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行

　　崔彦泽看看端坐于里间小榻上的贵妇人，以及她身旁托着腮，美目一眨不眨将他望着的叶婉韫，只觉额角青筋跳得欢快。
　　再瞅瞅朝他挤眉弄眼的叶明晏，崔彦泽只得同他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今日散了学便被叶明晏胡乱塞进马车，带到清宴楼。崔彦泽本想着只他们两个，谁知，叶明晏还赠了他个措手不及。
　　踟蹰间，那厮早已坐到贵妇人和叶婉韫的对面，翘了腿好整以暇地将他望着。
　　一时间，小小的厢房里，三道视线都稳稳地聚在了他身上。再对上叶婉韫干净清澈的眸子时，崔彦泽竟觉得有些迈不开步。
　　“崔公子不必拘谨。近些日子我在府里待的乏了，便携了阿韫来这清宴楼换换口味。”贵妇人温温和和开了口，那双眼睛温温柔柔朝崔彦泽看过来，如春风拂面，既不唐突，亦无长辈的凌厉。
　　也不知自己紧张作甚。崔彦泽有些自嘲地笑笑，随即敛了笑意，走上前去见礼。
　　“见过叶夫人，二小姐。”崔彦泽一如平日般谦和有礼。“在下崔彦泽，字嗣音。夫人叫我嗣音便是。”
　　“倒是个知礼的翩翩公子。不必多礼，且坐下同我们说话吧。”叶夫人说这话时看向一旁的叶婉韫，眼里多了几分狭促的意味。“此番见到了，可别再来闹我了。”
　　那位盯着崔彦泽看了半晌，都不知娇羞为何物的二小姐，此时听了自家娘亲的打趣，面上却晕上了几抹桃色，顺着盈白的耳根延去，煞是好看。
　　崔彦泽坐下后才将她打量了一番。鹅黄罗裳，发间簪了支素色银簪，鬓边是几朵圆润剔透的豆蔻，眉间细细贴了花钿，未施粉黛，原本显得娇憨的双环发型由她梳起来竟多了几分灵动秀气。
　　崔彦泽之前只叹她披发惊艳，未曾想她束发也甚是灵动俏皮。
　　似乎是注意到崔彦泽的视线，叶婉韫缓缓抬了头，却不似方才那般肆无忌惮，只低垂着眉眼，从眼角飘飘忽忽瞥他一眼，又雀跃地收回视线。
　　崔彦泽感觉自己心上被小猫儿的爪子轻轻挠了一下。见叶婉韫这般姿态，崔彦泽有些忍俊不禁，一时不察竟笑出声来。
　　这笑意入了眼底，便衬得他平时里有些故作老成的面容多了几分暖意，似冰雪初霁。
　　偷瞄被逮了个正着的叶婉韫被这笑容晃了眼，不由得直起身子，直楞楞对上了崔彦泽盛满笑意的双眼。
　　一般的叶夫人摇了摇头，竟是满脸恨铁不成钢。
　　崔彦泽自打进了厢房便觉有些不寻常，此番才察觉古怪在叶明晏身上。
　　他今日太过安分守己了。若是往日……
　　崔彦泽扶额，有些讶异地往身边看去，却瞧着叶明晏没骨头一般倚在墙角，手里捏了颗瓜子正往嘴里送，嘴边嗜着抹不甚正经的笑，局外人般地将他三人望着。见崔彦泽朝他看过来，还意犹未尽地说：“继续，你们继续啊，管我作甚～”甚是欠揍。
　　叶夫人这时也瞥见了自家儿子那乱七八糟的姿势，只淡淡地斜了他一眼。
　　再瞧叶明晏时，果然端端正正坐好了。教训好儿子，叶夫人又微微一笑转向崔彦泽，如春风拂面：“还得多谢嗣音，那日寻回阿韫，家中的叶尚书大人定不能轻饶了她。”
　　崔彦泽想起那日，微哂了一下。
　　“夫人不必客气。那日着了凉，怕将病气过给小姐和宾客，便先离了贵府，是崔某失礼了。”说完又移过茶壶，替三人添了茶。
　　其实是那日人多眼杂。许多下人都见到自家二小姐被一个陌生男子抱着出了竹林，二人淋了雨，皆是衣冠不整。下人中本就有些嘴碎的，难免会嚼舌根。若是让他们在宴会上见了崔彦泽，这一来二去便成了风言风语。如此一来，便有损叶二小姐的清誉。
　　叶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层利害关系。她细细品了口茶，一语双关道，“嗣音想的周到。”再看崔彦泽时，便多了几分赞许。
　　点菜时，叶夫人差了叶明晏去，要他点崔彦泽爱的吃食。崔彦泽想了想，问了小厮京中夫人，小姐爱的口味，便又为叶夫人和叶婉韫添了几道菜。
　　今日叶婉韫不似初见时那般爱说，只是是安安静静地撑着脑袋，听叶明晏喋喋不休。偶尔崔彦泽插上几句话时，便又用那种小心翼翼的眼神瞅他一眼，崔彦泽不明所以，只觉有些好笑。
　　直至上了菜，崔彦泽才见叶婉韫不着痕迹地移了视线。
　　崔彦泽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便看到了他方才为她和夫人添的醉橙蟹，桂花蜜藕，莲子百合鸡。崔彦泽见她眸色微闪，嘴角漾出一点小小的梨涡，便知这菜合了她意 。
　　果然是爱这类吃食。
　　崔彦泽没由来地也跟着开心了一瞬，便猝不及防撞上叶婉韫明明艳艳的笑靥，竟像是早就知道崔彦泽在看她一般。
　　崔彦泽有些不自在地移开视线，却听得叶婉韫欢快地说：“多谢嗣音哥哥。”
　　那二字微微上扬的尾音猝不及防撩了崔彦泽个正着，也不知这二小姐是有意还是无意。
　　叶明晏乐得看好友脸红。叶夫人似是看出了什么门道，先是嗔怪地瞪了自家二小姐一眼，便又和风细雨地让崔彦泽举箸，勿拘束。
　　食不言。安安静静用完膳后，小厮又上了崔彦泽方才替叶婉韫和夫人点的甜点。
　　叶夫人满意地端过杏仁茶，向崔彦泽道了谢。
　　叶婉韫盯着那盘小巧精致的桂花糕，抬眼看他，眸子亮晶晶的，朝着他挑眉笑，说不出的俏皮灵动。崔彦泽索性也饶有趣味地将她看着，看着她捻起一块桂花糕往嘴里送，直至见了底。
　　叶夫人也放下茶盏，用帕子拭了嘴角。她瞅瞅崔彦泽，又看看叶婉韫，很是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叮嘱叶明晏好生带着妹妹出去透透气儿，便唤了丫鬟小厮，回府了。
　　直至三人走上了熙熙攘攘的闹市，崔彦泽仍旧有些恍惚。他今日……不是预备回驿馆温书吗……
　　可……叶明晏不知又去了哪个茶馆听书，他看了看身边对着冰糖葫芦垂涎三尺的叶二小姐，不明白自己怎地就多了个要陪同的“妹妹”。
　　今儿叶婉韫穿的素，不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小姐，倒像是寻常人家的小女儿。如此倒也不算引人注目。崔彦泽给她买了糖葫芦，还没来得及开口，让她仔细脚下的路，便又见她欢欢喜喜奔向糖人摊……
　　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半日。叶明晏这个便宜哥哥仍是没甚踪迹。崔彦泽看看身边神情专注啃栗子的叶二小姐，又低头看看自己满怀的糖人，蜜饯，风筝，风车等类的小玩意儿，一时间没了言语。
　　叶婉韫确实是很少出门，见了甚都稀奇，总是要揪着崔彦泽询问一番的。半天下来，崔彦泽险些忘了自己是个异邦人。
　　二人去了往日崔彦泽与叶明晏常去的小轩歇脚，顺便等叶婉韫那不靠谱的哥哥。
　　崔彦泽放下怀中的小玩意，却见这二小姐还跟栗子较劲儿。
　　见她神色认真，崔彦泽有些好笑，心头却满是无处安放的温柔。
　　他伸手从桌上放着的那袋糖炒栗子中捻出圆润饱满的一颗，两只手拇指食指捏住中间微微用了力，指间的栗子便裂了嘴，露出里面香甜金黄的栗子肉。他细细地剥了出颗完整金黄的栗子肉，递到神色期待地朝他望着的二小姐面前。
　　“二小姐，吃吧。”崔彦泽冲她一笑，看着那二小姐红着脸接过栗子，便又捻起一个继续剥。
　　“嗣音嗣音。”叶二小姐腮帮子鼓鼓的，却仍是不肯安分。
　　“嗯。”崔彦泽随口应她一声，却并未抬头，只专心剥着栗子，手边已然堆了座小山。
　　今日听叶婉韫叫了太多声“嗣音”，崔彦泽已经免疫了。
　　见他不看她，叶婉韫便凑近他，微微颔首，轻轻地问：“嗣音，你看我的簪子好看吧”
　　她凑的太近，崔彦泽便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杏花香，下意识退开一点时，却将她头上的簪子看了个仔细。
　　之前没细看，现在才觉察，这簪子原是他那日送她的杏花素银簪。崔彦泽剥栗子的双手停了下来，又似是想起什么一般看向她鬓边有些没精打采的豆蔻。
　　“好看吧”叶婉韫察觉到他的愣神，便目的达成一般退了回去，眸子里尽是狡黠，又带了些许羞涩。
　　“好看。”崔彦泽这回也不脸红了，只将心悦和心动揉碎到一个笑容里，余下的便放到眼里，温温和和地将她望着，“杏花，豆蔻，都衬小姐。”
　　“那嗣音日后可否唤我子衿”叶婉韫眉眼弯弯，像是确定了什么一般，不依不饶地问他。
　　“子衿。”崔彦泽又捻起一颗栗子，从善如流地如是唤她。
　　故作老成的少年敛了笑意，却藏不住眼里的宠溺与中意。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的心里眼里，只一眼便是万年了。
　　只因那一眼的目光所及处，是春寒料峭，杏花微雨，叶子衿。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从吟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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