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沈沉在人群后静静伫立，目光凝视着暮烟，看她与人周旋，看她嬉笑怒骂。
　　正如方妈妈所说，他长得高大，在人群里极为显眼，暮烟一转头便看到了他。
　　“我带你认认人。”沈沉不由分说地拉了她走到一处高大院落前，亮出了个兽纹戒指，门口守卫便恭恭敬敬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从现在开始，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要记着。”
　　沈沉带着她一路进了密室，从暗格中抽出一沓信纸：“这是雁樾楼在各国的地契，一共三十六处。”
　　暮烟奇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沈沉手上动作一顿，眼波流转，玩笑道：“自然是给你做聘礼。”
　　沈沉说话有时轻挑随意，有时却又认真得可怕。听得多了，暮烟反倒越来越分辨不出真假来。
　　暮烟随手拨弄了几下桌上的机关零件，借着微弱烛光打量着这些看起来奇奇怪怪的东西。
　　“这些是什么？”暮烟拿起一个只做了一半的纸鸢轻轻晃了晃，笑道，“原来这些东西是你做的，早知道就不从兵器铺里买了，那里的东西看起来没有你做的好。”
　　沈沉继续整理着卷宗地契，头也不抬地道：“那是玄商和冷清秋做的。”
　　“你认识玄商？”
　　“……很熟悉。”
　　暮烟“哦”了一声，继续摆弄着小纸鸢。
　　沈沉将一大摞文书抱了过来，暮烟随手一推，给他暂时理出了一片地方。
　　这些文书颜色各异，厚薄不一，但无一例外地都印着金色银杏叶图案，想来就是玲珑阁的产业了。
　　沈沉将兽纹戒指交给暮烟，低声道：“雁樾楼中有各门各派的武功秘籍，还有天下各处传来的消息，现在是宋仪代为掌管。待会儿你见了他，只需客气一些便是。”
　　暮烟疑惑又茫然地看着他。
　　她这些年好像一直受人照顾，到哪里都有人提前为她铺好路，她受到最大的委屈也不过就是旁人的闲言碎语，她总是茫然无措地接受他们给予的东西——凤鸾玉佩如此，雁樾楼也是如此。
　　她身为沐氏传人，却有哥哥替她摆平族内争端；她内力浅薄，却有司空远带她飞檐走壁；她贪玩闯祸，却有侯府替她善后；她进了大牢，沈沉便让人将她放出来；她身体羸弱，玄商便替她受了血蛊反噬。
　　这些明明白白、心安理得、不劳而获的东西，将她养成了个安于享乐的废人。此刻她心里忽然在想，凭什么她可以平白无故得到这么多呢？
　　照冷清秋所言，她身在福中不知福，后来跌跌撞撞一身伤，但好歹她最后得到的，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
　　如若没有沈沉，没有玄商，没有相迟，没有司空远，单凭她自己，能走到哪一步？
　　“我不能要。”暮烟忽然有些泄气，“我天生蠢笨，什么也做不好。”
　　“你怎么会这么想？阿珚，”沈沉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你是我见过最聪慧的人。”
　　“你只会说好听的话来哄我。”暮烟落寞道，“你们都想着要保护我，可终究会有顾不到的时候。”
　　沈沉点亮了墙上火把，认真思索一阵后道：“你说的也对。不过我这雁樾楼可不是白给你的，需得经过我的考验才行。”
　　暮烟兴致缺缺：“什么考验？”
　　沈沉打了个响指，暗室中的烛火忽然一下子全灭了，四周黑黝黝的，静得可怕。
　　“现在你要自己走出暗室，以一柱香为限，如果你走不出来，那就证明我的选择错了，雁樾楼，只能交给别人了。”
　　他的声音有些空灵，在这幽闭的暗室中来回飘荡，竟让人辩不出方向来。
　　暮烟先是站了一会儿，等到完全适应了黑暗后，按着记忆中的路线摸索前行。她虽然未曾想过要接手雁樾楼，却也不愿因此受到轻视，说到底也不过是自尊心作祟罢了。
　　摸索了许久，暮烟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绕回原来的位置，一次次的碰壁反而激起了她的好胜心。
　　“你试着闭上眼睛，用耳朵去听，用心去感受。”沈沉终是没忍住，出声提醒道。
　　暮烟闭上了眼，却觉得这道声音，这个情景很是熟悉。恍惚中，似乎也有一个人对她说：“从现在开始，你不要相信自己听到的、看到的任何东西，你闭上眼，往自己心里最初的感觉靠拢，等到再睁开眼，你就能看到真相。”
　　暮烟如同老僧入定一般，静静地站在那里，慢慢将心沉静下来，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幅暗室的地图来。她仍旧闭着眼，缓慢地、一步一顿地试探着走了几步，等到确定了方向后，步伐越来越快，不过几个呼吸之间就到了门口。
　　沈沉抬手覆在她的眼上，命人点亮了烛火。
　　“很好。阿珚，你要记住，有时候眼睛也会骗人。”
　　暮烟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声音：“阿珚，弱肉强食本就是这世间的规则，唯有强者才有资格评判是非对错。若你觉得不公，那就先做一个强者。”
　　这些话，是谁告诉她的？
　　她记得自己是十三岁时走失的，可那些莫名其妙的画面中，自己却不过五六岁模样。
　　“沈沉，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暮烟定了定神，拨开他的手问道，“清秋说的那些事，是不是已经发生过了？”
　　沈沉沉默良久，缓缓道：“是。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阻止这一切。”
　　暮烟点点头，斜斜地靠在墙上：“那你会不会消失？”
　　沈沉看了她一眼，随即又移开了目光。
　　“我不知道。”
　　他虽如常人一样，会痛，也会流血，但他一直在害怕。他一个人穿过白雾茫茫来到这里，他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境。
　　那不见天日的白雾中，没有任何生灵，他看不清前路，更没有退路。整个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他听不到风声，闻不到花香，触摸不到任何东西。
　　他那时甚至怀疑，就连自己也是假的。爱是假的，恨是假的，这么多年活着，究竟又是为了什么？他唯一能真真切切感受到的，只有自己。
　　“我陪你。”
　　沈沉在快要窒息的回忆中猛然惊醒：“你说什么？”
　　暮烟走过来抱住他，郑重道：“我陪你。不管是生是死，反噬也好，天谴也罢，都有我陪着你。”
　　这下轮到沈沉不知所措了。
　　他一个人背负着那一世的记忆，一个人苦苦支撑着，从来也没觉得有什么。他一睁眼便知道自己肩上该担的重任，他一路走来战战兢兢，连睡觉时都不敢有丝毫松懈。
　　忽然有一天，她在半途中朝他伸出一只手，轻声细语地说“我陪你”，短短的一句话，却让他差点缴械投降。
　　不知过了多久，沈沉才回抱着她，轻声道：“好。”
　　暮烟忽然笑了。
　　那些庸碌欢愉，那些惆怅叹息，如今竟像是过眼云烟，越发虚无缥缈起来。有的人出现，只是为了陪你走过一程，有些陪你走过一程的人，却成了你的一生。
　　“十三岁时，陪我从血海尸山中杀出重围的人，是你。”暮烟眨了眨眼，用一种很笃定的语气说道，“我一出生，你就替我寻来了忘忧铃，每年晴雨取回来的药，都是你跑遍各处找的，你陪着我长大，替我排除身边的危险。沈沉，谢谢你。”
　　沈沉愣了一下，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我一直避着你，就是不想让你卷进这些是非中来，想不到最后还是功亏一篑。如果我忍住没来找你，或许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开开心心地做个平凡人。”
　　“现在我做不了平凡人了，所以，你还要瞒着我吗？”
　　沈沉摇摇头。
　　“雁樾楼是我娘留下来的，这些年一直好好运行着，直到三个月之前——就是你被诬陷入狱的时候，有一处突然遭遇大火，楼中七十人皆葬身火海，无一幸免。”
　　沈沉顿了顿，望向了桌上烛光，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子夏赶到那里时，大火已经被扑灭了，只剩下一片废墟。他带去的人将残灰中烧焦的尸体一一搬出来，数了一数，才发现少了一个，准确来说是少了一人一猫。”
　　“楼中典籍与各处搜集的消息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连地下暗室也没能幸免。那个人对雁樾楼一定很熟悉，说不定就是我们自己人。直到后来，有人在废墟中找到一块被剑劈过的牌匾，那上面的痕迹，来自于长生剑。”
　　沈沉看了暮烟一眼：“长生剑是子夏亲手打造的，在你六岁时作为生辰贺礼送到了了将军府上。”
　　暮烟愕然道：“就是被我折成两半那柄？”
　　沈沉点点头：“长生剑还来不及开刃，就被你徒手折断了。我那时在处理母亲入陵之事，没来得及阻止。”
　　外面似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被风吹起轻轻打在墙上，将晚间的闷热一扫而光。
　　沈沉继续道：“我怕你血蛊发作心神大乱，便让战勇试了你的武功。你看起来很害怕，这让我更加坚信纵火者一定是我所熟悉之人。他利用你调开我，又提前向玲珑阁买了你和晴雨身世的消息，那样他就能拿到你的凤鸾玉佩，去开启那座宝藏了。”
　　“而在紫凝阁，有人设计偷走了忘忧铃，还给你下了寒香散，不过做这些的却是灵序宫之人，我暂时不知道他的用意。”
　　沈沉忽然抬起手轻轻抚摸着暮烟的脸颊，眼中荡漾着盈盈春水：“我让沈骅把残卷交给你，就是想看看你知道那些之后会是什么反应。你这些年过得平安顺遂，也渐渐泯然众人。我有时候在想，我心里深爱的，终其一生求而不得的那个人，究竟是别人臆想的一个虚幻人影，还是与我同生共死的那个红衣女子。”
　　沈沉像是有些累，身体顺着墙渐渐滑落在地：“你像她，却又不是她。”
　　两人陷入了久久的沉寂。
　　暮烟木然地看着面前可以称得上是失魂落魄的男人，收拢的指尖微微泛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自嘲地笑了笑：“我早就知道，你也好，玄商也罢，你们想找的人都不是我。”
　　沈沉默然不语。
　　暮烟推开暗室的门，临走时幽幽叹道：“可这世间也仅有一个我，沈沉。你怎知自己以后不会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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