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一时万千欢喜都涌上心头，我按住胸口，被胸腔内肆意游走的情绪冲击得险些背过气去。

　　沉念拍了拍我的手背，软声抚慰着我：“你还怀有身孕，切勿大喜大悲。”

　　我点点头，缓了片刻，望着沉念，语气有些哽咽道：“那……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不太好。”沉念叹了口气，眉目间有隐隐的担忧。

　　我坐立难安，恨不得立刻就能见到他：“是他的伤又加重了么？”

　　“不是。”沉念摇头，顿了顿，才有些惋惜道，“其实那日出现在云海崖上的人，并不是君侯，而是他的妾温氏。”

　　温雪夕？

　　我眉骨一跳，瞬间回忆起来，我那日见到的顾昧生，确实是和往常的他不大一样。他穿着一件在祈寿宴那样正式的场合穿过的衣服，又佩戴着尊贵身份象征的双鱼玉佩，就像是在刻意告诉别人，“他”是真的“顾昧生”。可细想起来，却又处处透着古怪，他为何要在脸上戴上一个青面獠牙的面具？又为何面对赵墨白的步步紧逼而毫不还手？

　　我那时见“他”比之寻常，又瘦弱了些许，此刻才明白，原来并不是我的错觉，而是衣下遮着的，其实是个女人的骨架。

　　细细推敲起来，也不难猜出，赵墨白派去别院骗顾昧生的人，根本就没有见到他本人，消息到了温雪夕这里被拦下，她便擅作主张替了他。

　　她清楚我在顾昧生心中的分量，哪怕知道这是个骗局，他也一定会赴约，可是顾昧生是她的夫君，也是她的心上人，她不会容忍自己眼睁睁看着他为另一个女人去奔赴这场鸿门宴，生死都难以预料。

　　如果说曾经我对温雪夕还有嫉妒和羡慕，此刻就只剩下钦佩与怜惜了。

　　她无畏赴死的这份勇气和决心，足以证明她对顾昧生的爱意并不比我少。

　　而我何其幸运，轻而易举就能拥有她所梦寐以求的。

　　沉念又说：“君侯收到消息赶到云海崖下时，路过的樵夫已经替温夫人收了尸。为了大局考虑，顾宅操办了一场没有牌位的丧事，任由外界默认离世的人是君侯。”

　　她唏嘘道：“温夫人的死，也算是间接帮了君侯，他用死人的身份做掩饰，顺利到了渝州，如今形势一切向好，只等时机一到，他自立为王，便可与赵唐一较高下。”

　　从前顾昧生是赵唐王室的臣子，哪怕他真有雄韬武略，治国之才，也只能藏起锋芒，屈居人下，否则便是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如今也算是置之死地而后生，能光明正大的向世人宣告自己的野心抱负。

　　沉念呷了一口茶，缓缓道：“我前些日子才见过君侯一面，他看起来有些颓废沮丧，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更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人喝闷酒。我和君侯也算是自幼相识，这些年来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模样，跟伺候他的下人打听，才知道是因为他喜欢的姑娘背叛了他，就在他想要原谅那个姑娘时，又发现她和旧恋人重归于好，他痛苦万分，无处可排解忧愁烦恼，就只能靠酒醉来麻痹自己，可怜他这些年四处征战，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烈酒再一刺激，高烧了数日都不退，连盛京来的太医也束手无策，他病中总是叫着娇娇两个字，我虽从没听过这个名字，想来除了谢姑娘你，也没有旁人了，这才赶来找你。”

　　这个傻瓜。

　　我没有背叛他，我也没有和赵墨白再续前缘。

　　此刻，我已经可以肯定，那天在锦绣街用飞刀救了我的人，就是顾昧生。

　　他一定是回来找我，却看到我和赵墨白在一起，也许还误会了我腹中的这个孩子，才会在救了我之后又不告而别。

　　从沉念口中知道这些真相后，我愈发迫不及待的想要快些见到顾昧生，我们之间所有的隔阂都是因为不必要的误会造成的，只要他还好好活着，我就有机会和他说清楚一切，感谢上苍，原来一切都还来得及。

　　我反攥住沉念的手，将所有希望都押在了她身上：“沉侧妃，你能不能帮我从这里逃出去，我想去见顾昧生。”

　　沉念颔首，递给我一个小瓷瓶，不紧不慢道：“这瓶中装着的是迷药，吃下去一粒，能让人昏睡至少十二个时辰，你寻个机会，溶了放进殿下的饭菜中，事成后托怜儿来给我送信，我会安排马车送你去渝州见他。”

　　我接过瓷瓶，摩挲了下光滑的瓶身，有些犹疑。

　　不能怪我小人之心，沉念是顾昧生的人，赵墨白又是险些害死他的罪魁祸首，她会不会是想趁机利用我，借我之手来毒杀赵墨白？

　　沉念适时出声：“谢姑娘尽管放心，锦王殿下是我的夫君，我不会伤害他，此药对他的身体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损害。”

　　听她如此说，我才彻底放下心来。

　　……

　　为了骗赵墨白吃下迷药，我亲自下厨煲了一锅鸡汤。

　　入夜他结束了公事，如往常一样先赶来陪我吃饭，厨娘摆好了一桌精致的菜样，临走前笑着与赵墨白道：“谢姑娘今日心情不错，还特地为殿下炖了鸡汤补身子。”

　　赵墨白正松着领口扣子，闻言抬眼看了看我，唇畔浮略起浅浅的笑意。

　　他洗过了手，用帕子擦净，径自走向餐桌，率先盛了一碗鸡汤。

　　我心不在焉的扒着米饭，放在桌下的的左手在袖中紧张的攥成拳头，被汗水浸湿，余光还在打量着赵墨白的动作，暗自祈祷他不要多想，赶紧喝下。

　　可他没有，而是把碗轻轻放在了我的面前，耐心温柔道：“小瓷，我问过郎中，你身体状况不是很好，多喝鸡汤能补益身体，减少疾病。”

　　眼眶微湿，我甚至不敢直视赵墨白的眼睛。

　　我心怀鬼胎在汤中下迷药，他却还在担忧着我的身体。

　　情爱确实会蒙蔽人的双眼，让人失智，连赵墨白这样绝顶聪慧的男人，都识不清我这浅薄而浮于表面的叵测居心。

　　我努力遮掩着面上的怔愕和心虚，端起碗来舀一勺亲自递送到他唇边：“我这些天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不缺这一口，既是做给你的，你先来尝尝味道怎么样？”

　　赵墨白也没料到我会亲自喂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老实张了嘴。

　　我手有些颤，正低垂着眼去舀下一勺，他轻轻揽住我的腰将我扯坐在了他腿上，还特意避免撞到我的腹部。

　　“小瓷，你有心事么？”

　　“没有。”我视线专注盯着鸡汤表面浮起旋荡的葱花，头也不抬的回。

　　他又问：“那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

　　在我亲眼看见他“杀”了顾昧生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甚至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更何况对他如此温柔体贴，我今日的举动，完全可以用反常来形容。

　　我拿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故作柔弱可怜的姿态：“我这几天想了很多，失去的东西不会回来了，可是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么？你这些天对我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我想放下过去的仇恨和成见，和你重新开始。”

　　赵墨白神色未变，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从我手中接过碗，突然说了一句：“有你这番话，即使这碗中是毒药，我也会当做琼浆玉露。”

　　我被他看似意有所指的话吓得胆战心惊，来不及阻拦，只能看着他抬碗喝完了剩下的所有鸡汤。

　　他用帕子拭了拭唇畔，仍是清隽儒雅，眼中带着笑意，倾身向我靠近。

　　我以为他是想吻我，稍稍偏过了头，想要别开他的触碰。

　　他动作一滞，却并未如我所料，而是手掌放在我脑后，埋首在我颈间，不带一丝绮念的深吸着我发丝间的香气，感知我的存在。

　　“小瓷，我有多爱你，你能感受得到吗？”

　　我和他，也曾如鱼似水，赤身交欢，那时指尖到指尖的距离，比心与心更近。

　　他有多爱我，我就有多爱他。

　　可是后来呢……后来，有一个叫顾昧生的男人霸道肆意的闯入我的世界，将我的心牢牢握住，再也不能分出一毫一厘来留给旁人。

　　感情没有对错，也不分先来后到，更容不下三个人的纠缠不清。

　　赵墨白不肯放手，那就只好由我来做这个了断。

　　迷药渐渐起了效用，他的呼吸粗重起来，有些不适的扶了扶额，自嘲道：“明明没有喝酒，我怎么觉着自己像是醉了。”

　　我伺机从他身上站起，语气关切道：“是不是最近太忙累着了？不如我先扶你去休息。”

　　赵墨白却猛一使力握住了我的手腕，迷蒙晦暗的眼中是不可置信和恍然大悟：“小瓷，你在汤中下了药？”

　　计划已经得逞，我也没打算继续瞒着他，点点头。

　　“墨白，放手吧。”

　　他的眼尾泛红，三十多岁的男人，眼眶中竟也盛着将落未落的泪水。

　　握住我腕子的手更用力了些，他手掌心滚烫的温度传达过来的，除了他偏执顽固的不舍，更伴随着气力渐消渐逝的无可奈何。

　　“为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么？你方才不是还说……”他哽咽了下，“说想和我重新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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