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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傍晚,陆诏年不想吃饭,又绿怎么哄也哄不好,冯清如听说了,来到陆诏年房里。
叩门无人应,冯清如径自打开门。只见陆诏年把时兴的衣裳统统翻出来剪烂,一地狼藉。
不是没见过陆诏年发起脾气来什么样子,自定亲以来,陆诏年就差把公馆屋顶一举掀翻了。可这回她只默默在自己房间里,竟没闹出动静。
冯清如拾起碎布,来到陆诏年身边。
“怎么了这是……”冯清如疼惜道,“为着二少的信?那是无心之失,我想他后来接到消息,应该很后悔,可信寄出了,怎么拦得回……”
陆诏年蹙眉,“谁告诉他了?”
冯清如抿了抿唇,“父亲发了急电给你大哥,你大哥去到南京,说不好会转告他。”
“哦。”陆诏年想着想着,又拿起剪刀,冯清如忙抢下来。
“我倒宁愿他不晓得,这下他不知要怎么笑话我!”
如此孩子气,让冯清如蹙眉而笑,“你看我笑话你了吗?他也是你的家人,怎么会笑话你。”
家人……
陆诏年露出茫然之色。
“小年,已经都过去了,没事的……”冯清如将陆诏年轻轻拥入怀中。
比起丈夫,冯清如和陆诏年朝夕相处的时间更长。在这深宅,没有比陆诏年同她更亲近的人了。可她从未表露过,即使亲手操办婚礼事宜,人们也以为那是她作为掌家的大少奶奶应尽的责任。
陆诏年为冯清如忽如其来的亲昵一愣,但很快明白了,这是属于女人的默契。她们生来注定要嫁人,嫁一个好人家,否则就会变成不幸的象征。
“大嫂,你想念大哥吗?”
冯清如无声地笑,“怎会不想念。”
“我也想大哥,我也想……”
安抚陆诏年睡下,冯清如虚掩房门,叫来又绿。
“衣服能补的就让裁缝补,不能补的碎布收起来给我。”
见又绿有些惊讶,冯清如笑说:“都是好料子,我看看能做什么手工。”
不似现在的女子,不知女工为何物。冯清如有一双巧手,曾给表家的女孩做过洋娃娃,比百货橱窗里的进口货还要好。
又绿见识过,当即连声道好。
*
翌日早晨,陆诏年醒来听说大哥回来了,头发也不梳了,忙跑下楼。长发披散,樱粉睡袍飞舞,赤着脚。夫人晃眼瞧见,大惊失色。
“陆诏年!”
忽闻河东狮吼,陆诏年一觉才醒似的,蹑手蹑脚退回铺了绒毯的楼梯。又绿捧着鞋子追过来,陆诏年拿起鞋子,提脚套上。
陆诏年拉拢睡袍,走向偏厅的英国布艺沙发,和那女王般抿紧唇角的母亲。
“大哥呢。”陆诏年左顾右盼,回头瞪又绿,“不会是诳我吧!”
“混账!”
母亲历来严苛,可这么吼她,近来还是头一回。陆诏年打了个激灵,不服气辩驳,“听闻大哥返家,小年思兄心切,这才——”
母亲眼风扫过,陆诏年只得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敢闹绝食,剪烂衣裳,你给我跪下!”
这家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前日闹脾气的事还是被母亲知晓了,陆诏年自知没有辩驳的余地,咬咬牙跪下,手握成拳高举起来,“那么母亲要罚便罚吧。”
梳妆打扮过的冯清如下楼来,见此情状,悄声让用人去小洋楼请老爷和姨太太过来。
冯清如上前给夫人请安,婉言道:“小年心有郁结,难免言行出差错,那些旧料子我收起来了,小年答应和我一起做手工,到时候可以送去临江门的保育院。前些日子院长还跟我说起,夫人捐赠的鱼肝油,孩子们很喜欢呢。”
夫人睇了冯清如一眼,正要说话,瞧见老爷和姨太太来了。
陆家早餐比寻常人家丰富,但陆霄逸还是喜欢到铺头吃二三两麻辣小面,要细柳叶面,骨头汤熬的汤底冲一碗红汤,洒上调料。
“小年吃不吃面?”陆霄逸故作什么都不知道,转头见人跪在地上,露出惊讶之色。
姨太太随之道:“这是怎么了?”
夫人哼笑一声,“都吃饭去吧,就让她在这儿思过。”
陆诏年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入定似的。一听这话,急忙卖乖,“母亲,小年饿了……”
夫人讥讽:“哦,你晓得饿?不知丰俭,真该把你送到乡下去过一过,你才晓得什么叫日子!”
陆霄逸咳了一声,“你这,一会儿老大就回来了,怎么好嘛。”
“大哥真回来了?”陆诏年欣然道。
夫人瞪她一眼,她瘪嘴,垂头,“母亲,小年知道错了,就让小年吃一口饭再罚吧……”
陆霄逸最见不得陆诏年作委屈,何况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他走过去把人拉起来,“好了,去把衣服换了,下来吃饭。”
陆诏年欢呼起来。
“就你最惯使她。”夫人摇头,却是没有责备之意。
陆诏年上楼去梳妆,同朗声道,“老汉儿,我也要吃面!”
陆霄逸高兴地点点头,差人出去打两碗面回来。
父亲宠溺她是不假,可她也清楚,陆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实际是父亲说了算。父亲不许她出门,从前是怕她逃婚,而今是为着陆家的颜面。
陆诏年觉得眼下是一个绝好的时机,穿戴好,上了饭桌,细声细气道:“父亲,母亲,小年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小年能有今日,全靠父兄在外奔波。为表小年之悔改,请让小年给大哥接风洗尘,去码头帮忙搬行李。”
陆霄逸笑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夫人舀一勺葛根粉,道:“这家里还不够你闹的,要是出去了,那不跟山猪儿出笼似的。”
陆诏年鼓了鼓腮帮子,“母亲,那山猪是野的,小年是你养的。”
用人端来斗碗小面,放到陆诏年跟前。她作出十分懊悔的样子,不敢拾筷,“就让小年家猪儿享用一口得来不易的美味面汤吧,真的吞口水了……”
做父母的无奈,松口让陆诏年跟着大嫂去码头。
冯清如早已望眼欲穿,让人备车,用过早饭便叫陆诏年出发了。
嘉陵江与长江合抱,其中的重庆城呈狭长半岛之势。因山高水低,半岛天然划分出上下半城。上半城靠嘉陵江,过江至江北城;下半城依长江,与南岸对望。
从立于两江交汇处的朝天门,过东水门、太平门、金紫门、储奇门到南纪门,下半城历来是重庆城核心。
轿车自繁华的白象街驶出,经太平门。街巷如溪流般往山岭蜿蜒,穿透,青砖楼房与竹吊脚楼挨挨挤挤。初次来渝的人免不了惊叹一番,这奇异的城市建筑景观。
陆诏年久违出门,贪恋车窗外景色,不新奇也觉甚是新奇。
吆喝声四起,小贩沿街兜售纸花、铜银器、混合香料。还有摆摊的,广柑和椒盐花生码一堆,香烟成双成单卖。街头店铺和小贩争抢公共空间,搭起凉棚,设座椅。
几步一茶肆,见那坐席间水烟雾气袅袅,旁边水壶灶上煮了腊肉,想来是邻居给铜板小费,托店小二煮着。
前些年城里建成自来水厂,大部分人家仍用水不便,只得雇挑夫挑水上门。壁上画着正字,一桶一画,月底好结钱。
听见弹棉花的来了,楼上人家将旧被子拿出来。几个孩子追逐着抢蛐蛐儿笼,瞧见棉花飞舞,注意力被吸引,驻足将人家的劳作当表演。
石板路上提菜篮子、围作裙的女帮用,还有神色匆匆的长衫先生。希罕得见,长胡子的洋袍哥正坐在茶馆里听川戏呢!
到东水门,行人不少,街边形成集市一般。车过不了,陆诏年和冯清如下车,往码头走去。长街陡峭,冯清如行走不便,只有坐滑竿,一种竹子制的简易轿子。陆诏年嫌滑竿颠簸,还没她走得快,不过顾及大嫂安危,她选择了跟在脚夫后边。
这边下,那边上,人们还算有秩序。不经意间,陆诏年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对方很快也注意到了她。
“陈意映!”
女孩着水蓝色布衫和长裙,抱一个旧布包,不用想也知道里面装的书。她瞥了陆诏年一眼,不予理会。
“陈意映,你怎么在这儿?”许久不见老同学,陆诏年真有些好奇,尤其看见了她布包上的高中校徽。
陈意映蹙眉道:“只许你住在城里吗?”
陆诏年眨了眨眼睛,“我不是这个意思呀。现在应该放暑假了,你怎么一个人来城里……”
陈意映微抬下巴,“那么陆小姐来这人多脏乱的码头又是作甚么?”
陆诏年往抬眸望去,大嫂坐的滑竿已不见影踪,她“哎呀”一声,道:“我来给哥哥接风,不说了,再见!”
陈意映一顿,“哪个哥哥。”
“自是我大哥!”陆诏年扬眉,提起旗袍裙摆往台阶下跑去。
一阵花香气息散落在风里,陈意映攥紧布包。
陆诏年下了最后一步台阶,那边冯清如也下了滑竿,付钱给脚夫。
“作甚么去了?”撑起洋伞,冯清如温柔地睇了陆诏年一眼。
“遇到以前女校的同学了。”
烈日当空,江水浩瀚。陆诏年抬手挡光,朝江面上张望,“大哥在哪儿呢?”
冯清如笑说:“客船到朝天门了,他们要取了行李,再乘小船过来。”
“哦……那么有得等了。”
“你呀,方才说得好好的,怎么这个耐心都没有?”冯清如逗趣。
“我!我自是要等的。”陆诏年退到冯清如伞下遮凉。
远远地,一艘乌篷船划过来了。陆诏年瞧清坐在船头的是随侍大哥左右的用人,兴奋道:“是勇娃子!大哥他们来了!”
冯清如神情克制,却是藏不住激动,抬步往前去。
乌篷船靠岸,陆诏年扶着冯清如走到遍布砾石的岸边。
“幺小姐!”勇娃子跳下船,又向大少奶奶问安。
片刻,陆闻泽也从船里走下来。他一身靛蓝色长衫,手持西式烟斗。
冯清如望着他,笑了。
城里做吃食生意的挑夫一根扁担两边挂木桶和炉子,走到哪儿卖到哪儿,光顾的多是脚夫。码头边还有专做内脏火锅的,几个脚夫围炉大口吃饭。自然,这就是火锅的发源。
勇娃子招呼脚夫过来,他们几口刨干净瓦碗,到船边来搬运行李。
待脚夫把行李放到车上,他们都挤上停在路边的车。
陆诏年舍不得回去,却是顾及外边天热,大哥舟车劳顿,早些回家歇息得好。
陆诏年回到家里便觉好生凉快,原是一盏吊扇不够乘凉,夫人让人取了冰块装在铜盆里,放于各处。
为给大哥接风洗尘,餐席相当丰盛,大人们推杯换盏,陆诏年也喝了两杯小姨酿的樱桃酒。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吃过饭,陆诏年有些困乏,没能再陪麦麦玩会儿,就回卧房午睡了。
许是这些日子以来睡得并不安稳,这一觉沉沉睡到了晚上。
陆诏年醒来浑身是汗,揿铃让又绿备热水洗澡。家里的卫浴是西式的,可自来水时常不作用。
陆诏年梳洗过,出来看见又绿借着壁柜灯光在读家里要扔掉的旧报纸,聚精会神,面上伤心着,似入了戏。
“什么这么好看?”
又绿闻声,面上一红,“张恨水的小说……”
陆诏年拉拢丝绸睡袍,仰躺在大床上,把上午遇到同学的事情告诉了又绿。
陈意映家在偏僻的江北乡城,不得不寄宿,学费、寄宿与生活等费用合计起来不低,受人资助才能继续念书。
那布包上的校徽说明,这一年陈意映升入了城里最好的女子高中。想必,是奔着考大学去的。
“陈意映是农家女子,家里都能供她念高中,可我父亲还一幅封建作派,将我关在家里……”
又绿道:“小姐这般在意‘大学’,不如继续念书,也做大学生。”
小年望着床帐上的蕾丝花边,皱眉道:“是吗?”
“小姐英文能读会写,还通晓戏文折子,可谓‘学贯中西’,可以考文学院的吧?”
陆诏年竟不觉此话离谱,思索起来。
又绿俯至陆诏年耳畔讲悄悄话,陆诏年脸颊一下就红了。
“我,我才不要。”
转头见又绿笑意盎然,陆诏年蹙眉道:“你就捉弄我吧。”
“我可没有。”又绿一本正经道,“我是小姐的贴身女用,小姐走哪儿,我也去哪儿,小姐若是念大学,那么我也能走出去开眼界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出过城呢。”
“小姐,戏文里道,古城金陵,秦淮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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