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按赵唐礼制，男女结亲前日不宜会面，否则，是为不详。

　　赵墨白将其奉为金科玉律，一大早便避开了我，又怕我一个人困乏，以我的名义下帖邀来了许多世家权贵的夫人姬妾作陪。我兴致缺缺，游罢一趟园子，就想将她们遣散。

　　这当口却闹出了个不快，是一位朝官的夫人和丈夫新纳的妾起了冲突，这位夫人也是素来嚣张跋扈惯了，男人不在身边时，巴不得将狐媚子踩到脚底下，扇了她一个耳光便将她推倒在了地上，任旁人看她出丑。

　　他人家事，事不关己，我只淡淡扫了一眼，便欲回房补个眠。

　　红棉扶着我，迫不及待向我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幕：“今日把夫人送来参加游园会的大人们，都是从前的锦王党，陛下新帝即位，想趁机多巴结小姐你。这位夫人就是户部齐尚书的发妻，前些日子齐大人替陛下去锦官城办事，就认识了这位新主子，据说娶她进门后，齐大人甚至多次想休妻将她扶正，齐夫人与她不和已久，如今来参会，她的装扮甚至压过了正室，齐夫人这才忍不住发作。”

　　听到此处，我还是觉着着实与我没什么大关系，直到齐夫人破口骂出：“若不是那狗男人瞎了眼，你一个出身妓馆的婊∣子，也配与我同行？”

　　提到妓馆，我不免回头多看了两眼，将将认出，那狼狈坐在地上捂着半边脸的女人，不正是我的旧相识桃桃么？

　　她也未曾料到我去而复返，视线与我相撞一瞬，又忙不迭的躲闪开来。

　　先前众多莺莺燕燕环绕，她有意躲着我走，我也没发觉她一直尾随在其中。此时单独把她提出来，她似乎很怕我：“瓷……娘娘，严公子的事情，实在是妾身对不住你。”

　　她以为我如今飞上了枝头，会因她给我下药一事报复她，可回想起来，与顾昧生的那一夜，我也算是因祸得福，更何况事情已经过去那么久了，我早不放在心上了。

　　我微微弯身去扶她，她受宠若惊搭上我的手，随之视线滞在我颈间，突然问道：“这块玉，怎么会在你这里？”

　　我将刻着‘婉’字的那一面翻给她看，解释说：“这本就是我娘的遗物，后来不知因何到了窈娘手中，如今是物归原主罢了。”

　　“原来是婉姨的东西。”她自言自语，尔后猛地抬眼看我：“妾身明白了。”

　　事实的真相其实是，当年，窈娘和桃桃是同一批被卖进玉奴馆的姑娘，她俩年龄相仿，关系也比旁人更亲近些，据窈娘所说，她家住盛京，祖父是替镇国公苏清管理财库的宗亲，自己也算生在大富之家，她一时贪玩与家中奴仆走散，被牙婆捉住，一路辗转南下就被卖到了玉奴馆中。

　　娇生惯养的小姐，如何受得鸨母龟奴的毒打欺辱，她便日日盘算着如何逃离。某日，她拿着这块不知从哪偷来的玉去找桃桃，怂恿她一起逃跑，并坚定的告诉她，只要出了玉奴馆，随便找个官府，这块玉便能助她们脱离苦海。

　　窈娘幼年从长辈那里听说过清风令的故事，便在认出后，趁我娘不备时将其偷走。只是她的逃跑计划并没有如愿实现，她和桃桃两人一起被鸨母捉住，桃桃胆小怯弱，立即当场发誓自己再也不跑了，窈娘则倔强不屈，不肯认错，为了一劳永逸，鸨母强迫着给她灌了抹去记忆的药汤。

　　后来，她与赵墨白相遇，因身上的清风令被误认为是‘丢失’的苏箬，在她将自己完全当成苏箬之后，竟然因意外撞到了头部，恢复了从前的记忆。不说自己从一个身份尊贵的小姐沦为娼妓，就连她心心念念的‘把柄’清风令，也不是属于她的，落差之大让她一时难以接受，南安侯和锦王的杀心又是那样迫切，她恨我入了骨，便决定自尽来永远守住这个秘密。

　　世事无常，造化弄人。

　　送桃桃离开的时候，我问她：“不在玉奴馆做没有拘束的花魁，跑去和其他女人争一个男人，值得吗？”

　　她回答说：“他便是妾身心中的良人，为他，万死不悔。”

　　妓∣女动了情，就像将军弃了甲，哪怕知道会受伤，也要一意孤行的走下去，我们都是想求“圆满”二字罢了。

　　……

　　子时一过，已不算是成亲前夜，醉得连路都走不稳的赵墨白偏要甩开明镜的搀扶，脚步不稳走到了我的寝宫。

　　彼时我在宫中司礼女官的催促下，正试穿好皇后的嫁衣。

　　回眸撞见他踉跄跨过门槛，眼中尽是惊艳与喜悦。

　　“小瓷。”他一如既往，温声唤我的名字。

　　将我整个人环抱住，他埋首在我颈间啃噬，起初只是亲昵摩挲，而后像是发了狠，要在我身上烙下专属于他的印记，我吃痛呼出声来，也不见他动作更轻柔些。

　　他的手从裙下探入，抚摸至我凸起的小腹时，眉眼哀戚又沉痛：“小瓷，如果这是我们的孩子，那该多好。”

　　我没有抗拒，没有回应，睁眼望着床角一缕流苏在慢慢晃着，渐花了眼。

　　他动作不停，解开了自己的亵裤。

　　“噗嗤——”硬物刺入皮肉的声音响起。

　　他面上所有的喜色在瞬间褪去，而后十分缓慢的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前，明晃晃插着的那把匕首，一端刺入他身体之中，稠红的血液顺着刀身滑向另一端——我紧握的拳心。

　　“为什么？”赵墨白失望的问，他的声音虚弱无力，字字如泣血。

　　“我不想嫁给你，墨白，是你逼我的。”我的手在颤抖，声音更抖。

　　他轻扯嘴角笑了下，大掌覆上了我的手，然后，生生将整把刀都拔了出来。

　　屋外候着的明镜觉察出血腥味，警觉的闪身进来，入眼便是这样诡异的画面。

　　他神色复杂看了眼我，似有不忍，转而征询赵墨白的意见：“陛下，明日的婚事……还要举行吗？”

　　赵墨白慢慢坐起身，一只手捂住伤口，语气平静的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一切照常。这里血腥味太重，让红棉再收拾出一间屋子，你先带她去休息。”

　　我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没有理会明镜，屈膝跪在了赵墨白脚下，拉扯着他的袍角：“墨白，求你，放过我吧。”

　　他好像陷入了回忆：“小瓷，我们也曾相爱过的，为什么你就不能尝试再爱上朕一次？朕发誓，会用余生去补偿从前对你的亏欠，让你做全天下最快乐的女人，”

　　我的眼中不受控制的涌出水汽，将赵墨白俊逸的容颜都模糊虚化，泫然而泣下：“在这里我永远都不会快乐。”

　　他凝视我许久，久到我误以为时间停滞，岁月苍老。

　　然后我听见：“好，你走吧。”

　　慈悲赦令来得是这样猝不及防，让我怔忪，也让我惶然不知所措。

　　等回过神来，我已经提着裙摆起身。

　　惊觉也许这已是此生最后的相遇，我回了头，他半身置于阴影之下，无喜无怒，胸前汩汩跃出的鲜血穿过指缝，流淌晕落在他的腿上，开出一朵朵妖冶的曼陀罗。

　　“墨白，你的伤……”关心的话语说了一半，戛然而止于他生硬冷冽的态度。

　　“与你无关。”

　　我狠了狠心，快步穿过这满堂萧瑟的寝殿，

　　幽幽烛火明明灭灭，是因冬日的寒冷夜风，亦或者我行走间的步履生风。

　　“此生，朕不会再见你。”

　　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足下的顷刻间的滞愣和趔趄也许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莫名酸涩的情绪涌上来，让我不禁泪流满面。

　　明镜跟出来：“谢姑娘，陛下让属下，来送你出宫。”

　　看见我面容哀戚悲恸，他递上了帕子：“如果不舍得，又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呢？”

　　不是不舍，我摇了摇头。

　　“明日的封后大典怎么办？”我就这样一走了之，赵墨白该如何同天下人交代？

　　明镜说：“齐王家有个适龄的女公子。”

　　无须更多言语，我已经明白，赵墨白的唯一不在了，那么任一取而代之，于他也无可无不可。

　　红棉和怜儿草草卷好了包裹，想要与我同行。

　　红棉道：“谢姑娘，怜儿姐姐把你的事情全都告诉婢子了，既然你是小姐的亲妹妹，就让婢子以后都跟着你吧。”

　　她嘴上说着要跟随我，眼睛却飘忽瞟着明镜，我心里也敞亮，索性牵着她的手交到了明镜手中：“明镜公子，水月镜花皆是虚无，还请怜取眼前人。”

　　明镜对我那若隐若现的非常情愫，我不是没有察觉出，只是今生情爱都只交付于一人，不该再祸遗他人，他若机敏，自然知晓我是何意。

　　他没有松开红棉的手，说了一个好字。

　　看前方便是宫门，他们二人并肩立于原处，不再前行。

　　“谢姑娘，珍重。”

　　宫门大开。

　　长街尽头却站着一个俊秀挺拔的男人，夜风飒飒掠起他额前碎发，冠上珠玉摇曳生姿。

　　他朝我张开双臂，眼中带着笑意。

　　我提起嫁衣裙摆，向他跑去，越过千山万水，时光荏苒，撞进他满怀，贴着他的胸膛，听他近在咫尺的心跳声。

　　“顾昧生，我来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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