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偷看他被抓了个正着，又影响了他休息，我自知理亏，双手环抱住他精瘦的腰身，赶紧闭上了眼睛：“我不打扰你了，你快睡吧。”

　　……

　　我醒来的时候，习惯性侧首，却并未看到顾昧生的身影。伸手往他躺过的地方摸了摸，尚有余热，也意味着他刚离开不久。

　　我起身，唤门口守着的怜儿进来为我梳妆。

　　怜儿动作娴熟替我梳着头发，随口说道：“姑娘，你睡着的时候，沈将军来找过你，看你还没醒，就又离开了。”

　　我正想问他有没有留下什么话，门口便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随后便传来了沈沐恩的声音：“谢姑娘，沈沐恩求见。”

　　我前脚刚醒，他后脚就能收到消息赶来。

　　和怜儿对视一眼，我只觉得好笑：“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沈将军有多在乎我呢。”

　　怜儿放下梳子，请沈沐恩进来，自己又退回门口守着。

　　沈沐恩迈进卧房，看我还披散着头发，笑说：“是沈某来得不巧了，不知有没有打扰到谢姑娘？”

　　我坐在梳妆镜前，自顾拿起了梳子，有一下，没一下的捋着胸前的几缕发丝，皮笑肉不笑道：“知道会打扰还偏要赶来，不正是沈将军一贯的作风么？”

　　虽然听出了我语气里的讥讽和挖苦，沈沐恩还是面上笑嘻嘻的环顾一圈了室内，然后自己找了个软凳坐下。

　　“谢姑娘误会我了。”

　　“哦？”

　　“我是来和谢姑娘道歉求和的。”

　　我愣了一下，视线透过铜镜看向背后的他，就见他低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我：“……”

　　道歉就道歉，你脱衣服做什么？

　　他动作很利索，三两下便将上衣扒光，让我想避开视线都来不及。

　　我正要放声辱骂他下流，就看见他背转过身去，露出了宽厚脊背上纵横交错、深浅不一的十几道伤口，可怖蜿蜒的结着新痂，看来是新添的伤。

　　“谢姑娘知道这些伤口是怎么来的么？”

　　不等我出声猜测，他先替我解了惑。

　　“拜你所赐。”

　　沈沐恩说，顾昧生早有废王自立的心思，赵墨白用不用借兵书做文章，都影响不了最终的结果，可赵墨白镇守锦官城一方，扼制住了南诏的发展蔓延，更是顾昧生称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若是由我来扮演这个背叛者的角色，不但能让顾昧生割舍掉儿女情长，更能加剧顾赵两人之间的矛盾，及早肃清赵墨白这个巨大威胁。

　　他本就是破釜沉舟一试，未曾料到我和顾昧生之间的信任薄若蝉翼，经不起什么考量。一向聪明决断的顾昧生被妒火蒙蔽了心智，即便知道锦官城不再安全，却偏要凑到我和赵墨白的眼前，为了膈应他，也为了报复我。

　　便是在这时，顾昧生勾结南诏事发，赵墨白布下天罗地网等他入局，却等来了温雪夕李代桃僵，一时南安侯坠崖尸骨无存的消息遍及天下，顾昧生也将计就计，靠着“已死之人”的身份掩饰，四下在锦城游走，瓦解分崩赵墨白的力量。

　　腊月十五那日，锦王殿下为宠姬在蜀锦塔燃灯千盏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顾昧生终究没能按捺住内心蠢蠢欲动的思念和不甘，不顾沈沐恩的再三劝阻，也要悄悄来看我一眼。便是在这时，沈沐恩再一次萌生出了杀意——唯有我死，才能真正断了顾昧生的念头。

　　我和赵墨白走散后，凭空飞出的那支冷箭，的确是出自沈沐恩之手。

　　不幸的是，这一次的轻举妄动，将他长久以来藏在皮囊下的歹意都在顾昧生眼皮底下抖露了个干净。

　　顾昧生自己的风月情∣事，偏偏被旁人玩弄在股掌之间，让他怎能不忿怒。可今夕不同往日，过去沈沐恩是他忠心不二的下属，说罚便罚了，如今他是南诏的新王洁律迦，一举一动都牵系着两国千万黎民的生息，顾昧生没有也不能有借口惩戒他。

　　“那你这伤又是从何而来？”我忍不住出声问道。

　　沈沐恩面上没有被我打断的不耐，而是不紧不慢的重新穿着上衣，继续说：“我十四岁就被君侯救下，跟着他习武学文，出生入死，在我心中，他不仅是主君，更是兄长。这九年来，即使是我犯下再大的错，他也不曾让我滚回南诏，可是为了你，他说此生再也不想见到我。”

　　沈沐恩说这话的时候，低头勾唇，似乎自嘲苦笑了下，愁苦转瞬就消匿不见。

　　“可能是我天生愚钝，不知什么是情爱，也不知原来在君侯心中，你的分量甚至不亚于那个王座。”

　　他说，他宁愿顾昧生一怒之下杀了他，也不想像丧家之犬一样被狼狈地赶回南诏。

　　他也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意识到，也许一直以来真的是他错了，是他背负着父母的血仇踽踽独行多年，固执的认为他和顾昧生都是一样的人，认定了一个目标，无路中途遇见怎样的羁绊困难也不会瞩目向左右，却忘了人活一世，本就是为了情之一字痴狂。

　　为了求得顾昧生的原谅，他自己依照军法领了二十道鞭刑，又大雨夜跪在顾昧生的门外认错，直到身上的血迹被雨水冲刷，将周身方寸的地面都染成凄丽的绯红色，他强撑不住匍匐摔倒，抬眼瞧见顾昧生撑了一把竹伞，玄色袍尾在行进间沾浸上水汽，水雾迷蒙住他的五官面庞，看不出喜怒颜色。

　　良久良久，久到宇宙洪荒深处都开出荒芜贫瘠的花来，沈沐恩才依稀看见，仿若初次见面那般，顾昧生向他伸出了那只骨节分明又好看非常的手来，将他从隐忍不安中拉出，给予了他旷世难求的救赎。

　　“下不为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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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会再有下一次了。”沈沐恩也说，“我是真的释怀了，就像我把君侯看作是最亲的兄弟一样，他也同样拥有喜欢一个人的权利，那个人无论是你，还是别人，于我也不该有什么分别，我要做的，不过是食君禄，忠君事罢了。”

　　看来他是真的放过了自己，放过了我，也放过了顾昧生。

　　说完这一切，沈沐恩才如释重负的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向我告别：“渝州的大小事务已经步入正轨，我也该回南诏了，此一去，兴许再也不会踏入赵唐国土半步，我衷心的希望你和君侯能相守百年。”

　　我坐在镜前没有动作。

　　这是他欠我的祝颂，也是我理所应得的庆贺。

　　若非是他从中作梗，此刻我该是顾昧生名正言顺的妻。

　　走出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停下步子没有回头，留下了一句意味不明的嘱托：“小心温花晨。”

　　便离开了。

　　他走后不久，顾昧生也回来了。

　　他穿了一件绛紫色的锦袍，周身气度贵不可言，发丝整齐束在冠中，即使尚在病中，肤色有些过于白皙，也并未折损他半分俊美，反倒平添了些许脆弱易碎的美感，仿佛是一樽价值连城的琉璃盏，轻轻一握，便可折损。

　　但我知道那不过是一时的错觉。

　　这个男人，一身铁骨铮铮，唯有心上余处柔软，容下了一个我。

　　怜儿刚为我挽好一个发髻，还没妆点饰品，我就迫不及待的奔赴向他。

　　“顾昧生。”

　　他笑眼盈盈，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软着嗓子撒娇：“你去哪儿了？”

　　他也耐着性子“盛京来了使者。”

　　我的满脸喜色在瞧见他身后跟着的温花晨后一点点褪去。

　　“温姑娘……怎么还在这里？”

　　平素里，温花晨总是偏好穿艳色的衣裳，也喜欢浓妆艳抹，与她的姐姐温雪夕一艳一素，是全然不同的两种风格，也非常好分辨。可是此刻，兴许是为姐姐服丧，她穿了一身黑色的衣裙，素着发髻，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一个盛着乌黑药汤的瓷碗，不苟言笑的模样，乍一眼看上去，说像她姐姐温雪夕，倒不如说更像我。

　　我一向都知晓，她们姐妹二人无论是神态还是身材，都与我有几分相似，可是不知为何，突然看见她连穿着打扮都和我所差无几，又亦步亦趋跟在顾昧生身后，让我莫名就有些不爽快，甚至是抵触。

　　我把这归咎于是沈沐恩临走前，留给我的那句“小心温花晨。”

　　他不像是会无事生非的人，自然也不会无缘无故的在我面前说温花晨的不是，可既然他留下这么一句警告，定是有他的用意在，于我也没有什么损失，我照做便是。

　　顾昧生并没有立刻回答我，而是慢条斯理的横臂揽住我腰身，掀起珠帘纱幔，穿过长廊，将我带入了另一间房。

　　屋子的正中央放着一张宽阔精致的八仙桌，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饭菜，冒着腾腾热气，看起来让人食欲大开。我低头轻轻揉了揉小腹，才想起我已经很久没有进食了。

　　“饿了？”看见我这番动作，他轻声问道。

　　我点点头。

　　他招手示意端着盥洗盆的侍女上前，握着我双手放进盆中，细致耐心的替我浣手，又用帕子替我擦干净手上的水珠，最后递给了我一双银箸：“厨子是从锦城请来的，你先尝尝合不合胃口。”

　　从头到尾，温花晨都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端着盛药的托盘站在一旁，和下人无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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