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慢慢的，他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的苦笑。

　　兀自喃喃：“原来……也是骗我的。”

　　碎了的铜镜，即使拼凑粘连，还能完好如初吗？

　　情爱风月亦然。

　　我们回不去了啊，何苦再自欺欺人。

　　说什么被他真情感化，不如由头来过，都只是暂时拿来应付他，好让他放下戒心的话罢了。莫说顾昧生还好好活在世上，便是他不在了，我又怎能容忍自己这样将就应付的过一生。

　　“墨白，即使困住我的人，我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这样做值得么？”

　　赵墨白神色痛苦，晃了晃头强撑着让自己保持清醒：“我不在乎。”

　　“我不在乎你心里还有他。”他重复道，周身力气因迷药的效用已经卸去了大半，握住我手腕的那只手也只能勉强虚虚搭着，只要我轻轻抽离，就可挣开，可我没有动，而是站在原地听他艰难地说完了后半句，“小瓷，我会给你一个家，我娶你，你别离开我好不好……”

　　我从没见过赵墨白这样低声下气的求过谁，他从来都是谦顺有礼的，总是笑起来使人如沐春风，整个锦官城，甚至整个赵唐国，都找不出第二个比他贵气的男人来，顾昧生与他相比，也多了三分匪气。

　　可是如今，这个曾高不可攀，天之骄子一般的男人，却会为了不失去我，近乎卑微的出声乞求，我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啊。

　　赵墨白最终也没等到我一句是或者否的回答，他的手无力从我腕上划过，自然垂落下去，阖上双目栽倒在了桌上。

　　我用手背抹过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流出的泪水，觉得胸口沉闷，心上隐隐作痛。

　　从前是我求不得，往后是他爱别离。

　　这无尽悲苦，永没有止境。

　　……

　　沉念在不久后跟着怜儿一同赶来，我和她一同替赵墨白更了衣，扶他在床上躺好。

　　赵墨白安稳平躺在那里，像过去无数个早晨，我一睁眼就看见的他。

　　呼吸绵长轻柔，少了几分疏离感，使我生出岁月静好，就此终老的期盼感慨。

　　不知是否被梦魔魇住，他的眉头突然紧皱在一起，在额心挤出一个“川”字，我下意识想替他抚平，又恍然此时的我不该不配也不能够去做这些。

　　他还有那么漫长的大好时光，他值得更美好的女子来相配。

　　我要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送我和怜儿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马车，沉念裹着裘衣站在棕红骏马前，寒风撩起她的青丝，三两成绺横亘斑驳在她白净的肌肤上，她伸手摘过别在耳后，声音轻柔和煦：“等殿下醒来后，你也应该已经抵达渝州了，此去山高水远，万望珍重，也祝你和君侯都得偿所愿。”

　　我微一颔首，怜儿将车帘垂下，将我和沉念隔绝在两处。

　　马车轮辘辘吱呀碾过青石板砖，几乎将她最后的喃喃自语声也掩盖过去。

　　“他能如愿以偿，也是我此生唯一的愿望了。”

　　车厢悠悠晃着驶离锦官城，我这才有精力去回想沉念留下的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在我与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接触里，她给我的印象永远都是清冷疏离的，不过分热情献媚，也不冷漠决绝，只是与他人保持着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绝不会多管闲事。

　　在此之前我也只以为她对我所有的帮助和善心，都是出于对顾昧生的忠心，出自君臣之谊。

　　可现在看来，其实并非如此。

　　她在锦王府从来不争不抢，淡泊超脱，任凭楚意一枝独秀，也并非是她要做无欲无求的女菩萨，而是她所欲所求之人不是赵墨白。

　　是顾昧生。

　　她和顾昧生之间有什么前尘往事我并不知晓，而她缘何未曾表露心迹我也难以猜想，只是以她今时今日的身份地位，顾昧生这三个字，这个人，就只能成为掩于岁月的不可言说。

　　便是现今她肯如此尽心尽力的助我逃离锦王府，也是因为，她爱顾昧生，所以宁愿自己不痛快也要成全他的圆满。倘若易地而处，不见得我就会有她这样大度的胸襟气量，仅仅是在心中设想一下要将顾昧生拱手让给另一个女人，便足够我难受好一阵了。

　　过去我也会怨怪上天为何对我这样不公，没能让我生在一个清白人家，做一个普通的姑娘，嫁一个普通的男人，过完普通的一生。

　　可原来它待我并不薄，我的不幸是过去红尘欢场里的那些腌臜龃龉，与红颜薄命的温雪夕相比，与不露形色的沉念相比，我又何其幸运。

　　我还有来日可期，我也无须敛藏自己的情爱心意。

　　……

　　一路颠簸跋涉，刚入了夜怜儿就抵不过沉沉睡意来袭，蜷作一团憩在我身侧。

　　我揣着即将见到顾昧生的忐忑和欣喜，间或掺杂着对赵墨白的愧怍担忧，竟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只好动作轻微小心的掀开车帘，仰观夜幕下垂挂的星子月轮。

　　马车行进在一望无际的平地原野，看不见人烟烛火，便衬得满天繁星璀璨光明，替我们照亮悠悠长途。

　　我自小长在锦官城，至今唯一一次出远门，还是陪着顾昧生去南诏。他那时饶有兴致地告诉我年少时行军打仗从别人那里听来的有趣故事，可惜我心有鬼胎，一边敷衍应付着他，一边走神盯着他深邃俊朗的眉眼瞧。

　　那夜银河如练星如萤，良辰美景好时光，夜幕与星斗皆在他身后，沦为了陪衬。

　　……

　　后来，我竟连怎么睡着了也不知道，醒来时已经日上三竿，睁眼便见怜儿抱着个梳妆盒坐在一旁，问我：“姑娘，我们已经进入渝州地界了，就快要见到君侯了，你要不要梳妆一下？”

　　我从盒中拿出小铜镜照了照，镜中的自己素面朝天未施粉黛，比之从前有些憔悴浮肿，也看起来更加楚楚可怜了。

　　有人曾说我是媚骨天成，生就一张狐媚妖艳让男人欲罢不能的脸。

　　做婊∣子时，那是锦上添花。一朝从良，莫说是我，又有谁不想洗脱过去身上那些腥臭的枷锁和桎梏？镶嵌在骨子里的风骚，我可以慢慢连根拔除，可怕成瘾的欲望习惯，我也能压抑克制，可这张脸，唯有这张被世人称作“天生娼妓”的脸，我非但无可奈何，甚至要仰仗着它才能博求来赵墨白和顾昧生的注意。

　　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

　　倘若我的美好容颜真的一去不再，顾昧生是否依然会待我如初？

　　我把镜子放回梳妆盒中，摇了摇头：“不必。”

　　不必以螺黛描摹蛾眉形状，不必以妆粉修饰玉面颜色，也不必以口脂涂抹朱唇成艳。

　　我信顾昧生，爱我的心性远胜过这副华丽的皮囊。

　　……

　　我的不安忐忑，肖似于近乡情怯的心绪在马车停下的一瞬膨胀满盈到了极点。

　　车外有熟悉的男声语意些微不悦道：“请谢姑娘下车。”

　　我微微怔愣迟疑的片刻，他已然用剑柄挑开了车帘，勾唇嘲讽一笑：“怎么？看见是我很意外？”

　　我略一思忖，同样不甘示弱，回送了他一个自认为灿烂非常的笑容：“怎会？”

　　“别来无恙，沈将军。”

　　沈沐恩不屑的哼了一声表示回复，视线往我微微凸起的腹上一扫，这才收敛了些敌意：“走吧，我带你去见君侯。”

　　我预想过许多次与“死而复生”的顾昧生重逢是何等模样，他会用怎样的眼神看我，会拥抱我亦或视我为陌路人，却无法想到，我心目中无坚不摧的他，会没有知觉的静静躺在象牙床上，面色潮红，脆弱的几乎不堪一击。

　　我慌了神，踉跄跪趴在他身前，手覆上他额头，滚烫灼热了我的掌心，同样也炙烤着我的心。

　　“他怎么了？”

　　“也没什么大碍。”沈沐恩语气平淡，仿佛是在叙述一件多么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是高烧了七八天都没好，有可能下半辈子都要这样躺床上了。”

　　这么严重？我慌了神，立时想要起身：“我去找郎中。”

　　手腕冷不丁的被一只宽厚手掌拽住，我愕然回头，就看见顾昧生卷翘如扇翼的睫毛一颤，慢慢的睁开了眼，他的神色冷淡懒倦，因为还在病中，说出的话鼻音很重：“别人说什么你都信？”

　　我一时失语，不知所措看着他。

　　不过数日未曾见他，于我恍若隔世，有一种薄弱蝉翼又巍峨似高山的疏离感隔阂在我们之间，说不清，道不明，却真实存在，让我难受的眼眶酸涩，心又被攥住，呼吸都不通畅。

　　我不敢再与他对视，只垂首低眼盯着自己捏着他被角的手指看。

　　即便如此，我依然能清晰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有多热切，几乎要将我整个人都融化在其中。

　　就在我受不了的刹那，他开了口，却是对沈沐恩道：“你先出去。”

　　沈沐恩颔首，起身，开门，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我琢磨着是不是该说些什么来缓解这些微尴尬的气氛，甫一抬眼，他便反客为主，一手揽住我后腰，将我整个人都压向他，与他的唇相贴。

　　他的呼吸滚烫灼热，薄唇也滚烫灼热，一下就将我们之间的疏远嫌隙一扫而空。

　　他很温柔很有耐心，并不急于攻城略地，而是一下下的摩挲、舔舐、再吮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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