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图关

作者:也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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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章


      窗外枝头,悬一轮蒙蒙的弯月。

      陆闻泽在父亲书房里叙话,早过了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的会社是清水会社,纪律森严,但也不是什么士绅会馆,“唯鸦片生意不做,唯民女不抢,唯贫农不劫”,除此以外,他们无“恶”不作。

      泸州是自云南入川之陆路要道,袍哥在那儿卖枪卖烟,□□买烟。鸦片生意利润之大,陆霄逸其实动过念头,但答应了夫人,绝不沾染。早年陆霄逸还未站稳脚跟,常遭云南烟帮排挤,而今,城中假模假样的政商人士暗地里吃鸦片利润的不在少数,明面上彼此交好,暗地里争斗不断,但都看不惯宣讲“禁烟”的陆家。

      听闻小妹大婚之不幸,陆闻泽怀疑是有人为之。他在电报中用暗语问询,没有得到答复,父亲似乎态度暧昧。

      董大少爷死了没多久,黄桷垭镇上有个郎中就逃出去了,现在还没找到人。董家有专门配药的人,不相信少爷是那个郎中故意毒死的,也不愿闹到法庭,让仵作验尸。人已经下葬了,还找女子结了冥婚,所以他们现在根本找不到证据。

      今日家宴过后,父亲态度和乐,陆闻泽向父亲再提及了此事。

      “父亲推行禁烟,近来市政加强力度,四处查封烟馆,收受贿赂的警察、公务员,人人自危,他们是局长、区长,竟不作表率。”陆闻泽冷笑,“炒票子,不知发了几回财了,都还要贪。”

      陆霄逸看了长子片刻,道:“你想说什么,我晓得。他们自危?他们张大眼睛把你老汉盯到。”

      陆闻泽一顿,“那父亲的意思是……”

      “现在这个时间点上,动不得手。”

      “为啥子?”

      “说起来都是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要到夏节了,有的活动还是……”

      陆闻泽冷声道:“一年节日祭祀这么多,我们要等到什么时候?”

      “闻泽,你做事向来有分寸。”陆霄逸有意劝慰。

      “老汉儿,我只晓得你教我的——袍哥人家,做事绝不拉稀摆带。”

      *

      端午,是以一年夏天中最盛大的日子,地方谓之夏节。

      据传清朝四川人口凋敝,邃湖广填四川,因而城里建起八省会馆。每逢节日祭祀,会馆间堪比试一番,热闹非凡。城里人都会吃粽子、逛庙会、听川戏,此地依山傍水,自免不了龙舟争渡。

      而这些仪式里,那个祭拜、上香,或者万众瞩目的代表……乡镇的联保主任,城里各区的区长,达官贵人,都很难说与袍哥没一点关系。今年陆霄逸也作代表人物,由商会发起,各商号牵线邻里居民,筹备夏节的庆典。

      国府执政后,决意与旧传统割裂,用公历记日,禁鬼神之说,端午赛龙舟之事项一度被禁止。据当局建议,“赛龙舟”改作以鼓励全□□动的“划船竞赛”。很多时候无关传统,终日劳作的人们需要这么片刻,让心灵有所归属。

      期间进出陆公馆的人多了起来。陆诏年是大家闺秀,按规矩要回避。她当然也不好奇那些冗杂事务,只是心下琢磨着念书这回事,屡屡于门廊、楼梯间蹀躞。

      早晨,陆诏年在窗边看见一辆车开进宅院,一个穿中山装的人快步走来,没待一会儿又出去了,很有些神秘的样子。

      陆诏年让又绿仔细去瞧,究竟怎么回事。又绿去了回来说,夫人都说不上话,看来是老爷们的大事。

      果然,两个钟头之后,堂口行二、三的老爷来了。

      陆闻泽同父亲发生争吵,走得匆忙,忘了拿一份文件,勇娃子替他上楼来取。又绿逮住勇娃子,半是威胁半是恳请地说:“到底啷个回事?”

      勇娃子瞄了小姐虚掩的房门一眼,沉声道:“女人家莫管这些事。”

      又绿拽着他臂膀的手忽地一拧。勇娃子吃痛嘶声,却是不敢大声,“你莫恁个,你晓得了又咋子?”

      “你以为是我要问吗?”

      “小姐更不该晓得那些。”勇娃子掰开又绿的手,“我要给少爷开车,让我走。”

      “你今天不说,你走不脱!”又绿压低声警告。

      勇娃子无奈,附到又绿耳边说话。

      又绿瞪大眼睛,“啥子啊,死人了……”

      “你千万莫说,听到没?”

      又绿忙不迭点头,还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勇娃子瞧了她一眼,快步下楼了。

      又绿回屋,关上房门。陆诏年攀在窗边看楼下轿车,道:“说什么了?”

      又绿默了默,平静道:“勇娃子没说明白,大约是政府里一些事情。”

      “哦……”陆诏年只当是那些无趣的政事,让父子间又生龃龉。“父亲真是的,总为这些事和大哥吵架。”

      “老爷一贯如此,过两天就好了。”

      夜里父兄有应酬,几个女人吃了很清淡的一餐。夫人有些疲倦,早早上楼休憩,不知道没过一会儿司令府的电话打来,姨太太就搭人力车去打麻将了。也还好不知道,否则原就有些紧张气氛的家,要更大程度地闹起来。

      晚报送来,刊登第五区警察局局长的讣告,陆诏年惊诧道:“这不是,不是来过我们家作客的王叔叔吗?”

      冯清如让陆诏年拿来给她瞧,见名字、职位都对得上,也有点惊骇。

      “意外,怎么个意外?”陆诏年忧心。

      冯清如注意到侧边一行小字,说:“走夜路,从梯砍摔下去了。”

      “啊!”
      陆诏年心有后怕,静默片刻,重重叹了一口气。

      冯清如怕这件事吓到陆诏年,会做噩梦,差厨房做了安神清火的莲子八宝汤。

      陆诏年喝了酩甜的汤,先去睡了。

      冯清如做针线活,等到陆闻泽到半夜。

      陆闻泽一身酒气,走路都不稳了。冯清如从勇娃子手里接过人,问:“怎么不见老爷?”

      勇娃子不便说,冯清如就明白了,他们宴会酒席上时有名伶女角,老爷定然是去做香梦了。

      陆闻泽这一点,是比他父亲好上许多,无论怎样都还记得着家。

      冯清如把人搀回房间躺下。陆闻泽今日穿的西服,旁人来顶不好脱。冯清如先脱他的皮鞋,然后是袜子,天儿热的,薄袜子有些湿润。脱了衣服,冯清如打水来给他擦脸。

      男人迷蒙间醒了,“小如,怎么是你做这些事……”

      冯清如笑话他,“什么时候不是我做呀。”

      “出去几个月,我想你,想得都糊涂了。”

      冯清如面颊绯红,别过脸去,“说这些作甚。既醒了,我煮点稀饭来吧,光顾着喝酒怕是没怎么吃东西。”

      “也好,陪我吃点罢。”

      端来凉面和现煮的稀饭,冯清如和陆闻泽一起坐着,说着话,不免问起报上新闻。

      陆闻泽说:“夜路走多了,总要闯鬼。”

      *

      出了这样的不幸之事,人们称奇、哀叹过,转眼就忘了。

      夏节庆典这日,冯清如去催熨烫长衫的用人,经过长廊,听见老爷和陆闻泽说,今天绝不能再出差错,不能犯了忌讳。

      冯清如只作什么也没听到,抱着旗袍回房间更衣打扮。

      午后,陆霄逸携家眷来到江岸码头,乡绅、政客拥簇着他,仿佛有说不完的话。几位家眷被安排在临时搭建的看台上,被喧嚣围绕。

      陆诏年问母亲,小姨他们怎么没来。母亲说他们上公园区了。陆诏年坐不住,没一会儿就悄然挤座椅,来到父亲身边。

      陆闻泽陪侍在父亲身边,看到陆诏年,心知她想做什么。

      “今天你可哪儿也去不了。”陆闻泽道。

      陆诏年大失所望。

      正同别人寒暄的陆霄逸却是听见了这话,转头道:“小年是嫌天气太热了罢。”

      “我……”当真那么多人面,尤其他们以一种怜悯而忌讳的目光看她,陆诏年都有点不想说话了。

      “我想和小姨他们逛公园去,去看‘蛮子’。”

      城里人都知道,中央公园有一只叫“蛮子”的漂亮孔雀,一叫它,它就神气地开屏。

      陆诏年近似孩童的言语引得众人哄笑。脸微微红了。

      “这样,我叫勇娃子和你一路。今天街上这么多人,我不放心。”

      父亲能应允,她已经很高兴,即使勇娃子是监视她不乱走的。她无所谓,原就没想过,这出来一趟能自由到哪里去。

      从前陆闻恺骂她就是个窝里横,色厉内荏。她的确不大有真正的反抗精神。

      勇娃子像是不大愿意离开,但老爷发了话,他不得不从命。

      陆诏年和勇娃子爬上陡峭坡道,又绿追了上来。

      陆诏年回首,太阳光热辣辣的,只听得江岸敲锣打鼓,一列列龙舟如速行的棋子,在浑浊而滂沱的江水里驰骋。

      风里飘散着轻微的油辣子味道。

      又绿挑开额边的发,“小姐,你怎么不喊我一路?”

      “我见你看得聚精会神,想留你在这儿看。”

      “勇娃子都跟你一路,我还不跟着你呀?”

      街上人多得挤不开,一度连迈步都艰难。又绿说,乡下的都进城了。

      她们说话比平常大声得多,乡下人听了并不乐意。陆诏年和又绿看了彼此,笑起来。

      很难说人际联结这般紧密的城镇,人有秘密可言。陆诏年不常抛头露面,不似上江名媛登画报、上杂志。只要不和家人在一起,她以为没人认得她。可是人们渐渐认出她来,窃窃私语。

      离公园还有一段距离,陆诏年说她不去了。

      “小姐?”

      “我要回家去。”陆诏年看着自己一身漂亮衣裳,低声道,“勇娃子,你告诉老爷、夫人,我回家了。”

      勇娃子道:“小姐,还是让我送你回去吧。外面人太多了。”

      想到母亲说的话,人言可畏,竟这样有道理。

      陆诏年回了家,很长一阵子,没再吵着要出门。

      陆诏年的乖顺并没有让这个家气氛和缓。

      庆典那日有位老爷遭遇绑架,数日后却现身向当局揭发多位官员贪污受贿之事。父亲还很严厉问她,勇娃子那天做什么去了。

      陆诏年不知道勇娃子和这些事有什么牵连,如实说,那天勇娃子送她回去,就一直待在公馆里,还同又绿拌嘴。

      陆诏年隐隐觉得此中之事涉及近来政局变动。

      连日的暴雨,仿佛要将城里的旮旯犄角都洗刷感觉。气压很低,很闷,打开窗户,在透着泥泞气味的空气里都要呼吸不过来似的。

      “幺妹儿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们,你看得下去,我这个当哥哥的忍不了!”

      “你很行事?硬是要他们的命?现在紧要关头,你坏了老子的大局!”

      “我在乎家族的荣誉。”

      “反了你!闻恺就绝不会像你这样做事!”

      闪电霹雳,雷声轰隆——
      昏睡的陆诏年蓦然惊醒。

      *

      匝月而过,国府军政部为委员长贺五十大寿,倡议社会各界捐献飞机,以固国防。声势浩大,远在川东重庆的士绅不甘落于人后,筹集巨额款项。

      虽然没有明令,但从批文来看,国府更愿意接受捐款而非直接捐飞机。陆霄逸号召整个川东捐款,又是捐得最多的人,上了报纸,还接到军政处的陈主任亲自电谢,称其父子为爱国豪绅。陆闻泽在当局活动,常道父亲之言行,并不为自己笼络名声,因而川外也有人听说过陆霄逸这个人物。

      是以民国二十五年十月三十一日,首府南京上空举行飞行特技表演。人们涌向机场,都来看航校首批飞行员的英姿,还有从美国购回的柯蒂斯霍克三——闻说是当前首屈一指的战斗机。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飞行员驾驶战机在空中俯低、翻转,作出惊险而优美的动作,引得万民欢呼。

      机场一隅,穿制服的青年们整齐列队,身姿挺拔。

      “七期生!”

      教官负手走来,学生们即刻踏靴敬礼。洋面孔的教官用英文训话,他们一律只应是,极其严肃。

      “陆!出列!”

      被点名的青年出列站好,一张脸棱角分明,下颌线与唇角绷得紧紧的,似乎从未有过表情一样。

      气氛紧张如此,忽然却听教官说:“你作在训学生代表,去接受记者采访。”

      青年只顿了一下,教官就厉声道:“回答!”

      “Yes,Sir!”

      队列里的青年似乎松了口气,甚至笑起来。其中不乏贬讽之意,为这个无甚来历,只有一张招女人钟意的脸的初训生。

      他的制服口袋上别一枚徽章,下方绣了名字。
      陆闻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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