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流火

　　原本，我真的要回去的了。不过前几天我打过电话回学校问过了，他们说我在休学期间加上这学期的出席率太低，不可能让我考试。既然没得考试，那也就不用急着回去。

　　凌如意听到我暂时不走，没有说什么，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喜，反而有点不舍的难过。

　　“不想我留下吗？”我问。

　　她抚着我的手，轻叹：“怎么会？”

　　“为什么妳从不留我？”她不曾开口留过我，我说要离开，她也没反对；即使被仓木慎二拦了下来之后，她也要我早点回去。既然她欢喜看到我，又何以不要我留下？

　　她温柔地笑了，望着我的目光恋恋不舍，“可以留妳到什么时候？妳本来就不属于这儿。”

　　坐在她身边，看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我刚来那阵子，脸容憔悴，不知怎的，心里就有点酸涩。

　　“我们一起回去好吗？”

　　看着她，我突然脱口而出。连自己都讶异会这么说，但说了，又觉得没有不妥。

　　听到这话，她亦显得诧异。

　　“不好吗？”我不是她，不会知道她坚持留在这儿的原因。

　　她摇头，眼里盈着泪，笑得欢欢喜喜，“好，当然好。”

　　这声答应，让我放宽了心。我真的希望可以与她一同回去。

　　在架上随手挑了一张ＣＤ，琴音袅袅，我怔怔的，心里有点莫名的痒。那些音符似从肌肤钻进，沿着血管一直钻到心房，不安份地骚动。

　　我没办法不想到他。那晚之后，我总会想起他捧着鞋半跪在跟前手握着我的脚踝，那一幕已经烙在脑海中，深刻得教我惊心。

　　心如挡鼓动。

　　“七月……妳不怪我？”凌如意的声音传来，令我回过神。

　　“妳把我送走，自有妳的理由，我知道不是妳情愿的。而且，这几年我过得很好，没有怪妳的理由。”我平静地说。起码她不是把我丢了。也许是我从不缺过什么吧，在这之前，我连父母的爱也不曾少过半点。况且，她还是惦着我的。

　　“是我太自私，才会把妳送走。”她轻轻说。

　　“都过去了。”我真的不介意，也无意探究往事。

　　她怔怔地望着我，眼里有着我难解读的淡淡哀凉，却是吁了口气，眼里泛着泪，匆匆偏过头望向窗外作掩饰，“看过樱花了吗？是不是很漂亮？”

　　“嗯，很漂亮。”我想了想，“妳等一等。”说罢跑到外边的樱花树底下，把吹落到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放进衣袋中。

　　然后把花都洒在凌如意床上。

　　她笑了，细视掌心中的碎花，“这是我见过最美丽的樱花。”

　　我也见过最美丽的樱花了，无论日后怎样，物换星移。我想，都没可能忘得了。

　　“原以为这辈子都不见妳的了……我又有什么资格站在妳面前呢？七月，可以再见妳，我已别无所求。”她满足地说。同时退下在枯瘦腕间的镯子套在我腕上，“这给妳，别退下来，戴上它，我永远都在妳身边。”

　　“谢谢妳，妈。”我低唤了声。

　　盈在她眼里的泪落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唤她妈，没想到，也是最后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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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记得，那天我的眼皮子直跳，心绪不灵得很，很不舒服，所以我连疗养院都没有去就跑到岚山去，面对苍翠与蓝天，心情会好一点。

　　曾经一度，我多恨自己那天竟然忘了带手机，竟然跑到那么远的地方……

　　回去已经是五时，一进门就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个不停，我才接听，就听到仓木慎二焦急的怒吼。

　　他气急败坏地叫我立即去疗养院。

　　没由来地慌起来，像是预期有什么事发生，我召了出租车，比划了好久才让司机明暸地址。

　　匆匆跑了进去，医护人员跟我说凌如意快不行了，要我进去看她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我震惊得无以加复。

　　看到她灰败暮气的脸，我惊惶失措得整个人只会打颤。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为什么会这么突然？我惶然地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敢放开来，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却怎么也哭不出来。心里只是惊惶，还感受不到伤心。

　　可是仓木慎二还没有来到。

　　直到凌如意咽了气，他才气喘吁吁地赶来，脸色青白，煞是难看。还是没来得及看最后一眼。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垂着头站在床边，深深地凝视那脸容。

　　久久，他才低声地说了句。“对不起，凌姨，我来迟了。”

　　不知怎的，听到他这么说，我那梗住的泪水一下子涌了上来，在凉凉的颊上滑落。

　　仓本慎二仍站在那儿，脸上罩着深深的哀伤，却没有一点的泪，瞬也不瞬地深深凝视着。

　　我站在他身边，低声歉然喃喃地说着，“对不起……”

　　“看到她最后一面吗？”他只问。

　　我点头。

　　他望了望我，低哑地道：“认识凌姨是我这十七年来最值得高兴的事。……我跟她学中文，用她最熟悉亲切的语言沟通，比起任何人都要亲密，是我们共同的语言。”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死亡，却没有害怕。我深深地难过，深深地。

　　“别难过，凌姨就是不想妳哭的。原本凌姨就不打算在生之年再看到妳，可是我知道妳是她心心念念不能忘怀的心愿，所以我去跟妳父母说。我知道，妳一定会喜欢凌姨的。”他反过来安慰我。

　　“她说，会跟我回去的。”言犹在耳，结果啊……她是早知道的吧。

　　他突然抱着我，把头埋在我颈边，“让我抱一会……”他的手不自禁地微微颤抖，泄露他的脆弱，甚至，我感觉到颈边的湿意。

　　我轻轻地回抱他。

　　这一天，我失了至亲，他失了至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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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丧事由仓木家负责。仓木慎二平静地打点这一切。

　　在离开日本之前，我独自一人来到位于东京的仓木大宅。第一次来，也是最后一次。

　　仓木家是传统的日式建筑，走过长廊，我被领到其中一间房，屈膝跪坐在蹋蹋米上，很不习惯。

　　没多久穿著和服的仓本老夫人缓缓地走出来，她依然不茍言笑，那份自然流露的刚硬透着凛不可犯，想必她年轻时定是个犀利的人物。但她的腰背挺得再直，也有点老态了，脸上有岁月的轨迹。

　　仓木老夫人坐在我面前，锐利的眼眸仔细地打量着我，看得很专注。

　　即使我们曾经见过面，但仍不及此时面对面坐着看得真切，她是多么的严厉的一个人。

　　“妳以后就住在这儿。”仓木老夫人淡淡地道。

　　我有点错愕，没料到她会这么说。

　　老夫人看出了我的拒绝。“不想住这儿？”

　　我反问：“凌如意不住这儿，凭什么我会住这儿？”不是讽刺，只是诘问而已。

　　她锐利的目光望着我，亦没有再提。

　　“明天，我就回去了。”我再说。

　　“如意看到妳，也算是心愿已了，走得无憾。”她点头。

　　我没视她为祖母，她亦没待我如孙女儿。

　　“那妳来干什么？”

　　连我自己也有点茫然，来干什么呢？这地方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只是来看看。”看一看，就跟这边的关系了结。

　　她望着我，专注得像在寻找在研究，我不知道她发现到什么，她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妳不是仓木家的女儿，妳是凌如意的女儿。”

　　是的，我只是凌如意的女儿。

　　她微微垂眸，把她的情绪妥妥地藏住。

　　“看过就回去吧。”她站起来，腰背还是挺得直直的，已很苍老了。没有再多望我一眼。

　　除了仓木老夫人之外，这儿还有一个更苦涩的女子，固执情痴，被爱恨嗔怨苦苦纠缠，沉沦在无尽的痛苦之中。那是仓木凉子，是仓木家的媳妇。

　　在仓木大宅中游荡的时候走到她的地方，看到有个女人端端正正地跪坐在和室中插花。

　　她脸无表情，举止凝重，连插花的动作都似在极力压抑着情绪。

　　“对不起。”我连忙道，正要走出去，她却开口。

　　“为什么要回来？”

　　我走近了，把她看得更清楚。这端庄秀丽的妇人全身被一股死气沉沉笼罩着。

　　“我只是来看凌如意。”我怕仓木家的人以为我回来是争什么，所以早早已经说得很清楚，当然，他人相信与否不在我的能力范围内。

　　听到这么名字，她持花的手轻轻一震，银柳颤出她的情绪。经过这些年她还有这样的反应，我不敢想象当年她得知仓木信彦另有所爱时的心情。

　　“听说她死了。”她端丽的脸泛着漠然，连语气也冷。

　　我嗯了声。

　　蓦地她从喉间发出一阵怪异的笑声，“连死亡，她也比我早……”笑得眉目有股狰狞，突兀非常。

　　我皱了皱眉。

　　又听得她寒着脸说下去，“死了……该多好，谁还要在这儿？为什么病的不是我，上天连这个也不肯眷顾我。”说到最后，竟渗着浓浓的恨。

　　我呆了呆，好一会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所以说我怜悯她，但这不是同情。

　　我怜悯仓木凉子，是因为她苦苦执着，明知道手里握着刀刃会流血，她仍要紧紧握牢，流着血也流着泪。但体谅她要嫁进来才知道一切，嫁给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

　　难怪凌如意不恨，怎么去恨比自己悲凉的人？

　　这是个伤心地，所有人在有股挥之不去的哀伤。

　　“你们都以为我一直都不知道信彦他跟凌如意的事对吗？其实我嫁进来之前早已经知道了，只是我没料到他们竟然偷偷结婚，妳知道我多气吗？从小我就喜欢信彦，我以为他也喜欢我的。”她瞇了瞇眼，说来仍是恨。“我跟自己说无论如何都要做到仓木家的媳妇，我要把信彦抢回来，所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也成功抢到了仓木信彦。”

　　如果这是成功的话，那为什么妳不快乐？

　　当她不顾一切的抢回仓木信彦的时候，是哭还是笑。

　　“妳一点也不像信彦。”她转过头来细细打量我，然后落地轻叹，“如果哲也还在的话，今年也该有十七了。”

　　仓木哲也是她唯一的儿子，三岁时不幸溺毙。

　　丧子不久后丧夫。

　　也不知道到底她与凌如意谁更可怜。还是这宅子里都没有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庆幸凌如意没有继续在悲苦中沉沦。虽然她的爱情不如意，但起码到最后，她是宽心离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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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凌如意已经不在了，那我也找不到理由继续留下来。见过仓木老夫人之后我买了机票，明天就要离开。

　　当初带来的行李袋都被仓木慎二丢了，也就更加不用收拾什么。

　　摸了摸腕上的镯子……我有说不出的感觉，有点难过，也有点宽心……总之，是了结了心事吧。我真的不后悔来这一趟，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不介意早点知道身世。

　　“什么时候回去？”仓木慎二突然出现，倚在门边看我。

　　“明天。”我环视这个住了一段日子的地方，不是舍不得，只是有种恍惚，在这儿的日子是我人生突兀的一页，而很快就要走了，回去以后，怕要以为自己做了场梦。

　　“七月。”他唤了声。

　　“怎么？” 顺手把证件机票都放妥。

　　他笑了笑，“没什么，怕以后没有机会这样唤妳。”

　　“这些日子，麻烦你了。”

　　凌如意的后事，都是他在安排处理，忙得终日不见人影，好几天都没见上一面，他消瘦了，俊逸的脸容带点忧伤。

　　“要不要把凌姨的骨灰带回去？”

　　想了想，还是摇头，“这些年她都留在这儿……”她会愿意继续留下来吧。我什么也不需要带回去，除了记忆。

　　“妳呢？妳愿意留下来吗？”

　　不提防他这么一问，我飞快地抬眼望他。

　　迎着我的目光，他走到我跟前，俯首凝视。再说一遍，“妳愿意留下来吗？”

　　抬头望进他的眼里，那里透着的认真，像是我在机场看到他的第一个印象，他唤我凌小姐的时候。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望着他，也很清楚他在说什么，只是……

　　“当凌姨告诉我她还有个女儿，我就帮她收集妳的资料，原本只是一个工作，渐渐地，我跟凌姨一样，熟知妳的喜好、妳的生活，甚至妳的感情。久了，竟然觉得跟妳很贴近，就在左右附近。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妳，跟我想象的有点不同，但又奇怪地觉得这就是妳。那时我刚巧出国公干，的确是顺道来看妳的……”他淡淡地道来。

　　听着、看着，我的心奇异地波澜不惊。我的唇微微地动了动，想说什么，又不知想说什么。

　　四目交投，好一会没有人说话。

　　然后，他喟然微笑，柔声道：“别这样看着我。”伸手轻轻捂着我的眼眸，挡住我的视线。

　　我闭上眼。感觉到他悄悄地搂着我，手臂轻轻环在我腰背上，似有若无地拢着。我靠进他宽阔的胸膛，默默地聆听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平静非常。

　　明天，我就要回去了。

　　大概一分钟左右，或者更短的时间，他已经松开手。

　　我睁开眼，看到那熟悉的嬉笑表情。

　　“十年了，妳是不是该回报我？”他似笑非笑地瞅着我。认真已经不知不觉地退去。

　　“对不起……”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是我唯一想到的话。

　　他的十年，我的两个月，无论如何都平衡不到。既然无论如何都平衡不到，又怎么可能回报？我知道，他又怎么不知道？

　　他敲了敲我的头，“傻子！”

　　是不是听到一丝叹息？我有点犹豫。

　　“慎二……”

　　“来，要打发我走的话就给我一个吻。”他讨打似的把俊脸凑近来。

　　我笑了。

　　他收起嬉闹的表情，“早点休息。”

　　我送他出门，突然喊住他，勾着他的肩膊，踮高脚轻轻吻了他的唇。短短一秒的时间，我已经退开，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个怎么算是吻。”他微微一怔，很快就回过神来，连声抱怨。“快找个男人去练习什么叫亲吻。”然后很快地转过身，什么都没有说。

　　我真的不是个容易感动的人。只是，觉得有点涩。

　　明天就要回去了。

　　躺在床上没一阵子就睡了。入睡前，脑中想的，就是这句。

　　翌日我独自去机场。把钥匙放在几上。原想写个字条什么的，但想了想，最后什么都没有留下只字词组。

　　一路上，难免想起上一次去机场被仓木慎二拦下，幸亏他把我拦了下来。这一次，该顺利去到机场的了。

　　进了机场正要去办登机证，竟看见仓木慎二。

　　他笑着走过来，手执一束红玫瑰，送到我怀中。“给妳的，算是提早给妳的生日礼物。”轻轻撩开我额角的留海，亲了亲我额角的疤痕，一如我们第一次见面。

　　“还有，这给妳的。”他给我一张照片。是我跟凌如意唯一的合照，看仔细点，竟觉得相中二人真的有那么一点的相似。看着相中人有点拘谨的姿态，我连忙垂下头，心有点酸。

　　“来，说句再见。”他双手插在裤袋中。

　　“再见。”我朝他笑了笑。

　　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

　　当我低头凝望着那硕大血红的玫瑰时，心里倏地一震，哑口无言。

　　二十一枝。

　　我震憾地呆望着怀中盛放的艳丽。有点涩，有点酸，有点痛……混在一起，也就是百感交杂……闭上眼把脸埋在艳丽之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没有回头，我抱着这束玫瑰踏上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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