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明明应该感到开心，我眼中却有泪珠控制不住的崩落。

　　他的唇上移，吻落在我脸颊，又回到唇上，泪水咸腥的味道顺着唇滑入口中，滚入喉中，我像涸辙之鲋，在窒息的前缘奋力攀着他，拼了命的汲取着他的气息作最后的救赎，渐渐泣不成声。

　　顾昧生停下动作，温热的指腹拭过我的泪痕，声音微哑：“傻姑娘，哭什么？”

　　我泪眼朦胧，痴痴看着他俊朗的眉眼，双手忍不住攥紧他的衣袖，渴望定格珍藏他此刻予以我的，久违的温柔。

　　“你还要我吗？”

　　他揽我入怀，用自己的方式向我宣告着他的心意。

　　“怎会不要你，我恨不得生生世世都能拥有你。”

　　我忆起他纳妾的那天，我求着赵墨白松口让我去见他，却看见他和温雪夕衣衫不整交颈缠绵，他那时冷硬的态度和伤人的话语，是我今生都不愿意主动溯起的回忆。

　　我抽泣着控诉：“可是你说……说我只是赵墨白的禁脔，不稀罕我，还让……让我滚。”

　　顾昧生的眼底浮现出淡淡的无奈：“只是一时气话罢了。”

　　怕我心里还不舒坦，他握住了我的手，就要往自己脸上扇去：“娇娇，对不起，我错了，是我误会你了，要不你打我几巴掌消消气？”

　　是梦吧？像一场南柯美梦，真怕从梦中惊醒，眼前的一切不过是一场空欢喜，而我还睡在赵墨白身畔，被他圈禁在一方小天地，与顾昧生依然是天人永隔。

　　我没有如他所说打他泄愤，而是将手心贴在他脸侧，感知着他肌肤的温热和呼吸的匀称，反复确认着他的真实与存在。

　　不是梦，是真的。

　　我紧紧拥着他，侧耳贴近他的胸腔，听他的心跳声与我的交织，世间也再没有比这更悦耳动听的乐音了。

　　“顾昧生，我真的好怕，怕你不在了，也怕你不要我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

　　我一时哽住，说不下去。

　　他悉心抚着我背脊，替我顺气，又诚恳又认真道：“娇娇，我真的知道错了，原谅我好不好？”

　　生与死面前，是与非、对与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他，又谈何原谅与否。

　　这场风月情动里，虽是他诱我在先，可我从无半分不情愿。

　　起初与他一起奔赴南诏，我心中所想也不过是为了报复他“欺骗我”，要将他的七寸袒露给赵墨白看，让他们龙虎相争。后来从沈沐恩处知晓他其实从未想过利用我，即使我未曾再继续替赵墨白做事，那样的情势下，又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如果不是我蓄意不轨接近他，借兵书也不会落入到赵墨白手中，他就不会如丧家之犬一样被驱赶到渝州安身，他的侧妃温雪夕也不会葬身在云海崖下，甚至尸骨都无存。

　　南诏城墙之上，要他亲眼看见自己被心爱之人背叛，是沈沐恩精心设计的局，骄傲如他，又如何能咽下这口气，偏偏爱意战胜了理智，他宁肯放我一条生路，哪怕于他而言是绝路。

　　锦王别院之内，他怨怪我朝秦暮楚，一边与他缠绵，一边为赵墨白卧底，赌气将原本为我准备的嫁衣转赠给了温雪夕，即使以冷言相对我无理的指控，也并没有做什么更为过分的举动。

　　明明只是很容易就能说开的误会，我们偏要不休不止的争斗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因为命运捉弄，也因为那时的我们都有自己的骄傲和自尊，它不允许顾昧生放低姿态任我践踏他的底线，也不允许我受过不堪的言语奚落羞辱还迎难而上。

　　我没有罪，可我也不无辜。

　　但这一切，全然被他抹去无视，他揽下了所有的不是，承担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的责任，先低头认错，赠了我这把柄口实。

　　赵墨白曾问过我，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我爱上的人偏偏会是他顾昧生？

　　为什么呢……

　　即使从小便浸染在男人各式各样的甜言蜜语之中，即使曾遇见过赵墨白那样温柔清隽的男人。

　　我还能如此奋不顾身的去爱他一次，并且分外笃信我余生都会只爱他一个人。

　　是他让我意识到，我是婊∣子，可我也有心，我是娼妓，可我也有爱。

　　在世人看来浪荡不堪的那些日子，变成了我身上的伤疤，和赵墨白在一起时，和千万个俗世男人在一起时，它们总是滚烫炙热，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我很脏，我不干净，让我如坐针毡如鲠在喉，甚至是如芒在背。

　　我渴求平等的重视，其他男人以居高临下的姿态要我仰视，赵墨白的矜贵地位又让我自视轻贱，不得不仰视。唯有顾昧生，他是那样的洒脱不羁，不在乎世人的流言蜚语，也不被道德伦理禁锢，他宁愿自诩为我裙下之臣，也要将我托举出泥沼，让我衣不沾尘。

　　我又如何能不爱他。

　　‘原谅我好不好？’‘好。’

　　我轻轻颔首，握住他的手放在我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轻声允诺：“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能将我们一家人分开了。”

　　顾昧生纤长的手指颤了颤，有些不可思议道：“娇娇……孩子是我的？”

　　言至于此，他还以为我腹中是赵墨白的骨肉么？

　　我扯开他的手丢在一旁，没好气道：“不是，是我一个人的。”

　　他重又没羞没躁的把手贴上来，轻轻按了按我的肚子，感触到这里真的孕育了一个和他血缘相亲的小生命，终于没忍住，笑出声来：“原来这是我们的孩子，是我和你的！”

　　他笑时眉眼弯弯，眼角有微微笑纹，眼眸晶亮似有万千繁星，完全就是意气风发的十三四岁少年，哪里还有那个权倾天下的南安侯的模样姿态。

　　我忍俊不禁，伸手去推他，笑说：“你一向稳重自持，不就是一个孩子，也值得你这样大惊小怪？”

　　“自然值得。”顾昧生笑眼盈盈，在我额上落下重重一吻，若不是顾及我腹中骨肉，怕是要将我高高抛起才能表达出他此刻异常兴奋的心情，“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娇娇，我要做父亲了！”

　　我偏了偏头，笑问道：“如果是别的女人，你也会这么开心么？”

　　“因为是你。”

　　“嗯？”我没听清。

　　“我会这么开心……”顾昧生与我额头相抵，淡笑：“更因为这个孩子的母亲，是我最爱的女人。”

　　我也曾有过好奇，像他这样处处留情又俊美无双的男人，为何从前从没有过女人为他生育子嗣。

　　在很多年后的某一日我才偶然得知，他的生母也曾是艳冠京华，名噪一时的倾城美人，在外人看来，与他的父亲先南安侯，郎才女貌，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奈何郎既无情，妾也无意，彼此双方都各心有所属，成婚不过是顺了圣上和长辈的心意，此后数年，夫妻貌合神离，即便是共同诞育了一子，也甚少予他关爱。

　　顾昧生在这样的环境下自由生长，即便是与学堂的夫子老师，关系也亲密过自己的生身父母，他那时便在心中暗暗起誓，有朝一日他若生儿育女，一定要与自己真心相爱的女人一起，绝不重蹈父母的覆辙。

　　……

　　用过午膳后，郎中来过一次，替顾昧生诊了脉，说他病情略有好转，只是还不可大意，并建议他多休息来调养身体。郎中刚走，顾昧生就借口治病，非要哄着我上床与他一起睡午觉。

　　我躺在他怀中，把手放在小腹上，与他隔开一小段距离，无奈道：“我昨晚睡了很久，现在没有一丝困意，根本睡不着……”

　　他用下巴亲昵蹭了蹭我的发顶，兀自阖上了眼：“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就当是陪我，嗯？”

　　因为尚在病中，他的鼻音有些重，眼睑下也有一圈淡淡的乌青色。

　　回想起这些天我是怎样艰难捱过来的，他的煎熬比我只多不少。

　　心上猛地一下刺痛，我不言不语，只是往他怀中更深处轻轻钻了钻。

　　许是因为有我在身旁，顾昧生放下了戒备和警惕，整个人都很放松，没多久呼吸就渐渐趋于平稳。

　　精神正好，我睡不着，为了打发时间，只能小心的将左手从锦被中探出，沿着顾昧生的五官曲线在虚空描摹勾画。

　　没有见过他的人，很难理解说男人长得周正好看是怎样一副情景。

　　仿佛上天就是偏爱他，无论是鬓角，还是鼻梁，或是薄唇，多一分太过，少一分太缺，都生得恰到好处。即使是画师用水墨勾勒，也不见得能造就出这样惊艳的容颜来。

　　红尘俗世人，谁不爱慕美色，我亦不能免俗，一想到世间千万女子求而不得的男人，此刻就躺在我的身旁酣睡，心情都豁然开朗起来。

　　思绪飘飘然，一个不慎，我微凉的指尖就落在了顾昧生的薄唇上。

　　他纤长浓密的睫毛微微颤了颤，并没有挣开眼，却准确无误的捉住了我作乱的手：“娇娇，你乖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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