
　　“笑什么？”暮雪探了探她的额头，轻声道，“是不是姑姑太好看，竟教你看得越发迷糊了。”
　　暮烟咧嘴一笑：“姑姑说的对。不过我方才想起了一个朋友，她若是见到姑姑，只怕比我还要痴迷呢。”
　　暮雪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小滑头。”
　　忽地外面一个声音道：“侯爷让小的来请夫人和大小姐，说是饭菜要凉了。”
　　黎芷与暮雪对视一眼，齐齐一笑。
　　暮烟却跳了起来：“那我呢？爹爹莫不是忘了还有我这个女儿？”
　　苏陌冷不丁地接话道：“确然。”
　　众人愣了一下后，齐声轻笑。
　　黎芷推了推暮烟，催促道：“你身上一股子酒气，我闻了不大舒服，快去洗一洗换身衣裳。”
　　暮烟气结：“阿娘，我还要吃饭呢。”
　　暮雪笑道：“快去吧，我们等你回来。”
　　秋日里桂花香味阵阵，折在屋里，让人闻着也心生欢喜。
　　就像暮烟见过许多次的、极为平常的日子一样，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坐在一起吃饭，长辈高谈过去的峥嵘岁月，而她们悄悄为时下的小事争执。
　　暮谨收到信也从大漠回来了，那里早已被暮凇控制，他也没有留下的必要了。
　　永明帝切自以为断了暮凌的后路，暮凌就会低头屈服，却不知这天下之大，总有他管不到的地方。
　　“小九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可有看上谁家公子？”暮雪突然发问，满座一时安静了下来。
　　暮谨轻笑道：“姑姑不知，小九眼光可高了，寻常的凡夫俗子入不了她的眼，是以退婚后便一直搁置了。”
　　“哦？是哪个有眼无珠的小子，竟与小九退婚？”
　　气氛又是一静。
　　暮谨又道：“不过是小孩子间的玩笑，她如今也不在意了。”
　　说罢给暮烟递了个眼色。
　　暮烟心领神会，嬉笑道：“正是正是。”
　　暮雪的脸色这才缓和起来。
　　黎芷拍了拍她的手，故作嗔怒：“你这么爱给人牵线搭桥，不如替你的女儿好好筹谋，放过小九吧。”
　　晴雨闻言指尖紧了紧，有些忐忑地看着暮雪。她早知暮雪厌恶叶冥，也厌恶与叶冥有关的任何事物，将她送走已是最大的仁慈了，但她心底对这个亲生母亲却一直抱有期待，期盼着她哪怕只有一点的关怀。
　　暮雪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很快收回了目光：“那么大的人了，该有自己的主意，婚事不必我同意，自己喜欢便是。”
　　晴雨强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深呼一口气，勉强笑道：“是。”
　　黎芷向来疼爱晴雨，让暮雪认这个女儿她已做了最大的努力了，她虽心疼，却也不能改变什么，只能期望她们相处久了，能慢慢多一些情分。
　　几人各怀心思地吃完了这顿饭，过了午后，陆羽便带着陆泽来看望暮烟了。
　　陆泽照例给她带了些吃食，见她没有大碍，状似随意地问道：“师姐，我问你个事。”
　　暮烟懒洋洋地靠在廊桥柱子上，嘴里叼着一块桂花糕，含糊不清地道：“什么？”
　　“我想问……那个……苏陌住在什么地方？我……我有些事……”
　　陆泽双手紧紧攥着，话说得磕磕跘跘，一抹粉红从脖颈一直蜿蜒到了脸上。
　　暮烟心下了然，随手一指：“苏陌和苏巧都住在兰苑，不过今日苏陌出去了，只剩得苏巧在。看在桂花糕的面子上，我同你一道去吧。”
　　陆泽闻言红着脸反驳道：“我、我找苏陌。”
　　暮烟拍了拍他的肩膀，挑眉笑道：“害羞什么？巧儿冰雪可爱，你若当真喜欢她，不如让师傅替你去提亲，省得夜长梦多。”
　　陆泽却也没有否认，只是低着头道：“万一……万一她不喜欢我呢？”
　　暮烟脱口而出道：“她喜欢你。”
　　话一出口，陆泽猛地抬起头，眼里又喜又疑：“师姐怎么知道？”
　　我自然知道，我还知道你们因为我差点错过了。不过暮烟没有说出来，只是随意地笑了笑：“我是师姐嘛，自然什么都知道。”
　　暮烟顿了顿，心虚地催促道：“你还要不要见她了？再磨磨蹭蹭，等苏陌回来了，看他让不让你俩单独相处了。”
　　陆泽忙点了点头，往兰苑的方向疾步而去。走了一段路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停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师姐先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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