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梁不周扒开小院西墙的灌木丛，助跑，腿一蹬便轻轻松松地从墙上越了过去，稳当当地停在一间小房后头——她今早练刀的地儿。

　　房间里头正是阳光好的时候，一如她此刻心情，两三个月来，前所未有地舒畅。

　　掏出藏在被窝下的漆黑木刀，手指抚过细细长长的纹路。
　　她的刀虽是蠢钝木刀，师傅却说她杀性颇重。

　　天意人，天意人，难道，她真要去做天意人？
　　天意人和凡人偶有来往，可大多数时候都是端着一副架子，高人一等的模样，梁不周不觉得他们同凡人有什么区别，在四陆什么人都有，于她只要不妨碍练刀，那都没什么差别，都是人。

　　所以比起什么天意人，她更中意刀客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画本里的侠。

　　换了一身衣物，梁姑娘拆了一头花花绿绿的簪子，瞧见镜子里披散头发的姑娘，掏出一根粗实绑绳来，对着脑袋后面绕得紧紧。
　　照梁家这审美，若不是梁不周脸在那儿撑着，他们家怎么可能找得到夫婿？
　　梁不周没啥意识，她只觉得这些衣服头饰真是分外麻烦，索性换了。

　　门外，梁夫人和卓满棣讨了两回的价，没能从他嘴里再咬回一点儿油水。
　　她恨恨盯了梁不周几眼，怪她不替梁家再争取一点儿。
　　怎么，还要她卖了自己替本家数钱？梁不周直接漠视了梁夫人的意有所指。

　　出门，备马，噢，卓家人用不着马，天意不知什么原理驱使的车，没有拉车的马儿也能自己动，梁不周看了觉得神奇。

　　梁夫人居然也敢甩下卓家面子，恐怕是担心自己显得低人一等，当着卓满棣的面把梁不周扯到一边去，好一副慈母的模样叮嘱道：
　　“和卓公子走了可别忘记家里人，有什么难处都和家里说，在外头有什么见闻，也让家里知道知道。”
　　梁夫人看都没看梁不周的行李，只要她记得这句话就好：
　　有什么好处别忘了梁家。

　　梁姑娘点头，看起来好像都听进去了。

　　隔壁家连着范家的门户，听到动静也探头来看。

　　“梁夫人，有喜事呀？”

　　那刚好是范家夫人，柔柔弱弱一个女人，不知为何分外讨梁夫人的怒火吃，梁不周也摸不清为什么。

　　“难不成，今日有公子同梁小姐相邀出游？”
　　范夫人道。

　　“不劳您上心了。”梁夫人冷笑。

　　范夫人好像这才瞧见卓满棣似的，惊呼一声，娇声开口喊道：
　　“呀，这难道是卓家大公子？”

　　然而卓满棣却看都没有再看她一眼，领着梁不周直接上了那辆没有马的车，滑一下离开了梁家大门。

　　梁夫人见状幸灾乐祸，她又能从范夫人那儿找回点优越感，女人口气中不乏几分刻薄：
　　“我们不周一眼就得了卓公子喜欢，这下，要直接上他家去了。”

　　笑着笑着，她又觉得有些悲凉，虽心中一百万个不信，但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忽然就要踏上那条道路了么？
　　天意人虽好，可那也是于天意人的家族来说，做天意人，可不全然是那么风光又快活的事。
　　尤其，是在今天的四陆上。

　　且照卓满棣方才表达的意思，梁不周如果随他走了，那要是真能成天意人，也和她梁家半点关系也没有。

　　但想到那些钱和东西，梁夫人还是重新畅快地笑起来。未来不还很长么？

　　马车上的卓公子一脸君子端方，梁不周瞧他正襟危坐的样子，倒是同方才的轻浮不大一样。

　　“梁姑娘从哪儿来？”
　　卓满棣沉声问她，眼神收敛。

　　想来此人也不会是随随便便就找过来，梁不周心里可清楚，背后必定另有隐情，他绝不仅仅是想要她陪同去参加盘礼这么简单，这其中的关窍，还得看他愿不愿意说。

　　谁会忽然要扶持一个小姑娘去做刀客呢？

　　“山上。”也没什么好瞒他的。

　　“梁姑娘自小山上长大，性情直率。”
　　卓满棣笑了笑，说了句客套话。

　　梁不周点点头认下卓满棣的话，若说她这性格算是直率可人，那前两个月被她憋回去的各家公子，又算是些什么人？

　　她只顾着一只手摩梭刀柄，望着窗外车水马龙，那些贩夫走卒，一排一排地从她身边掠过。
　　到渊城一两个月，她还真没认认真真游览过这座高高大大的山城。

　　“我方才说的话，其实是在骗梁姑娘。”
　　卓满棣忽然开口道。
　　这话，让梁不周把视线重新放在他身上。

　　“我们在去盈虚堂之前，要先做一件事。“
　　他的袖子上绣着金边的祥云，和一身红袍烧在一块儿，好像一朵火烧云，这朵火烧云脸上剥了面具，还挺生动：
　　“我要你，帮我杀一头妖魔。”

　　梁不周眨眨眼睛。

　　这话就十分有趣了。

　　妖魔是属于天意人世界的东西，凡人犯不着去考虑，而恰好，梁不周还算知晓妖魔。

　　她的好朋友绛河和她说过好几个关于妖魔的故事。
　　有那么一段时日，师傅不在她的身边，绛河不知存了什么心思，整整一周的睡前故事全都是妖魔，妖魔和凶残的妖魔。

　　那时候的梁不周十二岁，在她自己心中年纪也不小了，但听了还是有些怕，她问他：
　　“妖魔这么吓人，那我能杀妖魔么？”

　　绛河的声音想了想，慢悠悠道：
　　“你得过个几年吧。”
　　纵使常识上，只有天意人才能杀得了妖魔，但绛河没有提这一茬，只是告诉梁不周：过几年吧。

　　几年是几年呢？十六岁够不够？

　　梁不周问卓满棣：
　　“那么你是杀不了这妖魔？”
　　放到他人耳中，这话或许是实打实的挑衅了。

　　卓满棣居然承认着笑了笑：
　　“是，我的天意很弱很弱，正面对上妖魔可以说是必死无疑。”
　　意有所指：“所以……没有梁姑娘你的帮助可不行。”

　　他终于承认他自己是卓家的天意人之一。
　　梁不周忽然有些好奇。
　　若是梁夫人晓得，刚才和她对峙的公子哥儿就是个天意人，她会不会吓破了胆？

　　接着，他把一头妖魔的故事和梁不周说了说。

　　在四陆，妖魔其实遍地都是。
　　惟有城镇中得了天意人驻守，大体上叫安全，但在郊外，奇形怪状的妖魔层出不穷，除非有天意人陪着，不然一介凡人一辈子都能呆在一座城中。
　　从生，到死。

　　而就在卓家大山的背后，有那么一头为祸了几日的新妖魔，碰巧他们家能打的都出了门，所以现在家门后空守，仅靠着会阵法的天意人强撑着。
　　那不是一头很强的妖魔，卓满棣认为，梁不周能把它对付的来。

　　梁不周的眼神好像审判一样扫过这个男人。

　　他在藏。

　　天意人家族的男人，就算是明面上的混居家族，他卓满棣又能弱到什么地方去，又怎么会要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去对付妖魔？是谁给了他这个错觉，一个凡人能轻而易举收拾一头妖魔？

　　他究竟是不是在试探自己的实力，这还得留到一会再瞧一瞧。

　　所有的质疑，梁不周都没有说出口，正如卓满棣对梁夫人所言，上了这辆车，她暂时身不由己，虽然摸不清他背后的心思，但梁不周还是决定去试一试。
　　至少，她心底其实很想和妖魔打一次，呆在梁家一两个月，她真想试一试自己的身手究竟有没有退步。

　　刀法在妖魔身上会有效果么？

　　梁不周古井无波的漂亮黑眼睛盯着公子瞧，好像能在他的脸上瞧出一朵棣棠来。
　　卓满棣问：
　　“能，还是不能？”

　　梁不周答：“这妖魔体长几何，力气多大？”

　　卓满棣又是笑笑，深邃的五官浓艳地杂糅在一块儿，他道：
　　“体长十几丈，力大无穷。”

　　姑娘摇摇头：“我没和这种量级的动物打过。”

　　在南山上，师傅叫她和各种野兽干架，甚至有时候亲自和老头他干架，但一头身长十几丈的妖魔？梁不周没打过。
　　她不会为没做过的事夸下海口。

　　卓满棣没有回答这句话，纵使梁不周这么说，他们二人也都知道，梁不周没有拒绝的余地。

　　下了这辆车，明明前头也没有马拉着，车却好像能够自主向前滚动一样轻轻松松。

　　这就是卓府。
　　远比山腰子上的梁家要大得多，建了两三层的水榭楼台，主屋一层占地极广，整个地盘上，不时有忙忙碌碌的卓家人在这儿进进出出。

　　“好漂亮的屋子，妖魔就在这后头么？”
　　梁不周从不吝啬赞美。

　　卓满棣指着中央耸立的金边顶，就连房子，卓家也是红镶金，远远望去又是一朵红云。

　　侧门进去讲究个意境，反复回环的曲折小道掩映在绿松灌木背后，水塘里种着半面莲，现在似开非开，好看极了。

　　“我倒不是对你有什么意见，带你走侧门。”
　　卓满棣熟门熟路地穿过这片院子，抵达偏堂，他在这点上倒是没藏，卓家的的确确在此刻没什么人。
　　“只是从正门走，因为某些原因而不大方便。”他道。

　　梁不周点点头表示明白，她不大关心自己走的是哪扇门，只问：
　　“妖魔在什么地方？”

　　卓满棣伸出一根手指点点南面，梁不周放眼望去。
　　一下子，她什么也没瞧清。

　　只见浓云稠雾裹着金光爬满卓家背后半片天空，浑浊地在太阳的照耀下盘旋着，让整个卓家成了半包围的结构。
　　然而就在卓满棣这根手指下，一片枯黄突破浓稠渗透出领空，梁不周看清，在卓家靠着悬崖的浓云背后，是一片枯萎近死灰的土地。
　　渊城是山城，而他们在山上，从山上望山下，好大一片平原森林，可如今都渐趋衰败，原先的肥美在逐渐凋零。
　　一片死林。

　　梁不周见过很多森林，她不过家住南山，然而师傅常常领着她去四陆各地见识不同的地界，什么北山东山西山，数不胜数。
　　所以，她看得出来这片林子有三分之一的地都已经枯竭，而另外三分之二却还能称得上肥沃，属实怪异。

　　“妖魔就在这片地里吗？”
　　姑娘问。

　　卓满棣收回手，那片云雾又重新聚拢回去，大约是个法阵。

　　还没等他开口，一声叫打断了二人：
　　“卓大哥，这是谁？”

　　梁不周和卓满棣对视一眼。

　　一个毫无波动，冷得像冰，另一个却一下爬满难言的阴翳，复杂至极。

　　卓满棣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躲过。”

　　梁不周眉头一跳。

　　那是个漂亮小姑娘，粉雕玉琢，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大，身上的裙子绣满属于卓家的金边云纹。
　　站在绿丛里，倒是好看的紧。

　　“你不是卓家人。”
　　姑娘伸手挽了道金光直直奔着梁不周来，卓满棣没伸手去拦。

　　梁不周腰一扭，避过那姑娘的金光。

　　虽没见过天意，但常识多少知晓一星半点，天意人朝你丢了道光，你说什么也不能一动不动地接下。

　　姑娘眼神一凝，好像有那么一点儿诧异，那张小脸皱起来，口气好像在质问梁不周：
　　“没有天意人的气息，你是凡人？”

　　梁姑娘瞧她好像要同自己打，拔出腰间的黑刀，道了声：
　　“是，我是凡人。”

　　姑娘没再继续这个问题，转向卓大哥，小脸上立刻阴云密布，好像卓满棣犯了什么法似的：
　　“你又带女人回家，这次居然还是个凡人。”

　　卓满棣仰天长叹口气，耸耸肩。
　　把胳膊往梁不周肩上一揽，脸上挂起轻浮的微笑来：
　　“小妹猜的可真准，这是你大哥的新朋友，梁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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