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没几天，妈来到日本探望凌如意，她们熟悉地聊天，现在我才知道何以妈到日本的次数这么濒密。

　　妈的视线在我与凌如意脸上来回，直说长得多像。

　　像吗？要是长得像凌如意也不赖。

　　妈看到我，忍不住那一肚子的话，像是要把我打小到大的事迹都一次过抖出来，说得不亦乐乎。也许凌如意都听过了，唇边挂着笑，专心而安静地听着。

　　之后她要到东京银座参加一个酒会，结果我拗不过她，硬是被她拉去。换上她不知打哪儿拿来的灰蓝色裙子，质料有点薄，好象不太适合现在春寒料峭的天气。她说会场有暖气，穿这个才好，外边搭一件长外套就可以。

　　真是的，我连这是个什么酒会也不清楚呢！有预感自己会中途开溜。

　　酒会这种场合真是最适合她不过，才进门口，已经有人熟络地过来跟妈打招呼了，妈笑着去应酬，哪里管得我在一旁纳凉。

　　想当然矣，这种场合除了吃我还不知道可以干什么。我百无聊赖地躲到一角吃吃喝喝，食物精致到一口可以吞下几件，都是好看不饱肚的东西，就只喜欢他们的和果子，忍不住一尝再尝。慎二说要是真的喜欢的就该一口把它吞下去，然后在嘴里回味。我还是喜欢一口一口的在嘴里细嚼的感觉，才有绵长细远的感觉啊。

　　想要去另一边拿杯香槟，一转身就撞到人，连忙用别别脚的日语道歉。

　　对方是个年轻男子，哗啦哗啦地说了一大串日文，我理所当然有听没有懂。到到目前为止，我的日文程度还停留在简单词汇，在言语上的沟通绝对有问题，不过我又没打算要留下，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为了表示虽然我也是黑头发黑眼珠，但其实我是外国人，于是我换了英文：“对不起。”微微点了个头示意。

　　他一愣，没料到会白说了。然后顺应我，企图以英文作沟通的桥梁，友善地说：

　　“没关系。妳好，我叫森下刚。妳是中国人？”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一副听不懂的样子。

　　“请妳等一下。”说罢立即转身走进人群中。

　　拜托，我怎么可能会傻到呆呆的等他来烦我？他才转过身，我的脚根已经转了另一个方向，索性躲到露台透透气。

　　放眼望去，灯火璀灿繁华，这城市一如其它城市，真让我怀疑自己就在自己的国家。当然，要别看得太仔细。

　　刚才那个森下刚竟然找到露台这边，他看到我连忙用英文请我留在这儿等一等，还不忘礼貌的弯腰。他在干什么？

　　我蹙着眉看他把半个身子探出去，急急唤了个人名。

　　不会吧！他不是要找人来翻译吧！我暗忖。正考虑要不要冲出去的时候，果然，有个人走了过来。

　　本已打结的眉头更紧了几分。“对不起，我想……”

　　“七月？”

　　猛地听到有人唤我，我一愣。是因为这声音太熟悉，而且竟然近在耳边？那该是在话筒才听到的声音！

　　惊讶地抬头望向那个被森下刚唤进来的人，未竟的话就这样在舌尖消失。

　　五步之遥的距离。

　　他背着光，就着外边的一点璀灿，隐约可见他分明的轮廓，浅浅地围着一圈银月。想起第一次见面时，他背着艳阳，同样看不清模样，滚着一边银边。

　　“你们认识的吗？”森下刚显得讶异。

　　邵雍点头，然后森下刚耸了耸肩膊就离开了。

　　“他说看到个漂亮的中国女孩，要我来充当翻译。”他唇边隐隐有笑意。

　　“不漂亮吗？”我瞅了他一眼。

　　“不，还是一样漂亮。”笑意更浓了。

　　我低下头笑，多听了还以为是真的。切切不能多听。

　　“我们很久没见了。”我低声说。虽然真的有一段日子没见面，但感觉又像是昨天才见过。

　　“嗯……妳好吗？”他含笑问。

　　“还好。”走到栏杆前，我背着他，不知怎的竟然欢喜得想叹气。多望眼前夜色一眼，然后又转头看他，迎上他的目光，温润如玉，深邃似海。

　　“怎么了？”他走到我身边。

　　“突然看到你，像做梦。” 他乡遇故知，我的心像被放上天空的风筝一样，久久不着地。

　　“那，就是不讨厌看到我的意思吗？”他含笑问。

　　我笑。再多望他一眼。

　　“剪了头发吗？我第一次看到妳的时候就是这个模样，薄薄的，一吹就扬起。”他抬手轻轻拨了拨我腮边的发丝，指尖划过我的脸颊，留下若有似无的一抹触感。

　　“还是这样舒服。”

　　他低下头细心地帮我顺了顺头发，那十指穿过我的发丝。我半垂着头，感受到心里奇异的跳动，没有开口，也没有抬眸。

　　“前几天跟我爸过来办点事，刚好有个在日本的朋友请我来。”他顿了顿，语气轻柔的。“没想到这么巧……”

　　可不是，日本这么大，偏偏就遇到。总需要一点缘份的。

　　把两臂搁在栏杆上，俯视着那五光十色，顿时更觉自己根本不在异国。我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连空气都似熟悉。

　　邵雍背靠着栏杆，侧着头，尔雅俊逸的脸扬起浅浅的笑，“七月，怎么见了面，妳的话反而少了？”

　　“我一向少话。”淡然道。

　　“我还是喜欢电话中的妳。”他神色不改，暖暖淡淡的。

　　一愣，然后讷讷地笑了。

　　奇怪，见了面，反而没有太多话，反而隔着一通电话，可以天马行空，可以风花雪月。不不不，我当然不是突然害羞，也没有感觉隔阂，只是面对面时，像拨开了面纱，少不了就要谈点现实。几个月前的纷纷扰扰一下子都兜回心头，恍如昨日才发生，物事仍鲜明，感情却遥远似隔世。我有点不习惯这中间的转变，一时间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

　　也或许，我是太欢喜了。

　　“是吗？那跟你通电话可能不是凌七月，先生你是不是搞错了？”我瞄了他一眼，调侃着。

　　他微微蹙了蹙眉，满脸的不甘心。“那我的琴岂不是白弹吗？可怜我手指头都弹得起茧。”

　　“会起茧的吗？”我这个没弹过几年琴的人哪里知道，不免被他唬了，好生狐疑。

　　他伸出手来让我看，当然没有。他温和地轻笑，我也笑了。

　　谧静的一角，笑声显得特别亮。

　　“我明天就要走了，这几天都没有去过什么地方，可以带我到处去看看吗？”他暖暖的眸光望向我。

　　这样温雅的要求怎么拒绝得了。我没有多想就答应了。

　　于是我们两个人偷偷的溜了出去，说溜也许不太正确，又没人会反对。

　　“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我顺口问。

　　“有什么地方妳晓得？”他反问。

　　“没有。”我失笑。

　　什么地方也不晓得，就只好盲目地到处乱晃，好在邵雍并不介意。

　　“这样走下去，会走到什么地方？”我挑眉好奇问。

　　“天涯海角。”他想了想，回答得认真。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忍不住要问：“在哪儿？”

　　“前面。”他悠然一笑。

　　一直走到天涯海角，可是会走到尽头？不过我怕没走到已经断了腿。

　　穿著高跟鞋逛街真是虐待自己的刑罚，脚底像被针刺一样，越来越有冲动把高跟鞋丢掉。

　　“怎么了？”一个踉跄，邵雍立即扶住我的手臂稳住我。

　　忍着脚上的刺痛感，我蹙眉摇头。“没什么。”一拐一拐地走着，终于受不了，就在小店铺买了对木屐换上，把脱下的高跟鞋扔掉，扔垃圾似的，一双脚终于逃出灾难。穿上木屐，走在路上咯咯咯的作响，跟这一身小礼服搭在一起真是怪异到极点，但谁会在意。

　　邵雍看得发笑。

　　“这样就舒服了。”

　　“会累吗？”

　　我摇头，就是不觉得累。猛地想起什么，脱口就说：“去看樱花好吗？”听说今日气温比往年暖和，樱花都比预期早开。

　　来到上野公园，看到樱花树底坐满了人，饮酒作乐赏樱，热闹非常，在夜灯的映衬下，粉嫩的樱花盛放得正婀娜，我还不曾看过樱花，顿觉新鲜。

　　避过人潮，走到另一边，好不容易才找到坐的地方，远远望到那一簇一簇绽放得正灿烂的樱花，心情豁然开朗，禁不住呼了口气。

　　“这段日子我都住在京都那儿，今次只是陪我妈来参加这个酒会而已。”我伸直了双腿，看着套在脚上的木屐。

　　他始终没有问我为什么要留在日本的事，邵雍就是这点体贴人，当然，他也有强硬的一面，已经领教过了。

　　“他们都好吗？”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

　　“都好。”

　　我点头。

　　“七月，赵希圣很担心妳，每个跟妳有关系的人他都不肯放过。”他淡淡地说。

　　再听到这个名字，已经很遥远了。像在黄土之下。

　　“嗯，近来都没接过他的电话了。他还好吗？”不是没有庆幸过我们隔得有点远，看不到有看不到的好处，仓木慎二说我懦弱，我怎么可以否认？

　　“怎么才算是好？”他问。

　　我微微沉吟，笑了笑。“这样就好。” 都已经过去了。我已经没有资格再关心他了，希望他也能找到他的幸福吧。

　　天气仍乍暖还寒，阵阵风吹过，翻起我的裙纱，灰蓝的图案像是蝶影，双双在风中徘徊。

　　几片樱花被吹下，落在我的裙子上。

　　“你明天就要走了。”竟然，有点舍不得。

　　他凝望着我，点头。

　　“知道要来日本之后，其实我想过要问妳在哪儿的。但怕妳会不愿意看到我。”他低柔地说。
　　没有正面回答，笑了笑说：“但我们到底遇见了。”是的，他说得对。如果他真的问，大概我也不会说。不是不想看到他，是不想看到熟悉的人。但现在遇上了，又发现原来自己欢喜得很。

　　他然后从衣袋中拿出一个护身符放在我手心。“这是我在浅草寺求回来的，希望妳健康平安，可以幸福。”

　　我低头望着它，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东西的，但不知怎的眼里有点湿润。突然想起在机场时，他要我找到自己的幸福。

　　“这东西难找得很，如果可以买回来该多好。”我低声打趣道。

　　“可以买回来，谁还会希罕。”

　　“难怪我们终生都在寻找。”而且不一定找到。

　　“妳会得到的。”他说，像许下诺言。

　　“如果我找不到怎么办？”我故意刁难。

　　“那妳来告诉我，无论用什么方法我都帮妳找回来。”他说，眼里带着盈盈笑意。半分认真，半分玩笑。

　　蓦地他从衣袋中拿出一支钢笔，拉过我的手，尖细的笔嘴划过我的肌肤，留下墨黑的痕迹。字如其人，秀气端正。望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数字，我难掩讶异。

　　他轻轻收拢五指，把我的手握成拳头，那一串数字都收藏在手心里。叮嘱道：“握紧，别要丢了。”

　　被他的手轻轻地盈握着，那温热烫贴着我的手，一直烫到心坎。我莞尔，“都写进肌理里了，怎么丢？”

　　“也别忘，可以吗？”他专注地凝视我，那如玉的眼眸流转着光彩。他有双漂亮的眼睛，漂亮在它可以动人。

　　在他的目光下，我不由自主地点头。一手握着护身符、一手握着那数字，两手都没放开。

　　“邵雍，我们认识了多久？”

　　“大概半年。”

　　“奇怪，我觉得我们认识了很久。”

　　我踢着脚，不小心把松松挂在脚上的木屐踢了出去。正想走过去捡回来。邵雍已经站起来，我怔怔地看着他弯腰捡起我的木屐，顷刻，我竟有种恍惚，如若梦中。

　　剎那间，我明白他眼里的专注为何。

　　他蹲在我身前，手握住我洁白的足踝，把木屐套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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