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天牢的环境，比我想象中要稍微好上一些。

　　一卷稻草，一床薄被，一张矮几，和一个神态安然，撑着额头闭目小憩的男人。

　　他睡眠浅，惊醒在我脚步落在稻草上的前一刻，顺势自然的接过我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唇下呵着热气：“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倚靠在他怀中，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扯得嗓子疼。

　　‘难道就是你该来的地方么？’

　　他是天生贵胄，不该屈居于这样的四方天地。

　　“我不一样。”读出我眼中的含义，他挑眉笑，“我是男人，这点苦还是受得的。”

　　想问问他有没有后悔，多年努力仅仅因为一个女人而毁之一旦。

　　然而根本不需要我问出口，他已然告诉了我答案：“除非是我自己不想赢，否则没人能让我认输，娇娇，你根本无需为此自责。”

　　赵墨白并没有留给我们太长时间叙旧，不多时就有狱卒来催促我离开，直到顾昧生也说：“狱中湿气重，替腹中孩子多想想，回去吧。”

　　此后有十数日，我没有再见到顾昧生，唯一知晓的消息是至少他还活着。

　　赵墨白似乎也为了躲着我，总在我入睡时前来探望，清醒后又不见踪影。

　　登基大典的日子渐渐逼近，每每想到顾昧生还被关押在牢中，我就寝食难安。

　　红棉见此，替我支了个招：“小姐你可以去求国公大人，他手中握有兵权，陛下一定会听他的话。”

　　我守着自己那点可笑的自尊心，矫情了半天后，觉得还是应该试上一试，毕竟除此之外，我早已走投无路。

　　听闻我要出宫，赵墨白没有多想，只是多派了几个禁军保护我。

　　见到苏清以前，我以为像他这样显赫的权贵，就该是美人在怀，春风得意，却看见他院落中寂静萧瑟，连待客之处都设在冷清的佛堂。

　　他在下人的搀扶下慢慢朝我走来，一路走，一路咳，见到来人是我，通红的脸上沾了些喜色，只是一激动，又开始了没完没了的咳嗽。

　　对他的那些恨意，好像忽然就没有那么多了。

　　固然是他抛弃母亲在先，可是他也受到应有的惩罚报应了，他的女儿早殇，夫人随之伤心离世，如今风烛残年，身边也没有一个亲近之人，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娇娇。”他轻声忐忑叫我的名字，“想吃些什么？爹这就让厨房去准备。”

　　我没有驳斥他口中这声爹，略有些别扭道：“不必麻烦了，我来是有事相求。”

　　他十分有耐心：“你说，爹一定为你办到。”

　　“你能把南安侯从天牢中救出，让他平安回到渝州吗？”

　　他愣了下，问道：“你腹中的孩子，不是当今天子的？”

　　“不是。”我摇头，又十分疑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他说：“数月前，陛下曾找过我，打听有关你母亲和你的事情，并希望我将你认回，公告给天下人，还向我提亲，说愿意娶你为妻，就在昨日，还来与我商议立你为后的事宜。”

　　数月前，我的确听说过镇国公苏清病重一事，那时赵墨白刚从窈娘手中拿到所谓的清风令，将我送去别院后，就孤身前往盛京去拉拢镇国公府的势力，只是当时我们都以为苏窈才是苏清遗失的女儿，其时苏窈早已经死在了牢狱中，他又因何向苏清求娶他的女儿呢？

　　这过往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几乎将我囚溺在其中，呼吸不能。

　　不行，不能再想了。

　　赵墨白从前如何，往后如何，又与我如今何干？

　　……

　　临行之前，他目光依依不舍追随我上了马车，立于寒风之中，鬓角花白，眼含热泪：“娇娇，你能叫我一声爹吗？”

　　我开不了口，红棉就在一旁扯我的袖子：“小姐，国公大人的病已经非常严重了，宫中太医都说他没剩多少时间了，你就别再跟大人置气了。”

　　我捏了下裙角，微若蚊吟的唤他一声：“爹。”

　　“哎——”他语气欣慰。

　　“保重。”

　　望今生缘尽于此，愿来世不再遇君。

　　……

　　二月初一，飘雪如絮。

　　我正百无聊赖站在檐下神游之时，突然感觉有什么活物在拉扯着我的裙角，低头看去，原来是许久未见的小阿满。

　　它比起从前来更圆润，也更活泼，晶亮亮的眼睛望着我，让人不禁心生怜爱。

　　我顾念着腹中孩子，不能去抚摸拥抱它，也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有些歉疚道：“阿满啊，我如今这般境况，是无法再与你亲近了，你且去寻你的小主人吧。”

　　我刚说完，阿满的视线就投向了我身后，撒着四条腿欢快的跃入了来人怀中。

　　赵毓文弯腰将他抱起，顺着他的毛安抚他，向我点头致意：“谢姑娘，许久不见。”

　　我抬手比对了下他与我的身高差，才惊觉这孩子如今也长成了个翩翩佳公子，俊逸长相有七八分似得赵墨白，儒雅气魄与他如出一辙。

　　“世子殿下，你长大了。”

　　他盯着我先前看过的地方看了片刻，不解说：“谢姑娘，你在看什么？”

　　我据实已告：“看这宫墙之外的自由。”说笑自由，谈吐自由，爱慕也自由。

　　他还是似懂非懂：“谢姑娘不喜欢这里？”

　　对啊，不喜欢这里，却要被囚困在这里。不再爱那个男人，却要陪伴在他身边。

　　我一阵怅惘道：“不喜欢又能如何。”赵墨白肯放手吗？

　　他似乎打定了主意想为自己的父亲说些好话，讨得我更多好感：“我从没见父皇对谁这么上心过，谢姑娘，他是真的很爱你，你还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吗？”

　　听情窦未开的少年故作老成说这话，我觉得有些好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顶：“你小小年纪，也懂什么情爱么？”

　　他犹豫了下，又坚定点头：“人世间的感情往往大同小异，父皇对我，便是亲情，对你，便是爱情，他对我好，我就想千百倍的回报于他；对你好，也意味着想得到你的心意，我不希望看他铩羽而归。”

　　我将目光投向了更远处，但笑不语。

　　情爱之玄妙，并非付出便有所得，更多则是一厢情愿。

　　我注定有负于他。

　　……

　　傍晚时，赵墨白差织造坊的宫女送来了一件嫁衣。

　　红色锦缎作底，袖口上金银线交织滚着牡丹图案，凤凰唳于九天，象征着无上的荣耀。

　　红棉和怜儿围着嫁衣仔细端详，连一粒扣子都要看上许久，然后赞不绝口道：“太美了，实在是太美了。”

　　身后有轻轻脚步声，不等我回头，一双手就揽住了我的腰，他附在我耳畔，笑问：“喜欢吗？”

　　红棉和怜儿见此，忙讪讪然离去，留下我一人，应对着赵墨白。

　　我不动声色从他怀中挣出，语气浅淡疏离：“劳你费心了。”

　　他想握住我的手，扑了个空，倒也不恼：“镇国公今日进了宫，提出要用兵符换顾昧生的自由……”

　　他顿了下，观察一下我的表情，又继续说：“朕同意了。放他回渝州封地，只要他安分守己的做个万户侯，朕不会再同他过不去。”

　　我看着他，看着身上有浅浅的檀香，眼角有微微细纹，芝兰玉树，公子无双的他。

　　明明长相神态和从前并无二致，却让我感到陌生，可怕的陌生。

　　他已全然适应了帝王这个新身份，时时刻刻都要以朕自称，即使是面对着我。

　　他对我的那些情意，真的还是单纯的喜欢吗？

　　难道不是不甘？不甘于曾得到过又失去，不甘于我的心属于他的仇敌。

　　我累了：“墨白，放过我吧。”

　　他依然固执：“你忘了他，我们从头来过不好么？”

　　“即使没有他，我们也不可能了。”我深吸口气，郑重道，“墨白，你扪心自问，你真的爱我吗？爱到非我不可？爱到即使放弃皇位也要和我在一起？”

　　他神色有些慌乱：“小瓷，你是不是怪朕没有去救你，朕……朕是因为知道顾昧生一定会去救你，所以才……”

　　“如果他没来呢？”我不耐打断了他，“墨白，何必再找什么借口，你根本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爱我，至少和这天下比起来，我在你心中是可以被舍弃的那一个。”

　　他像被戳破了谎言，被强迫着直面从前不肯接受的真相，喃喃：“不，不是这样的，朕爱你，朕是爱你的。”

　　……

　　赵墨白将皇后册封大典和登基仪式放在了同一日，就是想要告诉全天下人，他有多在乎我这个妻子。

　　礼部很早就将皇后册印送来，只有红棉将它视若珍宝收进了柜中。

　　赵墨白的母后，如今该称林太后，曾趁他不在时来找过我一次。

　　许是赵墨白同她说过什么，她不再如从前那般趾高气昂的瞧不起我，只是有些惋惜的提起：“齐王家有个嫡女公子叫做银屏的，生得是貌美如花，才气在整个盛京都出了名，若能聘得她为后，她身后势力于陛下是如虎添翼，只是可惜了，陛下根本不听我的劝，非要一意孤行……”

　　她话中明里暗里，都想告诉我要识请自己的身份，最好能退位让贤，替赵墨白讨来一位有用的妻子。

　　我不可避免的又想起了庞阿婆，她和顾昧生一样，从不曾因我的过去而对我有所鄙弃。

　　若是那夜，我没有轻信那个小厮，此刻我大抵已经与顾昧生完婚了吧……

　　看我听着长辈的训诫也走了神，林太后有些不悦：“哀家同你说的，你都听进去了吗？”

　　“嗯。”我只好温顺颔首，“妾身会转告给陛下听，劝他多加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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