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夫人上前推开正厅小门，梁姑娘便瞧见一红衣公子哥，虽是端坐，但偏偏有那么几分漫不经心，晃晃悠悠地在椅子上。
　　又是这个模样的男人。好看却无权无权无势的姑娘，市场当然不缺，来光顾的，却也都是些不大正经的家伙。

　　夫人一见他，脸上瞬息堆满灿烂笑容：

　　“卓公子！哎呀，可让您久等了。”

　　长身玉立，一袭红袍在这个人身上倒是完全不会突兀，反而衬得那西域风情的浓郁五官愈发热烈，好像重瓣的棣棠绽开，不容忽视，但姿容轻浮，显得不那么靠谱。

　　这卓公子见状连忙起身，拱手对着夫人略略欠身，让了个揖：
　　“在下卓满棣，今日登门唐突了。”

　　梁不周她老娘笑的脸都快烂了：
　　“不唐突不唐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家这姑娘早就对公子你神思已久……”

　　这扯的梁姑娘冷脸都快绷不住了。
　　她连这个卓满棣的名字都没听过，打哪儿来的神思，还能已久？

　　“哈哈。”
　　卓公子笑笑，充耳不闻。

　　这卓公子相貌生的深邃俊美，超乎寻常，小春单只瞧了一眼，便红了脸，偏过头去，不过倒也没人看她这副作态。

　　“卓公子，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
　　夫人喜笑颜开，对卓公子的态度很是满意。
　　“我们梁家和你们卓家世交那么多年……”

　　卓公子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倒是让梁夫人心花怒放起来，他脑袋轻轻一别，桃花眼投向一旁呆立着的绿油油姑娘：
　　“这位便是……”

　　“哎！”
　　夫人见状立刻止住话头，大力制住梁不周的手腕，把她扯到卓公子面前：
　　“这便是小女不周，哎呀，这名字不好上口，卓公子别介意啊。来，和卓公子打个招呼。”

　　“见过卓公子。”

　　梁不周面无表情地行礼。
　　夫人说，她笑起来分外瘆人，不如不笑。

　　“不好意思。”
　　见状，梁妈妈推了推她的腰，脸上又挤出个笑容来：
　　“我这姑娘最近作绣活儿用力过猛，居然脸坏了，不能笑，公子见谅。”

　　她用什么作绣活？用脸吗？

　　卓公子漂漂亮亮一笑，摆摆手：
　　“无碍……不周，倒是好名。”
　　这话惹得梁夫人咯咯直笑。

　　“不周啊，这位乃是卓家大公子卓满棣。”
　　几句寒暄后，夫人迫不及待地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里闪着期盼。

　　“嗯，好。”
　　梁不周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哎呀，我家不周没啥见识，从小深闺里头养着，未曾听过卓公子大名……”
　　夫人赶紧转头解释。

　　“无碍。”
　　风度翩翩的卓公子，笑容依旧。
　　“卓某此次前来，想与梁姑娘谈点事，夫人可应允？”

　　“谈事情？”
　　夫人心里奇怪，这山娃娃怎会和京城新贵家的公子有什么牵扯？转念想来，应当只是认识认识罢了，看来她前几日替梁不周在酒席间宣传的颇有成效，这不，金龟婿就上门了。

　　梁不周面无表情地看着卓满棣，那双桃花眼里只有一层虚浮笑意，猜不透这人目的为何，道：
　　“我和你没什么……”

　　“梁不周！”
　　夫人惊声尖叫出来，她或许只觉得自己稍微放大了点儿音量，可梁不周觉得自己耳膜快要穿了，那双眼睛盯着她，眼神好像要冒火，梁姑娘只好把剩下的话吞进肚子里。

　　“我们梁姑娘性情贤淑，不善言辞，望公子见谅。”
　　梁夫人的丫鬟小春赶忙救场，笑容柔媚地望向卓满棣。

　　卓满棣道：“我……”

　　梁夫人紧张道：
　　“卓公子不必担心，不周就是柔顺性子，外界那些传言也不能全信，还请公子坐下，我们仨好好聊聊。“
　　外界那些传言都说，梁家新姑娘是个好看的呆子。

　　卓满棣说：“不必了。其实我……”

　　“别人家是嫉恨我们不周美貌过人才急着四处诋毁，公子也明白吧？”
　　梁不周从未见过她娘这么快的语速，那只紧紧握着梁不周的手好像要把她指骨捏断。

　　虽然不懂，但梁不周也能依稀感到不舒服，被人视作货物待价而沽，这戏码每一日都在梁家上演。

　　叫做卓满棣红衣公子从头至尾都在盯着她瞧，就好像她的脸上有什么东西似得，镶嵌在深邃眼窝里的漂亮眼睛一眨不眨，他先开口道：
　　“梁姑娘，卓某此番前来，其实是是受人所托，有事来寻你。”

　　他扭过头，对着还欲言又止的梁夫人和小春一字一句道：

　　“我要请梁姑娘随我去参加此次天意人盘礼。”

　　梁夫人的表情僵在原地，半晌倒吸一口冷气，揉揉自己的耳朵，怀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卓家是什么家族？
　　盘根错节，在四陆各处都做着大小生意，表面上看，卓家不过是凡人地界一个平平无奇的商人家族。
　　可小到街头贩子，大到豪奢酒楼的生意，卓家无孔不入，已有百年历史，虽不是出头鸟，但即使是依据梁夫人的眼界瞧来，也分外有点重量，商家说出去不一定好听，但胜在底蕴还算深厚。

　　唯一奇怪的事情是，他们卓家的天意人到现在都没向外头公布是哪几个，藏得水深。
　　但想想反正应当不会是卓家大公子，卓大公子风评不大好，说是轻浮，不过瞧在他身家不错，梁夫人对他分外热情。

　　只要梁不周能嫁得出去，她梁夫人就不介意。

　　可现在，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倒不如说，事情朝着梁夫人所想另一面狂飙而去。

　　天意人盘礼，指的是四陆最大天意人组织盈虚堂所举办的，广泛选举有资质凡人的典礼，若能通过，便能接受来自盈虚堂天意人的传承，一跃成为人上人！
　　然而能挤破头进去的寥寥无几。

　　她家梁不周怎么有这个资格去参加？

　　“她怎么配？”
　　一时不留神，梁夫人讶然说出心中实际所想。

　　嗬，有那么几分尴尬，不过梁夫人倒也不惭愧，即使被梁不周听见也无所谓。
　　反正，她家这个两巴掌都打不出一个屁的小姑娘能怎么样？

　　卓满棣喉咙之间脆脆轻笑一声，整个人气势骤然有些不一样，这男人皮下的轻浮和散漫，一瞬间化作一股让人如鲠在喉的东西。

　　“梁夫人还真是头发长，见识短。”
　　在面对梁夫人的时候，他卓满棣好像把傲慢两个字写在脸上，。

　　仿佛被凭空一巴掌扇在脸上，梁夫人面色一阵青白。

　　“卓公子，你可别以为能在梁家撒野。”她拉长了脸。

　　“梁夫人倒是很敢说，可卓某觉得，您还是没认清自己究竟是什么立场。”
　　卓满棣道。
　　“我此次前来仅是为了通知梁家一声，梁不周要跟我走，仅此而已。”

　　梁不周在一旁发呆，冷眼旁观他们决定自己的去留。

　　“你——！”
　　梁夫人大惊，失了神，竟忘了自己在和什么人说话。
　　“你有什么资格，要把梁不周直接带走？！”

　　随同去盘礼，这是个什么概念？
　　多半是想找个落魄世家的漂亮女儿去做通房丫头，或者陪着去修习天意，当个好看的摆设，毕竟现在整个渊城都亏得自己的宣传，晓得梁家大小姐国色天香，沉鱼落雁。
　　总不可能是要梁不周跟着去成为天意人吧？

　　不行不行，这笔生意可半点都不划算，当权贵家丫鬟的娘，怎能比得上做权贵的亲家母？

　　“卓公子说笑了。”
　　如此强取豪夺，必定是看重梁不周美貌，她梁夫人素来爱女，怎么可能答应？

　　卓满棣眼里染上失望，可这失望分明只有浅浅一层，好像他的情绪都飘在半空上，铸成薄薄假面。

　　“梁夫人真是太久没出来看过四陆了，请夫人再好好想一想，卓家有几个天意人，梁家又有几个？”

　　男人轻声问，可一字一句都锐疼地戳在梁夫人心头上，叫她一整颗心脏忽而变得拔凉，直直坠入谷底。

　　“梁不周是我心头肉，你也不能说带走就带走。”
　　话虽是这么说，但梁夫人口气渐渐已经弱下去了。

　　是了。

　　有天意人坐镇的家族，自然和她梁家不一样。
　　她可没资格在这里和卓家人谈条件价码。

　　“梁夫人倒也不必为了那点蝇头小利争破头。”
　　这卓满棣说话毒的很。
　　“你是梁姑娘的亲族，我自然不会亏待你们。”

　　这话说的叫梁夫人连笑脸都挂不上去了，怎么能这么说话？倒像是他们家沾了梁不周的光似的。

　　“我会给你们家相应补偿。”
　　一笔带过，却叫梁夫人一个字都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什么补偿？”
　　她问。

　　“钱财，食物，资源。”
　　卓满棣轻描淡写，口里吐字清晰。
　　“我能给你你想要的，保你后半生无忧。”
　　也让梁夫人听了分外意动。

　　她面上还撑着，可如今的梁家除却那么一丁点儿产业和积攒下的底蕴，已经快要过活不下去了。

　　一个女儿换来这些东西，虽说不如嫁个好人家来得妙，但既然违抗不了卓家势力，那接受，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不过即使如此，她的想法也绝不会改变——
　　梁不周，不可能成为天意人。

　　明明就是外室生的野种。
　　梁夫人恨恨地想。
　　若不是梁家厄运缠绕，她断然不可能计较着依靠这个小丫头续命，现今这件事由卓公子亲自出马，便能证明其可靠性，那她又何乐而不为呢？

　　“她走了之后，便不会再继续冠梁家的姓和担梁家的责任。”
　　卓满棣道。
　　“梁夫人，你要知道，你可没有拒绝的权力。”
　　况且这还是一场对梁家有益的交易。

　　若是梁夫人待梁不周好，那兴许梁不周离开了梁家，也还能和本家有些联系，但卓满棣观来，如今这不大可能了。

　　是了，这当然是一场强买强卖，但在今天四陆混乱的局面下，这种随便又荒诞的交易，难道不是发生最多？
　　也是卓家看的最多的东西。

　　梁姑娘一直在一旁，默默看着这群人在盘算着她的未来和人生。
　　隐藏在那张呆脸下只有一个想法在喋喋不休，她想：空明刀法到底在不在梁家？
　　如果在，那她还是得留下来琢磨琢磨，可这几日的打听试探下，好像梁夫人真不晓得这东西。

　　“我就问一句。”
　　一直沉默寡言的梁姑娘忽然道。
　　“娘，你知不知道空明刀法？”

　　听到这个词语，卓满棣也颇感兴趣地动动眉头：她从哪儿听来的这门功法？

　　梁夫人僵硬着一张脸答她：“都说了，梁家没这种东西。”

　　遗憾，遗憾，终究还是错过了，不然就是师傅在骗她，就是想骗她下山。
　　梁不周神色黯了一瞬，转眼卓满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空明刀法，卓家倒是知道一点儿线索。”

　　人生当真是大起大落！
　　梁不周瞬间容光焕发，精神百倍，一旁几人都瞧呆了，从未见过她如此积极主动地与人搭话道：
　　“你要我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一旁的夫人和丫鬟都十分想知道。

　　还没等卓满棣回答，姑娘继续她的话道：
　　“不管你要我去做什么，只要有空明刀法，我一定会帮你。”

　　盘礼，天意，家族关系，嫁人，她都不关心，她所关心的，有且仅有一件事情。

　　卓满棣的眼神笑容温和下去，重新回到她这里，若不是才见识过他的傲慢，梁不周几乎也要混淆：
　　“切莫妄自菲薄，既然姑娘问起空明刀法，想来也是爱刀之人。”

　　“梁姑娘能做的事情很多，而我，想要帮助梁姑娘去成为一名刀客。”

　　听到那两个字，卓满棣看见梁不周那对黑眼睛忽然消融下去，明明平时总冷得像雪，此刻里头却璀璨的光华熠熠生辉，好像听见什么让她分外感兴趣的事物。

　　很漂亮。
　　就连卓满棣都要情不自禁感叹，有那么一瞬，他的心脏为那对不含阴翳的眼睛而紧缩。

　　“刀客？！”
　　梁夫人忍不住失声喊出这两个字。
　　这……怎么可能？

　　“刀客，刀客。”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梁不周口里反复咀嚼起这两个字。
　　是说像那位空明刀客一样的刀客？姑娘心中短暂地爱上这两个字了。

　　“能使刀的，才叫刀客。”

　　“自然如此。”
　　卓满棣看着思量里的姑娘，笑意慢慢柔和下去。

　　闻言，梁姑娘立即回答：
　　“那我要去。”

　　那张漂亮却冰冷的面孔上，微笑昙花一现，不等卓满棣回答，噙着笑意继续她的决定：
　　“我现在就去拿刀。”
　　十六岁的少女，却是一口沙哑的嗓音，如砾石，刮过河堤的床。

　　如骤雨忽至，卓满棣在梁夫人和小春不可置信的目光下，忽然爆发出一阵爽朗快意的笑声来。

　　她这不是能好好笑出来吗？卓满棣望着梁夫人的眼神里满是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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