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作者:碧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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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是永远?


      我把那只Tiffany的镯子套在她细瘦见骨的腕上,她惊讶地望着我。

      “给我有什么用?这是妳的。”这该是她的东西,她的回忆,在我的手上一点意义也没有。

      因为她望着镯子的眼里有着太多的感情。

      “这是我们结婚那天买的。”她抚着手镯上的花纹,唇边有着回忆的喜悦。

      刻下的永远却没有允诺他们到白首。虽然没有问过,但从细节还是可以知道。不知什么原因,他们分开了。

      “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我问。

      她抬头朝我温柔地笑。“妳就叫凌七月,没有别的名字。那是我跟信彦相识的月份。”

      说不出心里那微涩的感觉,我凝望着她。

      “七月,妳有没有喜欢的人?”

      我不语。

      她轻柔的嗓音径自说下去,“以后,找到喜欢的人,别犹疑,紧紧地握在手里别要放手。”

      “有时候,不能不放手。”我低语。

      “至少,别轻易放手。”她的声音微微的低下去,“有时候,放手比抓紧来得容易,以后想再抓紧,手里都只剩空气了。”

      我一震。

      她没有再说什么,抬手轻轻拨了拨我的额角的发丝,有点讶异,“疤痕这么明显。”

      “小时候撞到桌角留下的。”我解释。

      她摇头,目光怜惜。“好好的一张脸……”

      “用留海可以盖着……”我摸了摸,咕哝,“这次剪得太短了。”不要紧,反正很快长回来。

      她把一张唱片放进去,按下键,流丽的琴音滑荡在耳边。

      “七月,多住几天就好回去了,大哥大嫂会想念妳的。”她温柔地道。

      我点头。

      她闭了闭眼,唇边的笑意深了点,像是满足。

      我低下头。莫名地有叹息的冲动。

      那感觉,好象已经很远很远了。

      赵希圣的电话渐少,也许他也觉得那已经很远很远了。隔着电话无言,有时候是因为太多话欲说无从,更多时候是无话可说。

      “七月,我……”他犹疑,而背后隐约有着那清冷的女声。

      深呼吸了口气。“好想快点回去啊!还是自己的床最舒服。”我低声说,走出露台,又月圆了。

      “没什么了……再见。”

      再见。原本,他该是有点粗鲁、有点体贴、冲劲十足的男生,这几个月却让他为难了。他犹疑,我温吞,最后一切灰飞烟灭。

      该怪谁呢?也许是我的错。

      我伸出手反复看了好几遍,是我抓不牢吗?还是我没尝试去抓?有点怅然。过去了才去想,果然只抓得一把空气。

      没一会,电话又响起。奇怪了,怎么又打来?

      才把话筒放在耳边,那如浪潮拍荡过来的竟是钢琴声跟今早在凌如意那儿听到的一样,不,更近一点的。琴音袅袅,流丽动人。

      我一愣,眼里微湿润,冲口而出唤了声:

      “邵雍。”

      钢琴声乍然停下,然后传来熟悉的声音,低柔如昔,带着暖暖的笑意,“我怕妳会忘了,所以先弹一段,如果妳认不出来的话我就挂线,就怕被人当成疯子而已。”

      “怎么忘得了,还记得那几天你都在弹,强迫我听得连做梦都听到琴声。”似叹息又似轻笑,我咕哝。

      “难怪那几天妳的心情那么坏,我还在想是谁让妳臭脸,原来是我害妳做恶梦了。”他一副现在才发现的语气。

      我不知道温雅的他也会说笑,所以我笑了出来。“可不是,害我现在听到钢琴声都会想起你来。”

      “别做恶梦就成了。”他笑说。

      然后,我又听到他在弹琴,隐隐约约地,由彼端到这端,倾泻过来。他一心二用,真是配服他。

      “邵雍,你那里看到月亮吗?”

      “嗯,今晚看不到,云很厚。”

      “是吗?”我曲着腿坐在露台上,随手拿过一条小毛毯盖在身上。

      “妳那边看到圆月吗?”

      “嗯。很圆很亮的。”

      “喜欢圆月?”

      “不太喜欢。”抬头望着圆月,银光洒在身上,“都不长久的。”

      “有盈有缺,才是美丽。”

      “盈了又缺,满满的高兴会成为残缺的失望。”

      “不,是在失望难过后总可以圆满。”他柔声地更正。“花谢月缺,才会叫人期盼。”

      “现在已经有药水可以令鲜花永远保持娇艳,不会凋零。”

      “噢,以后还会发现有药水可以让人永远年轻,不会衰老。”

      “可以的话也无不可,永远的十七岁。”我异想天开。

      “大家都老了,就剩妳一个。”

      我皱眉,“唉,原本说的是童话故事,你倒是说成恐怖故事。”顿了顿,“要是真的变成那样的话,多没意思。到时我宁可沉睡算了。”

      他淡淡地接下,“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不是我一直的渴求吗?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改变,那该是多好的事。

      “不,一觉醒来,物换星移,日月竟然没有为我停止升落,真失望。”

      “是,最后可以总结为不如意事十常□□。”他悠然地说。

      我笑了。连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话没头没脑,他倒是可以若无其事的接下去,煞有介事的。

      感觉手脚有点凉凉的,于是我拉上露台的落地玻璃,钻进被窝中,舒舒服服地躺着。

      “累了吗?”他问。

      躺在床上,我摇头后猛地发觉他是看不见的,只得开口说:“还不累,但你的手指不累吗?”眼前好象看到他十指在黑白的琴链上飞扬。

      他轻柔地说:“喜欢的,又怎么会觉得累?”

      我们有一句没一句不及边际地聊着些比风花雪月更无漫无目的的,他没有问我来日本干什么,我也没有问他那边的人与事。

      我不舍得放手。难得的,可以放松下来说些风花雪月,什么都可以丢到一旁去,好久都没试过了。明天一睁开眼,我知道那才叫实在。

      又一次,我掉进琴声的黑甜乡中,忘了今夕是何夕。

      ~~~~~~~~~~

      “如果可以让妳到一地方,妳最想到什么地方?”

      “B612星球。”我想了想,说道。

      “在那小小的星球上要看什么?”

      “看那四十三次日落。”只要移动椅子就可以看到四十三日落,那是怎样的感觉?多荒凉。

      “看完四十三次日落就要回来了。”

      “还不要,还要看看那朵娇纵的有刺玫瑰。”

      “跟所有的玫瑰没有两样。”

      我坚持,“不一样的,那是罩在玻璃罩下的玫瑰。”

      “那看完玫瑰之后再看那两座活火山、一座死火山吧,然后呢?”

      我笑,“都看完了,当然是回来。”

      “七月,要不要去吃饭?”仓木慎二叩了叩门,探头进来问。

      我转过头跟他点头示意。

      “要去吃饭吗?不碍着妳了。”他听到仓木慎二的声音后说。

      挂上线,随手拿起钱包走出去。

      不是每天都会跟邵雍聊天,不过可以接到他的电话还是会让我欢喜,每次会先听到一段琴声,然后就是他低柔的声音,带着笑意。跟他聊天的时候都可以让我暂时忘记自己离开到异国。隔着电话,望到同一个月亮。

      这令我有种没有离开的错觉。

      在日本这段日子,除了做蛋糕之外,我都不下厨,一日三餐都出去吃。如果碰巧仓木慎二在京都的话就会一起,回去后,怕自己也懒得不想下厨了。

      吃饱了,仓木慎二说去逛公园,看来他心情还不错,甚至去买了啤酒。

      “春天快来了。”

      “真希望永远也不要来,就停留在现在。”他突然说。

      “为什么?”我侧头望他。

      他把一罐啤酒给我,“有没有什么时候妳最希望永远留住?”

      想了想,我思量了好一会,往事一格一格地掠过,不是没有犹疑的,只是,我还是摇头。

      “那妳想把时间停在什么时候?”

      “最美好的,或者是伤心难过的前一刻。”

      他的眼里划过一抹奇怪的情绪,一纵即逝,像是预知了什么。他突然遥指着夜幕其中一颗发出微弱光茫的星宿,“妳知道那是什么星吗?”

      “是什么星?B612吗?”我顺口道。

      “也许,我怎么会知道。”他挑了挑眉,笑说。

      “你开始语无伦次了。”我好笑地睨了他一眼。

      “有什么关系。”他不在意。然后转过头来,伸手点了点我额角的疤痕。

      “妳知道这道痕怎么来的?

      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知道的绝对比我多。“他们说是我小时候顽皮撞到留下的。”

      “是凉子妈妈砸出来的。”他平静地说下去,“她是我养母。”他唤仓木凉子的语气很疏淡,似乎没太多的亲情存在。

      虽然可以预期,但知道了还是有那么的不舒服。果真不能到永远。

      “凉子妈妈曾经去找过凌姨,她看到妳时,可想而知的心情有多复杂。听说妳这疤痕是被书角砸出来的。”

      “知道是什么书吗?”我好奇问。

      “好象是红楼梦。”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原来我的书缘这么深厚,哦!流着红楼梦的血。”

      “那妳还要不是在脸上再砸多一个三国演义或者水浒传的伤口?”他没好气。

      “一个够了。这样才矜贵。”我轻声说,终于忍不住,盯着他问:“为什么你总要告诉我?”有点无奈,他总要不经意地说一两段给我听。

      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或者我觉得妳需要知道……我没说完。”他见我张口欲言,立即先打断我未出口的话,继续道:“我知道妳有多不愿意,但反正都来到了,就不能当成故事来听吗?虽然他们都是妳的亲人,但既然妳都认定跟妳没关系的话,听听又何妨。”

      听得出来,话到最后,渗了点讽刺。

      没有恼。“既然没关系,听不听又有什么问题吗?那不是我的故事,不听也没多大遗憾,反正我知道他们是我亲人,不够吗?”我顿了顿,轻叹,“而且,那不是让人高兴的故事,不听,不算损失。”

      他一愣,叹了口气低声道:“也许因为我是孤儿,可以找到亲生父母是我一直的愿望。看到妳对关于自己的一切不闻不问,明明唾手可得。我妒忌嘛。”

      虽然他说得半真假,但我相信他的确有这个愿望。“不,你有亲人。”

      他笑,“当然。”他不介意说出来,也许只是遗憾。

      “我八岁被仓木家收养,十岁第一次见到凌姨,是老夫人带我去的。”

      我难掩惊讶,“这是你的工作?”

      “哪有这种工作的。不,这不是我的工作。当初的确是老夫人要我去陪凌姨的,久了,就很自然会喜欢亲近她。”

      “为什么要你去陪伴她?”

      他耸了耸肩。没头没脑地说:“由十岁那年认识凌姨,后来知道她有个女儿。”从裤袋拿出钱包。

      “怎么?”他打开钱包给我看,我凑近一看,立即惊叫。“这是我!”他怎么可能有我小时候的照片?

      他咧嘴笑,拍的一声把钱包合上然后塞回裤袋中,“是凌姨给我的。妳知道,妳爸妈其实不时都会把妳的生活照寄来,有次我看她对着妳的照片依依不舍看了好久,她说这是她的女儿,叫七月。我说长得很美丽,凌姨听了很高兴,就送了张给我。”

      我说笑,“该放现在的照片了。”

      他睨了我一眼,要笑不笑地说:“因为妳小时候比较漂亮嘛。”

      “好象是啊!”真是遗憾。

      好一会我们没有说话,我闭上眼感受凉凉的风吹过。

      “七月,”他又开口,语气懒懒的。我以为他又要说些有的没有的来调侃我,“妳知道妳输在什么地方?”

      我一愣。他这样问得突然,我呆了一下才知道他说什么。

      “我没有她们漂亮。”我白了他一眼,不甚认真。“真过份,连这个也知道。”

      他笑。“谁说妳不漂亮了?”

      “你刚才不是说过吗?”我哼声。

      “呵呵。”他立即装傻假笑了两声。

      “是我的问题吧。你瞧,我总是在原地兜兜转转。”爱情路上谁没有一点问题,但不知怎的,就是兜不出去。

      “妳考虑得太久,决定得太晚,放手得太快。”他摇头。

      “很多时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做,想再看清楚的时候,事情又有改变,我措手不及。”我低下头讪讪地笑。

      “即使不主动,至少,也别太懦弱。”

      我细细咀嚼他这两个字。有点可悲的发现自己还真的符合这两个字。

      “当妳知道她喜欢赵希圣的时候妳有什么反应?妳一点反应都没有,不是迟钝得没反应,我不相信妳预计不到会发生什么事,只是妳在逃避。妳懦弱得把这个难题留给赵希圣来解决,知道吗?这样对他很不公平,不是他不要维系,但妳该给他支持的时候妳总是退一步。妳难道不知道妳这样只会越来越离得他远吗?”他平静地说,像是发生在他身上的熟悉。

      一时间,我都搞不清楚自己跟仓木慎二认识了多久。他竟然可以分析我的爱情来。

      我淡淡地笑。“对,你说得对,我的感情本来就懦弱。”所以退到最后,我才发现自己离他好远。

      “怎么经过乔伯舒的事妳还未学会勇敢?”他轻叹。

      “我不是很勇敢的面对他们的背叛了吗?”反正他都知道,我也不怕跟他拿出来讨论,像讨论隔壁那个某某。

      “妳有吗?妳是刚好撞车睡了三个月,醒过来之后都已经人非物非,不能面对吗?瞧妳现在要不是要来日本,妳以为妳会什么时说分手?”有点不屑地扫视过来。

      我虚弱地笑。“我也不知道。”

      “下一次,再找到喜欢的人,要果断一点,勇往直前。要是留下遗憾,说不定是一辈子的。”他语带恐吓。“妳知道凌姨的遗憾就是最后没有一起离开日本吗?”

      谁说我不懦弱?跟赵希圣分手,我需要负上一定的责任,我竟没有悍卫自己的爱情。我不怪赵希圣的犹疑,也不怪楚依人的义无反顾,到底,只能怪自己懦弱,是自己没有把握。

      “但他配不起妳。他始终没能搞得清妳们在他心中的分别。还有,七月,如果妳坚持妳要这么被动下去的话,就找个愿意不顾一切的人,让他来为妳开路。”他拍了拍我的头,“知道吗?”

      “如果失败呢?”

      “没有如果,哪里想得这么多?”他叹气,“在恋爱的时候别想太多,用妳的心去恋,别用妳的脑去想个千百回以后再决定,为什么恋爱方面妳这么温吞?”他又抓起罐啤酒,“失败也就失败了,这样失败起来会干脆点。记着,妳有权选择妳要的,别只要等待,知道吗?机会一纵即逝,只要妳想,妳就去做吧。”

      “你也这么勇敢吗?”

      “起码,我要自己不后悔。”他温柔地说。

      我靠在他的肩膊闭上了眼,有点累了。

      “什么是永远?”我问。心里难免有点可惜,这问题偏偏没来得及问赵希圣,以后,也没机会问了。

      “妳要考我的中文程度吗?”他笑,“那是天长地久,海枯石烂的同意,通常没什么实际意思。”

      我低笑,“你知道吗?凌如意的手镯上刻着永远。”

      他语调一变,“凌姨已经得到她的永远。”

      “那是什么?”

      仓木慎二灌了口啤酒,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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