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煎熬又难捱的日子这样一天天过着，终于步入了腊月。

　　锦城的腊月，红梅盛绽，偶有寒霜。

　　我本就畏寒，怀孕以来更是因胃口不佳，又瘦了些许，看起来非常虚弱，若是外出不抱个汤婆子，不出半个时辰，手上便会冻出红疮来。

　　赵墨白担忧我的身体，怕我怀着孕又感染上风寒，明面上虽不说禁足，实则也是将我圈禁在了院落里，不许我外出。

　　怕我因此会无聊烦闷，一处理完政事，他便会立刻带些小玩意来找我，企图让我开心些。

　　有时是西域进贡来的稀奇玩意，有时是街市上卖的小吃糕点。

　　只是我已很久未再开口笑过。

　　我仿佛失去了感触幸福的能力，除了腹中揣着的这个孩子，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提起精神来。

　　也是，世间没了顾昧生，于我还有何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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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年腊月十五，是我十八岁的生辰。

　　赵墨白想趁此时机让我解开心结，提前半月便差赵丞着手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

　　我穿着厚重的裘衣坐在主座上，看着锦城的贵女官妇们一个个凑上前来恭维讨好我的模样，只觉得可笑。

　　谁又能想到，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从前那个万人唾弃，人尽可夫的妓∣女，有朝一日竟会因为攀附上赵墨白这样的权贵，而成为众人争相巴结的高枝。

　　穿上这层光彩照人的锦衣华服，我是锦王殿下的娇宠，可脱去了这楚楚衣冠，露出内里的肮脏和不堪，对我毫不嫌弃，还肯把我捧在手心上视若珍宝的，世间只有一个顾昧生。

　　我疲乏又不耐的应付着来客，只觉逢迎谄媚的祝词听得我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赵墨白察觉出我的郁郁寡欢，得了个空子推拒开那些阿谀陪笑的人，走到我身边，附在我耳畔说：“你若不喜欢这些，我带你去个有趣的地方。”

　　我扶着有些酸疼的腰，下意识道：“不必了，我想早些回去休息。”

　　他不急不缓的劝我：“近日来你总是闭门不出，胃口也不是很好，长此以往，也不利于孩子的生长，还是和我一起出去散散心吧。”

　　事关孩子，我被赵墨白说动，松口答应了。

　　等上了马车，赵墨白与我同乘，他拿着软垫垫在我腰后，又用披风盖住了我，细心体贴的模样，仿佛是真把我当做了他精心爱护的妻子，也把我腹中的这个孩子视为己出。

　　我瞧着他清隽儒雅的眉眼，不知缘何眼前就浮现出了顾昧生那张截然不同，放肆妖艳的脸庞。

　　他若还在我身旁，是否也会似赵墨白这般耐心细致待我？是否也会因第一次做父亲而感到有些手足无措？但这些，我都永远无法再亲身感受。

　　正是我眼前这个看似温文尔雅实则心狠手辣的男人，摧毁了我所有的美梦，让我腹中的孩子还未出生便没了亲生父亲，也让我永失所爱。

　　我别开眼，语气冷然疏离：“你想带我去哪？”

　　赵墨白习惯了我这些日子的喜怒无常，已然能泰然视之，他仍和煦微笑着，柔声道：“我在蜀锦塔为你准备了一场烟花表演，你一定会喜欢的。”

　　我被赵墨白搀扶着，一步步登上九重高塔之巅。

　　故地重游，故人却不再。

　　礼炮爆破的声音在我耳边不间断的响起，接着便是朵朵绚烂璀璨的烟花绽放在夜空，大红大绿的光彩肆意倾泻在我周身，我却无一丝欢喜，无一分雀跃。

　　难为赵墨白用心良苦，利用了我的生辰与民同乐，既讨了我的欢心，又能搏一个爱民如子的好声名。

　　赵丞带着一队王府侍卫站在塔下不远处，在赵墨白的授意下，用火折子点亮了成百上千盏孔明灯。纸灯颤颤巍巍飞上高空，耀眼的火光将锦官城的黑夜都映照成橘红色，其景之壮观华美，令无数行人驻足仰首，惊叹。

　　塔下围着无数游人，有白头夫妻即使佝偻着身子，也要互相扶持，也有两情相悦的少男少女牵着彼此的手，如胶似漆般恩爱，垂髫奔走，豆蔻娇笑，处处可闻欢声笑语，一派欢乐祥和。

　　我站在塔顶，被徐徐升起的千盏明灯包围在其中。

　　其光芒之盛，纷繁杂乱，几乎迷了我的眼。

　　在此等盛大浩渺之境下，我的胸襟里渐渐生出一种渺小无力感。

　　世人多欢乐，独我守悲寂。

　　依稀间，我似乎瞧见穿着一身玄衣的顾昧生就站在前方不远处朝我伸手，他眉眼弯弯，笑起来像一只妖孽魅惑的狐狸：“娇娇，过来。”

　　我的思念发了狂，多少次午夜梦回，都是与他阴阳两相隔，相望而不能相拥。

　　此时此刻，他就在我的眼前，我只要伸手，就能触摸到他了……

　　于我，是过分致命的吸引，我毫不迟疑，朝前一步。

　　他却随着那漫天烟花一起，刹那绚烂，刹那辉煌，转瞬即消逝。

　　我试探着想要继续朝前走，继而被赵墨白一声慌乱急促的“小瓷，别动！”从幻想之中拉扯回现实。

　　我低头，才发觉不知何时我已走出了围栏，半只脚悬空，再朝前一步，就会从九层高塔之上坠落，摔得粉身碎骨。

　　塔下无数双眼睛不明所以张望着我，有倒抽凉气的唏嘘声此起彼伏。

　　我在细碎的议论声中却独独听见了顾昧生低沉桀骜的声音：“别怕，我在。”

　　回头再看赵墨白一眼，我蓦地笑了。

　　“如果还有来世，我原谅你，你也放过我和他吧。”

　　看见赵墨白眼中的失措和慌乱，我心满意足的闭上了眼，朝前一步。

　　没有踩空，也没有预期的疼痛，依然是熟悉的檀香味，无孔不入的肆意钻入我鼻腔。

　　赵墨白紧紧抱住我，几乎想将我融入到他的骨血之中，他的声音里是浓浓的后怕和心有余悸：“小瓷，我真的不能失去你。”

　　我终究还是没能求得解脱，也没能挣开他的桎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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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塔上发生的这一出‘意外’，赵墨白坚持认为是我近来怀着身孕，忧思过重，才会出现幻觉，险被无常勾了魂。为了防止我再有什么不测，接下来的时时刻刻，他都要牵着我的手，将我牢牢看护在自己身旁。

　　烟花会后，围观的游人散了大半，十二月的夜天寒地冻，赵墨白本欲带我回王府。

　　此处离锦绣长街不算远，我无端心念一动，便出言恳求他带我前去，就当是散心。

　　这些日子因为顾昧生的缘故，我难得会和他说上一句完整的话，更不要提有求于他，赵墨白不忍拒绝，立刻便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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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锦官城生活了十八年，闲暇时候就喜欢和怜儿一起来此，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买些吃食胭脂带回去。

　　然而这里留给我的最深刻的记忆，还是陪同顾昧生过生辰的那一日。

　　他提早为我准备了一场盛大的烟花，又和我扮作寻常夫妻，满足了我从前所有的向往和希冀。

　　走在热闹的街市上，我能想起的，都是顾昧生对我宠溺纵容的模样。

　　从前只是局内人，原来从不识君心。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他在一起，总是开心愉悦居多。他从不会嫌弃我低贱肮脏的出身，也总是对我明目张胆的偏爱。

　　在我决定奔赴向他的那一刻前，他已朝我走来了千百回。

　　我情不自禁的停在卖冰糖葫芦的小贩前，看着他四周围绕着的客人，一个个都洋溢着明媚笑颜，心中的酸涩苦楚难以言表。

　　我也曾牵着顾昧生的手，途经过插满冰糖葫芦的稻草架，只多看了两眼，他便知晓了我心意。

　　我已经不再记得那串糖葫芦的味道，却永远记得他那时看我的眼神，深情缱绻，尽在其中。

　　赵墨白跟着我停下，顺着我的目光看去，问我：“想吃糖葫芦了？”

　　想。但我还是摇了头。

　　赵墨白看穿了我的口是心非，还是决意为我买一串来。他顾盼了四周围着的拥堵人群，觉着我身怀六甲，不便与他一同挤进去，便松了手，耐心温柔与我道：“在此处安心等我片刻，我很快回来。”

　　他背离着我，没入了拥挤的人潮，彼端喧嚣热闹，与此处不啻天渊。

　　我没有如他所说站在原地等他。

　　他离我太远了。

　　他是挺秀琼枝，是资神玉叶，是让我觉得高不可攀，从未有一刻真正接近过的锦王殿下。

　　他想做那孤家寡人，就注定要走一条众叛亲离之路，路的尽头有琼楼玉宇，有满目山河，也有高处不胜寒。

　　却唯独不会有我。

　　这是用顾昧生鲜血染就的传奇荣光，我不愿与他共享。

　　我一手护住腹部，被熙熙攘攘的行人冲撞推搡，很快便和赵墨白分散开来，只能漫无目的的朝前走去。

　　行进的人群停在了嘈杂的画室铺面前，正在瓷盆里清洗笔砚的画师恰巧抬头，与我目光对视。

　　他友善一笑，视线下移，落在我已经略微显了怀的肚子上：“恭喜夫人。”再环视一遍我的四周，疑惑道：“您的夫君怎么不在？”

　　我也没料到他居然能在这许多人中，一眼认出我这个曾经的顾客，愣了下，才说：“他去为我买东西了，稍后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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