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温家两姐妹降生之时，街坊邻居都说，是温家祖上积德行善太多，才能生得两个这样貌美的小囡囡。

　　一个娇柔，一个妩媚，截然不同又各有所长。

　　两人在周遭人惊艳的目光中渐长成人，温父经营的生意却一日不如一日，到了适婚之龄，来说亲的媒婆几乎要将温家的门槛都踏破。

　　堆积成山的聘礼流水般送入温家，又被温父气急败坏的扫出门去。

　　因为家中困窘，倾国倾城的两姐妹便被那些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公子惦记上了，有人甚至愿意倾家荡产，只为享齐人之福。

　　温父并不愿意如此。

　　他捧在心尖尖上十七年的两颗掌上明珠，要嫁便该嫁世上最好的男儿。

　　他想起自己在盛京有个远房姑姑，操持的是官宦之家婚嫁事宜，倘若将两个女儿送去，兴许能仰仗着她嫁给什么王侯将相……

　　美貌之于女人，有时是利器，更多时则是不幸。

　　两姐妹在入京的途中遇见了劫匪，因为姿色过人险些被玷污，几番波折后又落入牙婆之手。

　　不久后回想起这段经历，温雪夕甚至以为，这其实是她一生中最幸运的时候。

　　因为那个男人。

　　南安侯顾昧生。

　　她们和同行十数个长相相似的女子被推进一间屋子，隔着屏风，坐着一个男人。

　　他没有出声，鬓上发冠珠玉投影绰绰，只看轮廓，也是俊美无俦。

　　众人皆对他毕恭毕敬，马首是瞻。

　　他轻声同旁人说了什么，间或夹杂着低沉悦耳的笑声，和他的人一样，让人分外着迷。

　　其余人被驱散后，留下了温家两姐妹，那人便起身，从屏风后绕出。

　　不知该用怎样的语言来形容看见他的那一刻。

　　心花怒放或是怦然心动都不足以。

　　“愿意做本侯的女人吗？”

　　他走到温雪夕面前，伸出一根手指勾起了她的下巴，明明唇角勾着笑，眼里却似有寒冰。

　　温雪夕曾幻想过或许自己能用真心将那寒冰消融，即使并未如愿，她也安慰自己，没有关系，那寒冰无人能消融，又不岂是她和温花晨，可是她错了，大错特错。

　　从她心甘情愿没有名分陪在他身边之时，她就知道。

　　顾昧生在通过她和妹妹，寻找另一个女人的眉眼。

　　她曾听闻侯府其他的姬妾议论过，君侯爱上了一张画像中的女人，便到处寻找和画中女人相象的美人，她们这些，不过就是君侯一时寂寞的消遣，倘若有朝一日，那画中仙真的出现了，她们的结局，也不过就是被弃之如敝履。

　　年长些的姐姐们劝告她，千万不要试图爱上君侯，那无异于玩火自焚。

　　可是迟了，早就迟了，她此身在烈焰中已久，煎熬灼痛至于麻木。

　　她也曾不切实际的妄想过，但愿那画中女人永远都不要出现，这样也许她能自欺欺人的以为，每夜夜深人静之时，身上这个挥汗耕耘的男人，满心满眼盛放的，都只有自己。

　　后来她终于见到画中人，在锦王赵墨白布设的祈寿宴上。

　　那个叫谢瓷的女人在鼓上跃然起舞，倾世之姿又岂能以画笔勾勒完全，她腰肢盈盈软软，不堪一握，眉眼间的清波潋滟自有风情，还没有比较，她就知道自己输了，一败涂地，溃不成军。

　　她怎敢希冀，君侯将给予谢瓷的情意分出哪怕十之一二与她。

　　君侯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脸上头回显现出担忧的情绪，是因谢瓷险些从鼓上失足落下。即便是锦王殿下也在场，他也依然把自己对谢瓷的爱护和关怀表现得人尽皆知。

　　看着他们二人拥抱在一起，君侯眼中的欢喜与偏爱都是那样赤∣裸坦然，温雪夕只能低头无奈苦笑，在无人看见的暗处独自舔舐伤口。

　　坐在席间，她总是控制不住的偏头，想要看看君侯爱一个人，是怎样的一番模样。

　　她爱他入了魔，连他爱着别人的模样，都是那么喜欢。

　　侯府中的那些女人们只能尊称他为君侯，他却允许谢瓷叫他顾昧生；他从不用心去记每个侍寝美人的名字，却能戏谑着叫谢瓷娇娇；他在旁人眼中是冷酷无情让人不敢正视的侯爵，在谢瓷面前，却永远是一个生动有趣，好脾气的普通男人……

　　她眼睁睁看着谢瓷不识好歹的将君侯递去的银票洒落满天，不禁替她揪心，生怕下一瞬便惹恼了君侯，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场。

　　可君侯并未如她预想中般暴怒，他甚至挑眉淡笑，觉得生气时的谢瓷也别有趣味。

　　她便突然间明白，自己和谢瓷，侯府中那些女人们和谢瓷，都是不一样的。

　　在君侯心中，她们是欲，她是情。
　　她们是寻常，她是特别。
　　她们是足下尘，而她是心头血。

　　那夜她与君侯在榻上翻云覆雨，迷迷蒙蒙就要攀上极乐之巅，却听见有女人轻微的脚步声，她直觉那个女人会是谢瓷，理智告诉她放手，本心却叫嚣着让她任性一回。她故意喊得越来越大声，从未在床事上有如此放荡的时刻，她以为君侯喜欢那个女人，多多少少是爱她的张扬肆意，合格的替身，不就该方方面面都擅于模仿么？

　　可她又一次下错了注，即使她眼角都沁出了不知是欢乐还是辛酸的泪，君侯也能及时从欲望中抽离，不再看她一眼，任她孤身毫无遮掩躺在月光之下，慨叹原来自己的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卑微。

　　她那么想知道，能被君侯爱上的女人，到底有多美好。

　　她在暗处卑劣窥伺着谢瓷的一举一动，被发现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挺直身体，她从不是什么出尘脱俗的仙子，艳羡和嫉妒迫使她忍不住想要激起谢瓷的不悦。

　　她将衣领袒露出更多，故意向谢瓷展示自己锁骨肩颈上的吻痕 。

　　谢瓷并无所动。

　　她心中爱着的那个男人，是锦王赵墨白。

　　温雪夕开始替君侯感到不值，也为自己痛心。她千方百计日思夜想的情爱，在谢瓷眼中，也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拖累罢了。

　　她谨小慎微记着，君侯从不让女人进入自己休息的房间，也从不在自己的床上临幸女人，但是这些不成文的规定，却总有一个不被束缚的例外，是谢瓷。

　　她许久前就知道，君侯差人在蜀锦塔备下了烟火，当君侯在生日那天随口叫她的名字，让她晚上陪侍之时，她甚至误以为，自己对君侯而言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特别，站在蜀锦塔上与他并肩看烟花绚烂的人，也有可能会是自己。

　　多可笑啊，她居然也会这样自作多情。

　　他们二人相偕离开后，她去了厨房，烟火将她熏得灰头土脸，如落败的士兵，她精心烹饪出一碗长寿面，在漫长等待的过程中，眼看着它枯萎衰颓，就像自己那既无所终也无所放的仰慕。

　　后来，君侯终于归来，却如获至宝般将谢瓷抱入房中，没有留一丝目光于无光角落中站着的自己，不久后房中传出男女欢爱的声音，而她只能端着凉透了的面，一边吃，一边小声的抽泣。

　　君侯与谢瓷决裂了。

　　他们在踏出世俗所不能容忍的那一步后，又不可避免的鸾凤分飞。

　　她的窃喜并未生长完全，就凋零于君侯的势在必得。

　　君侯其实从未有一刻，放弃过对谢瓷的执着。

　　他暗中派人去谢瓷身边，以自己的方式守护着她，即便是因救她受了伤，为了不给她带来困扰，也没有表露自己的身份。

　　明明他是那样忙碌劳累，无数个夜晚，她都能瞧见书房的长灯彻夜不息。

　　为了给谢瓷撑腰，他也甘愿去刺史府应付那些女人家无趣的伎俩。他只不过略施小计让谢瓷赢了叶子牌，看见她欢喜展颜，也能随之弯了唇角。

　　君侯笑起来的模样，其实非常好看的，但他甚少会露出这样真心的笑意。

　　他会常常被谢瓷的微小情绪感染这件事，他自己知道吗？温雪夕也不知道。

　　再后来，君侯从南诏回来，即使如愿完成了攻下南诏的计划，他也并不十分开心，冷冽疏离的气息更胜以往。

　　温雪夕明白，一定又是因为谢瓷。

　　当那件金银满绣的喜服被呈到自己面前时，说不激动是假的，但她同样也清醒的晓得，君侯不过是想借自己，来刺激谢瓷而已。

　　他从没有在这场婚事中付出些微的心思，哪怕关心一次，那庚帖上的名字，写的究竟是谁。

　　洞房花烛夜，她娇羞看着心上人朝自己一步步走来，然后听见他叫：“花晨。”

　　她笑了，笑得眼泪都流不出来。

　　温雪夕还是温花晨，亦或是张王李刘某，不是谢瓷，在他眼里又有何分别。

　　她熟练的陪着他演了一出亲热戏码给谢瓷看，听他故作冷漠的训斥谢瓷，他们针锋相对，爱恨纠葛，而她从始至终，都只是个局外人。

　　选择替顾昧生去死，也许就是她此生的宿命，所以当花晨截下谢瓷送来的信物之时，她毫不犹豫的决定了伪装成君侯去赴约。

　　她是这样爱他，爱到不舍得他受一点点伤，也希望他此生，能与心爱之人相偕白首，哪怕此后都与她无关，可若是某个时刻，他回想起来，是不是也会记得从前有个叫温雪夕的傻姑娘，用生命，换了他心上一隅。

　　被万箭穿心是什么滋味呢，温雪夕觉得，不过如此。

　　不过如此罢了。

　　甚至比不上她求而不得的悲恸，比不上她一厢情愿的无奈。

　　这场她一人的独角戏，也终是只有她一人谢幕。

　　可是如果有来生，她再也不要这样痛苦的爱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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