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四陆一千八百五十年。

　　东边一座小城唤作渊城，少说也有几百年故事可讲，只不过里头住着的人和长着嘴的天物，都没那个心情再去同你说东道西。

　　大好的年中，春月丰收了，夏月压力自然也没那么大，萧瑟渐隐，那好日子，不也看得见个开头了吗？
　　不。

　　“梁姑娘，梁姑娘！”

　　好了，小玉，别再叫她了。

　　梁不周，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她提着自己唯一的刀进了院子里。
　　后头跟着个小丫鬟，是她烦人却怎么都赶不走的小跟班，她娘的眼线，家里唯四的管事婆，剩下一个是她娘的丫鬟，三个是打杂的。

　　梁家所有的女人都有一个愿望，一个梁不周不忍直视，也没法理解的愿望。
　　那就是帮她梁不周快点儿找个金龟婿，然后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让梁家重新走上人生的巅峰，跻身渊城权贵的行列！

　　所以当她梁不周提着自己唯一的一把刀走进院子里的时候，小玉看起来不可置信又无可奈何。

　　“小姐，别练了，咱们去房里看看话本也可以，要不然把上回夫人给你布置的绣品完成一下也不错，做什么都比练刀换来一身热汗来的好呀！”

　　梁不周装作自己没听见，若无其事提着刀就过去了。

　　“小姐小姐，你方才从身上换下来的那条裙子可是从范家借来的好裙子，要是家里突然来了公子，那条裙子可代表咱们梁家的颜面，这些话，都是夫人同小玉说的，你可千万要放在心上……”
　　瞧梁小姐身上穿着什么，灰上衣，灰裤子，整个人灰扑扑的，显得格外土气。

　　这里可是渊城梁家，再怎么穷困潦倒，面子可是万万不能丢。

　　要知道，梁家也是祖上出过天意人的！

　　天意是什么东西？
　　古人云，世有天仙，仙有天术，术名天意，意托传承。

　　天意，乃是四陆特有的一种特殊力量，能上天入地，用法千奇百怪，层出不穷，而只有特别的人，才能获得其传承。
　　天意，乃是无上无形的天父所赐予凡人的力量传承，获得了力量的凡人，被称作天意人，天意人所在的家族，能够获得所在城镇的优待，甚至绵延到子子孙孙。

　　梁姑娘站在院子中央，原地蹦了蹦跳了跳，权当热身运动。

　　她抬起手，素白手指紧紧握着一把又黑又朴素的长木刀。

　　即使梁家祖上出过天意人，就算是好面子的梁夫人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梁家，已经走在衰亡的尽头了。
　　两百年没能被四陆的天意选中传承，梁家最终将和平平无奇的凡人家族一样泯然，即使是那位受了传承的梁不周的曾曾曾祖父，也快要没法继续撑住她们家这贵户头衔。

　　就是这样一户破落人家，里头还养着一个在女人该会的东西上面格外不擅长的没用小姐。
　　梁夫人整日在她面前长吁短叹，问天问地：
　　梁家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出头呢？

　　梁不周：我怎么知道？

　　说是梁家小姐，其实梁不周来到梁家，也才两个多月而已。

　　院子里，小玉还是拿上了房里那条汗巾。
　　梁不周练武时，一向不喜发出声音，只是刀起刀落，每一分都好像要叫那风跟着撕裂，在满是泥泞和杂草的后院里，刷拉拉溅起一片尘土飞扬。

　　小玉退避三舍，免得自己被那阵尘风溅到。

　　无名刀法凌厉非常，杀心也重，求的是个刚力为上，钻敌人一闪而逝的柔软空子，或者直接凭借力道敌过对方，自然势头显得格外迅猛。
　　“飒！”
　　梁姑娘的足尖狠狠擦过地面，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她练了三套，共分为八题十六套，练的熟了，最后变幻无穷。
　　这刀法本没有名字，至少她师傅在她询问之前，从没有告诉过她这刀法叫什么名字，所以她常常怀疑，《无名刀法》这名字说不准是师傅信口随便取来的！

　　但不管这是一门什么刀法，这都是她梁不周唯一能够练习的功法。
　　十六年，她很珍惜，也懂得自己该做什么。
　　她已经在南山上，练了十六年的《无名刀法》。

　　可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话说到这儿，梁不周就忍不住想找个人说道一番自己心中那份难言的愁苦，可惜现在，她唯一能够正常交流的那位朋友也消失了。

　　“小姐，歇一歇吧，我早上听了小春讲，下午夫人要回来了！”
　　“……”
　　梁姑娘动动耳朵，犹豫了一下，撇过头去，换了个方向，对着树刷刷刷几下挥刀。

　　她家小姐又装作听不见！她一个做奴婢的，看着小姐装傻，又能有什么办法？
　　“您要是弄得一身臭汗，夫人又该怪了……”
　　小玉急得在原地直跺脚，但干这么下去也无济于事，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小小年纪就愁容满面。

　　前几次夫人不罚，这次她恐怕真是要一怒之下，对她和小姐来一次家法伺候，像后院的柴房，听说里头关过好几个丫鬟……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她慌忙之下，像只没头苍蝇似的，莽莽撞撞地往小姐那儿冲过去，开口大喊：
　　“小姐，奴婢今儿这就非要您停下了！”

　　干什么！梁不周被她这一出吓得一跳，可惜刀法正到其精妙之处，势头正猛，现在她收力强控，虽是木刀，但习武者的狠劲儿也不是小玉这种小豆芽菜能受得住的。

　　“小心！”
　　梁不周硬是就着气息把势头收回去，刀锋险险地停在小玉柔软的腰腹侧，口里喷出一丝血。
　　这点毛病倒是不碍事，幸好她收得快。

　　“妈呀！”小玉这下是真的惊慌起来了。
　　她赶忙扶住她家小姐，肩头上的汗巾送到小姐嘴边，囫囵抹脸，居然替她擦干净了，但小玉的内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

　　“小姐！姑娘！这是咋回事啊！”
　　慌里慌张的小丫鬟这下一开口，就忍不住漏了几分家乡口音，一边替梁姑娘擦嘴，黑漆漆的大眼儿好似要有泪光闪现。
　　“咋就咳血了内！”

　　难不成，小姐身负什么可置人死地的顽疾，所以从小才被送上山？
　　难不成，小姐表面冷若冰霜，实则满身难言之隐？

　　说来也好笑，明明是天意人的后裔，但现在的梁家人，对习武和天意都一窍不通，比凡人还更像凡人。
　　眼瞧小玉实在是情不自禁，梁姑娘一动不动在小玉的臂弯里，半句话卡在喉咙中央，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好不容易挣脱她的怀抱，口气僵硬，像根木头：
　　“不碍事。”
　　小玉还在哭哭啼啼，心下觉得果然印证猜测。

　　梁姑娘不晓得怎么去安慰女孩子，一动不动给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憋出一句话来：
　　“那，那我今天就不练了，你忙去，一会儿娘回来了，你就实话实说，也别怕。”

　　“小姐……”

　　梁姑娘逃跑似的离了这儿，顺手牵羊拿了汗巾，只留着小玉一个人在原地呆呆的，实在想不通她家小姐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梁姑娘的师傅也说了，所有人不都也说了，梁家小姐她就是没天赋成为天意人。
　　既然如此，那放弃便是了，为何还要坚持？刀它究竟是为什么，能被她当个宝？
　　难道还能比得上金樽玉液、富家生活？

　　回了房间，梁不周洗了把脸，瞧着铜镜里模糊的自己，形貌轮廓和两月前好像也没多大改变，可心性态度，又分明变了许多。

　　她想不通为何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
　　清清脑子里的喉咙，梁姑娘不抱希望来开口问：

　　“绛河，你今天在吗？”

　　“……”沉默。

　　“如果你回来了，记得吱个声。”
　　梁姑娘在自个儿脑子里留了言，也不知他听不听得见。

　　梁不周没有和任何人说过，在她有记忆开始，脑海里一直有个声音和她说话，那个人告诉她，他的的名字叫做绛河。
　　她从来都没见过他的形体，生活中的事情也好，练习的事情也好，他就像梁不周艰苦生活里的清闲一隅，什么话都能同他讲，没有来历，也没有身份，他就好像凭空出现一朵飘飘悠悠的万古神魂，在四陆这怪事频发的地界，绛河的存在，好像也没那么异常。
　　除了看看师傅从山下带回来的破旧话本，梁不周在山头上唯二的娱乐就是和绛河聊天。
　　因为他什么都知道。

　　可现在，连他也不见了。

　　师傅不要，朋友也弃她如敝屣，如今这条路，也只剩下她一人了。

　　也好。
　　毕竟修习刀法的路上，心越是如一汪止水，也就越是有裨益，外物的侵扰，不利于练习。
　　想到她的刀，梁姑娘一下子慢慢变得心如止水，手指忍不住轻轻摩梭漆黑的木刀柄，脸上慢慢绽放出一个浅浅的微笑。

　　梁不周活了十六年，从小就没什么大的欲望，她唯一真心想做的事情，就是修刀。

　　山头上和师傅练武，日日夜夜，未曾有一日停歇，饿了吃野菜野肉，渴了喝点冰泉水，拉撒的事儿自己找个角落解决。

　　明明听师傅说，她是个被人丢了的孩子，是爹妈不肯要的孩子，就在前两月，一个妇人找到山头，拉扯着她的手，用她那软绵绵的帕子捂着眼睛，一边哭一边说：
　　“乖乖啊，妈只剩下你这一个孩子了………求你啦，和妈回家成不成……”

　　可别说，梁姑娘当时确有那么一丝感动，活了十六年，还没人对她哭过，但感动也只是在心头上转瞬即逝。
　　真正下定决心去梁家，还是师傅告诉她的一件事。

　　“梁家两百年前有一位天意人，得到了传说中《空明刀法》的传承。”

　　空明刀法，如果能学到空明刀法，她这辈子还奢求什么呢？
　　这是有记载来，刀客所能学到的最高深、最精妙也是最为强大的一本刀法。

　　有人要问，学了这刀法，你又能获得什么呢？
　　答案当然是无。
　　学了最厉害的刀法，得到功名利禄，或者流芳千古？不，这些都不重要。
　　于梁不周来说，她只是想看一看最强刀法究竟是什么样子，学起来，又是什么样的感觉？这份欲望甚至强过了任何本能。

　　她梁不周一定会得到《空明刀法》！

　　所以她要下山，去渊城梁家。

　　师傅也摸摸拍拍她披散着一头黑发的后脑勺，轻轻说：
　　“回去呗，能呆一会儿是一会儿，反正人梁家比跟我这山上老头有钱。”

　　现在梁不周猜测，她可能是被骗了。

　　山下渊城的这个梁家早就家道中落，招回这么个流落在外的女儿，怕是特地找了个苦力给她养老送终。
　　而《空明刀法》，当然更是不见踪迹。
　　她师傅也不知去哪儿，那样一个无亲无靠、四处漂泊的老刀客，找也找不到，小刀客梁不周，也才十六岁，却跟着她娘过上了二十五岁待嫁女一样的生活。

　　梁姑娘闷闷坐在床头，用汗巾就着井里的打来的凉水擦背，直到那股汗味消失为止。

　　再过三天，若是三天后还没什么头绪，她就从梁家溜走。

　　她还想过上从前那样的生活，这儿住的确实是比山上舒服，可一两个月来，她没一觉睡得舒坦，床太软了，房里香气太重了，少了虫鸣和狼嚎狗吠，反而让她不适应。
　　还有她的刀，要是被她的那个妈瞧见了，那是一根指头都不会让她碰。

　　“小姐！小姐！”

　　外头传来小玉叫魂似的呼唤。

　　“我在。”
　　梁姑娘低低地应了一声，换好那条绿油油的小裙子，藏好她的刀，挤出碎碎的步伐走出门去，这一两个月，她就学会了走这种路，还不大熟练。

　　“乖周儿！”
　　夫人喜笑颜开地迎上来，干瘦的身躯一扭一扭，像是条行走的虫。

　　梁姑娘被她这一反常态的热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摸摸腰间。
　　没有刀，她只好收回手。

　　“周儿，听说早上你又去摸你那破刀？”
　　她娘梁夫人，眼里明明灭灭闪着冷光，对自己女儿说着这种话，脸上却能堆满笑。

　　夫人枯柴似的手轻轻地探上来，居然能在空中打个转，风情万种地握住她的手腕，梁不周被那爪子一摸，导了电一样浑身一激灵。

　　“别做你那成天意人的春秋大梦啦，那老刀客也说了，你没这资质，不晓得吗？”
　　她娘凑近姑娘耳边，好像小心翼翼替她整理衣冠，只有梁不周听得见她嘴里恶毒的话。

　　是，她师傅确实说过这句话。
　　“梁不周就不该想成为天意人这件事儿，她没这个天赋。”
　　说这话的老刀客一脸高深莫测，好像从梁姑娘那张向来没什么表情的冷脸上，他已经看透了她的前世今生。

　　但她没说过，她从来都没想过成为天意人。
　　听了师傅这话梁不周半点恼怒都没有，眼观鼻鼻观心，气定神闲。
　　又没人规定，刀法只有天意人能学。

　　这姑娘心如钢铁，油盐不进，更年期的梁夫人还奈何不了她。
　　“回头再收拾你。”
　　她在梁不周面前总是讨不到什么好处，没有任何办法能治得了这个姑娘，只好放点狠话。

　　通往正厅的花走廊一向不让客人瞧见，因为缺人打扫，早就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夫人拉着她，虫一样的身体走出蛇一样的速度，溅起一大片灰尘。

　　“今天有贵客，你可得小心点！”
　　走到门前，夫人踮脚，悄悄地在她耳边说道，和做贼似的。

　　贵客，原来如此。梁姑娘总算明白夫人为何显此异象。
　　梁夫人嘴里的贵客，除了替她准备的相亲对象，还有谁能在她娘那儿被称作贵客？

　　虽然梁不周性子木的很，但好在一张脸蛋生的好看，在她便宜娘口里——

　　“也不缺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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