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作者:芋泥圆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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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见飞刀


      画师了然般点点头,竟作熟稔之态,同我说起了一件,我从前并不知晓的事情。

      “夫人可还记得上一回,您在我作画时入睡一事?”

      不等我应答,他便微微一笑,接着道:“此处向来热闹嘈杂,是不夜之街。那晚,公子怕扰了您小憩,为替您求得片刻清静,一掷千金于众人的豪爽之态,我永生都难再忘怀。在下不才,对观面相之事也略知一二,夫人好福气,像您夫君那般,行止谈吐间都透出贵不可言的气魄之人,偏偏还是个痴情种……”

      难怪我睡前还有许多嘈杂的人声,醒来后已经是一片寂静,我那时只以为是夜色深了,游人纷纷散去,却未曾想过,原是顾昧生体贴至此,散尽千两黄金,也只为博我庄周一梦。

      我十分艰难地扯出一抹笑容来,辞别了画师转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锦绣十里长街,灯火阑珊绰约,形形色色的世人与我相向或背向而行,再擦肩而过,我形单影只站在街市中心,迷茫又无措,不知该去往何方。

      便是在这时,有冰凉的雨水三三两两滴落在了我的发间和脸颊,俄而夹杂着几片轻柔晶莹的雪花,我仰首,任雨雪和风灌入我脖中,才恍然惊觉,锦城的冬天,是真的来了。

      渐渐、渐渐地,北风呼啸,雪势猛急,有人行成双,将外袍脱下遮挡在头顶,步履匆忙却面有喜色,也有人孑然奔走,抖落一身风尘,尚有归巢可依。

      不过片刻工夫,原还人头攒动的街市已然只剩寥寥几人。

      我垂眸看了眼被雪水浸湿的锦缎鞋面,似有若无叹了口气,才抬起有些沉重的步子,想找个能够容身的地方暂避风雪。

      寒风正呜呜飒飒的响着,骤然掺入了一声异乎寻常的箭矢破空声。

      “嗖——”

      凌厉杀气自我身后传来,我绷紧了身子,僵在原地,不知该作何反应。

      “铮——”清脆响亮的金属撞击声。

      一切重归于沉寂。

      我惊恐张惶一回首,便瞧见了地面不远处躺着的,一分为二的断箭,和一枚半边都没入积雪之中,却仍清晰可见刀尾祥云图案的青铜飞刀。

      方才有人想要杀我,是祥云飞刀的主人救了我。

      我急忙环顾张望四周,视线从各式各样的面孔上飞掠过,急不可待的想要证实自己心底那个不切实际的妄想。

      顾昧生还活着。

      他也许就在我身边不远处正看着我,甚至刚刚……还出手救了我。

      可我找不到他。

      “顾昧生!顾昧生!我知道是你,你出来啊,出来看我一眼!”

      “只要一眼,一眼就好,求你了,顾昧生……”

      我无助的跪倒在地,以手遮面掩泪,有某一瞬间,想把天地都颠倒,八方都揉碎,只为了能寻觅出一丝他尚存活于世的证据。

      可是除了雪地上孤零零躺着的那枚祥云飞刀外,再无其他。

      我只能扶着腰,动作缓慢的伸手去捡拾它。

      尚未触及,就有蒙头只顾疾行的路人不慎踩在了我的手背之上,在我吃痛呼出声后,他又慌乱抬脚,将飞刀踢得更远。

      他急急弯身过来想要扶我起来,语气充满歉疚懊悔:“姑娘,实在是对不住,我没瞧见你在这里,你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走吧。”我匆匆推开他,满眼只余下那枚飞刀。

      因为怀着身孕的缘故,我的动作有些笨重,不像从前那般轻便,单是跪下来的这个动作已经耗去了我大半心力,我只能膝行着向前,再艰难的伸手去探够那离我还有四五步远的飞刀。

      就在我刚握住飞刀的一刹,视线中突然出现了一双金丝绣蟒的黑靴。

      我手一颤,急遽抬眼。

      原来是赵墨白……

      他蹲下身来与我平齐,满眼都是担心与心疼,想要抱我起身:“小瓷,你受伤了吗?”

      我推拒开了他的动作,看着他的双眼,略带哽咽的说:“墨白,顾昧生没有死,他回来找我了。”

      赵墨白皱眉,沉声道:“小瓷,你一定是认错了。”

      “不可能。”我坚决否认,把手心里攥着的飞刀拿给他看:“你看,这是他的飞刀,是他救了我,我不会认错的。”

      赵墨白不以为意,又道:“白袍骑全军用的,都是这种飞刀,这根本说明不了什么。”

      我的手松了松,又重新攥紧。

      即使全天下到处都是这种飞刀,可是能将一支正在疾驰的箭羽准确无误打落的人,却屈指可数。

      除了顾昧生,不会有旁人能在那样万分危急的情况下,还将我保护得完好无损。

      是他说过,绝不会再让我陷于危险之中。

      赵墨白抱起陷入沉思的我,没有怨怪我为何没听他的话私自离开,而是自责的向我道歉:“是我没看好你,让你受惊了。”

      ……

      对于我时刻都在谋算着如何离开这件事,赵墨白从来心知肚明,却总是闭口不提,只是又在我的院落门前多加派了些人手,除了他亲自请来,定期为我检查身体的郎中外,再不许旁人来探看我。

      过了月余,我孕吐的情况渐趋向好,但是四肢有些肿胀酸疼,日常起居都不能自理,需人服侍伺候。我逃走的心思收敛了许多,开始常握着那枚从锦绣街拾来的飞刀发呆,想着顾昧生究竟是不是还活着,如果还活着,为何又不肯来见我。

      元月某日。

      因前夜下过一场暴雪,院中央的桃树枯枝被积雪压弯,断裂开了几处。清晨天气晴好,出了日光一晒,地面上雪水自高向低积流成浅溪,树枝和房檐上的碎雪则随风簌簌而落,几乎灌了我满脖。

      怜儿怕我摔着,一直小心翼翼扶着我在院中来回踱步。

      就在我们准备回屋时,院墙门口却传来了细碎的争执声。我被困在这里,已经许久不见外人,一时还有些不适应。片刻后来人就出现在了影壁回廊处,手上揣着个绣着兰草的手捂,着一身青衫,身姿清冷,平白无故就让我感到周遭又多了几分寒意。

      沉念打量的视线落在我微微凸起的腹部,直截了当道:“我来找你,是有很重要的事情。”

      她身后站着的侍卫不敢与她一个侧妃为难,又囿于君命,只能出言哀求我:“谢姑娘,殿下吩咐过,不许外人进来。”

      沉念和我的交集并不算多,但似乎每次,她出现都是在帮我。看她的性格,也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既然她宁肯得罪赵墨白也要闯进来找我,那必然真的是有了什么要紧事。

      我扶着腰,温声道:“你们接着回去守着吧,沉侧妃不算是外人,若是殿下怪罪下来,也有我给你们担着。”

      有我这番言论,侍卫们不再执着于纠缠沉念,而是相继退出去了。

      沉念却对我的主动示好并不领情,而是擅自走向了内屋。

      我和怜儿对视一眼,不明她意图,只好也跟在她之后进去。

      她坐在椅上,单刀直入问道:“谢姑娘腹中,可是殿下的骨肉?”

      我稍稍愣住,没料到她会问起这个,略一思忖,还是摇了头。

      不知是否是我错觉,她冰冷生硬的态度,似乎在看见我否认后松动了些。

      为何会如此?她不是赵墨白的侧妃么?知晓我腹中怀着的孩子不是赵墨白的,难道不该为他打抱不平么?

      沉念又道:“那……是南安侯的?”

      我犹豫了,没有立刻回答。

      因我实在揣摩不透沉念的想法,生怕会给自己惹来什么麻烦。

      沉念则软了声,与我道:“你不必害怕,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我其实就是君侯埋藏在锦王府中的暗线。”

      乍一听闻这个消息,无异于在平静无波的湖面上投石,瞬间就能激起浪花千层。

      从前那些说不通的事情,在此刻都变得清晰明了起来。

      顾昧生受伤藏在我的房间,沉念明明察觉到了他的存在,却并未告知给赵墨白听;甚至在我找上门后,还若有若无的暗示我不必多想;我险些被窈娘派来的人杀死,怜儿赶回王府搬救兵,来的人却不是赵墨白,而是顾昧生;就连沈沐恩告诉我说,他们第一次来王府,为的是与暗线接应,指的也是沉念……

      我竟不知该说是顾昧生太过聪明,还是沉念太擅于伪装。

      谁又能想到,锦王殿下的枕边人,竟然会是南安侯派来的暗线。

      看我差不多完全接受了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沉念才又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一个消息。”

      她说,君侯并没有死。

      我满眼呆滞看着她,几乎都忘了呼吸。

      从亲眼看见顾昧生坠崖的那一刻起,我从未有一刻,能感受到自己的心原来还在跳跃。我一闭上眼,就总是梦见从前他同我说过的那些话,不正经的调笑,或是深情款款的许诺,一字不落,一遍又一遍的,折磨的我不能安寝。我也曾以为,除非追随他入冥司地府,否则此生再难有相见之日。

      可我终归还是等到了,等到有人亲口告诉我,他还活着,还好好活在这浮华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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