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赵墨白闻言，神色微僵，语气有些许的不快：“你宁愿和他一起死，也不愿和我一起生么？”

　　我倔强如昔，答：“是。”

　　他眼中渐渐流露出阴狠的杀意，冷笑出声：“好！好极了！”然后直视着我，缓慢举起了一只手，下令道：“放箭。”

　　在箭雨再一刻降临之前，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几人动作迅猛钳制住了我，让我再不能向前靠近一步，再不能试图为顾昧生挡箭。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我竭尽全力挣扎反抗，却怎么也敌不过几个强壮的成年男子的气力，越是想要往前，却离他越远，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无计可施。

　　无可奈何。

　　无能为力。

　　只能看着一支支箭穿梭过我眼前，然后没入他的肩胛，臂膀和腹部。

　　大片大片的血涌出，晕湿了他玄衣上绣着的茶白色云纹，触目惊心，如妖冶的彼岸花盛放。

　　“住手，你们快住手啊！”我声嘶力竭，不顾形象的吼着，在发觉没人理会我后，又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了赵墨白身上：“墨白，我求你，让他们停下！再这样下去他会死的！”

　　赵墨白并未看我，他从身旁人手中接过了一把弓，然后搭上箭，向顾昧生瞄准。

　　“我就是想要他死。”语气狠厉决绝。

　　他松了手，我的目光顺着青色的箭镞，看它不偏不倚，隐入顾昧生的胸前。

　　世界万籁俱寂，天地黯然无色。

　　顾昧生脚下一踉跄，再也无法强自撑着站立，慢慢、慢慢地向后仰倒。

　　倒向了万丈深渊。

　　他腰间的双鱼玉佩崩落，砸在崖边碎石上，碎裂成了无数块。

　　最后一抹属于他的玄色也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中。

　　“不要！”余下我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惊起无数飞鸟寒鸦。

　　怎么会……怎么会……

　　他不是所向披靡战无不胜么？他也曾那样肆意张扬的闯入过我的世界，在我心目中，他永远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神武英雄，他甚至可以眼也不眨的自由出入龙潭虎穴，即使四面楚歌也能不动声色的搅弄风云，怎么会这么轻易就被箭射中呢？怎么会这么容易就死了呢？

　　胸间一直憋闷着的一股悲恸绝望之气霎时喷薄上涌，我竟生生呕咳出一滩暗红的血来。失去知觉的刹那，我尚未完全阖上的双目只看见一脸担忧的赵墨白急急迎上来，将我稳当接了个满怀。

　　我无尽悲哀的想，既然顾昧生都已经不在了，我还有什么苟延残喘活着的必要呢？倘若上天还肯垂怜我一分，就请赐我永不清醒，也好过让我醒来后就要残忍的面对，世上已再无顾昧生的事实。

　　但我的希望还是落空了。

　　我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头顶熟悉的纱帐帷幔。

　　手上也真真切切传来男人的温度，我稍侧过眼，映入面有喜色的赵墨白。他看起来非常疲惫衰颓，眼睑下一片浓郁的乌青，瞳仁中还有不少红血丝。可我对此刻的他没有恻隐，只有厌恶，我面无表情的抽回了自己的手，背转过去，不看他。

　　我怕再多看他一眼，都会无法抑制心中滔天的恨意，会忍不住想要将他手刃，替死去的顾昧生报仇。

　　木门响起吱呀一声，似是谁又进来了，带来了一股饭菜香味。

　　赵墨白这才轻声劝我：“小瓷，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先吃点东西吧。”

　　我仍然目光呆滞的看着某一处，没有焦点，放空思绪，宛若一个活死人。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直到他无奈的说：“就算不为你自己，也为了腹中的孩子考虑，还是吃些东西吧。”

　　好像黑暗无边的冥府地狱里突然倾泻进一丝微弱几乎不可察的光芒。

　　我不大确定自己听到的是否真实，反应有些迟钝，缓慢的起身重又看他，因为长时间的昏迷和没有进食，四肢乏力，头有些晕，说出的话语也嘶哑难听：“你……说什么？”

　　“郎中说，你已经有了快两月的身孕。”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有些小心翼翼的探究，也有些近乎卑微的期盼，“小瓷，孩子是他的，对吗？”

　　我在瞬间思记起自己近日来多个不寻常的反应：推迟了十余天的月事，和总是困乏无力、胸口胀痛的不适，原来都是因为怀孕。

　　怀孕。

　　上一次月事结束后，我只和顾昧生一个人做过，所以我敢肯定，孩子一定是他的。

　　可是……顾昧生已经不在了。

　　这个认知如当头一棒重重敲在了我身上，又唤醒了我松懈片刻的悲恸。是赵墨白当着我的面亲手杀了他，他被射中胸口，又从那么高的云海崖上坠落，毫无生还的可能性。

　　那么这个孩子呢？

　　这个由我和顾昧生共同孕育的孩子。

　　我将手放在还一片平坦的小腹上，去感触这个不经意间来到我生活中的新生命，他是顾昧生生命的延续，也是此刻的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

　　无论是出于对我的占有欲和控制欲，还是想要铲草除根一劳永逸，赵墨白都不会轻易放过他，不会任我将他安全生下。

　　可他是顾昧生，在这世间留给我的最后一点念想了。

　　无论如何，我都要保住这个孩子。

　　我警惕防备的护住肚子，往后退了些许：“你别想打他的主意！”

　　他似被我的动作伤到，神色有些哀戚，看起来脆弱的不堪一击：“我不会伤害他。”

　　“我不信你。”我摇头，想到他对顾昧生的狠绝，眸色一暗,威胁他道：“这个孩子就是我的命，如果他也出了什么事，我绝不会独活。”

　　他再是爱我，终归是个男人，还是个身份尊贵的男人，我与顾昧生之间的那些旖旎风月，他可以装作不知，或是永远不再提起，反正顾昧生已经丧生在云海崖，是他亲眼所见，可我腹中这个不期然出现的新生命，只能让他永远也无法释怀，让他永远都心存芥蒂。

　　他的存在，时时刻刻都会提醒着赵墨白，我背叛了他，我爱上了别人，我们还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这样屈辱愤懑的事情，要他如何忍耐？要他如何接受？

　　事到如今，我只有用自己做筹码，才能在和赵墨白的谈判中占取一丝先机。

　　“我向你保证，绝不会动他。”赵墨白敛了眉目，又将下人端来的饭菜往前推推，轻声道：“郎中说你身体很虚弱，旧伤未愈，又添了内伤，孩子的情况也不大好，你若真不想失去他，就听话些，先把自己的身子养好。”

　　说着，他端起了饭，夹上一块剔过刺的鱼肉，递送到我嘴边：“张嘴。”

　　我犹豫了片刻，之前是因手上裹了绷带，才会任由他亲自喂我吃饭，此刻我双手完好，自然不再需要他为我做到如此地步，我从他手中拿过碗想要自己动手，他也不恼，松手递给了我，然后就坐在一旁不言不语，看着我用膳。

　　或许是因久未进食，或许是因怀孕，我竟然感到平素可口的饭菜是如此让人难以下咽，直犯恶心。

　　想要尽数吐出来的念头一蹦出来，很快又被我否定。

　　我如今不再是一个人，不能再像从前那般任性，我可以不顾惜自己的身体，可腹中的孩子是脆弱无辜的，他还那么小，怎么经得起这样接二连三的折腾。

　　我努力咽下口中的饭菜，只觉如同嚼蜡，赵墨白很快察觉出我的不适，皱着眉头，将碗又从我手中夺了回去：“别为难自己，想吃什么告诉我，我现在就让厨房去做。”

　　我呆呆看着自己骤然空了的手，一念突起，颤着音问：“是不是无论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我？”

　　他说当然。

　　我似笑非笑，又似哭非哭的看着他的眼睛：“那你把顾昧生还给我好不好……”

　　他握碗的手抖了抖，没有看我，只是声音清冷的说：“小瓷，你清醒一点，他已经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出现了，不会横亘在我们之间，也不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赵墨白做了这么多，为权为势这样冠冕堂皇的借口都不过是为了说给外人听，究其真正的原因，也不过是为了从顾昧生手中得到我，为了完完全全的得到我。

　　是我，是我害得顾昧生死无葬身之地。

　　他也曾在情动之时说过，娇娇，早晚有一天，我会死在你身上。

　　原来真是一语成谶。

　　是我害了他啊。

　　我将手掌抬起，用牙齿咬住拇指下方的大鱼际，努力想要把呜声吞咽回腹中，却还是抵不过其支零破碎的泄露出来。

　　我只是爱上了一个人，为什么会这么痛呢？上天又为什么，要在我得到他之后，又残忍的将他夺走？倘若我提早知晓会有此一日，我一定在遇见他的第一天，便远离他，也唯有此，才能让他仍做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君侯，做万人仰仗世间无双的权臣。

　　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可世间，却偏偏没有后悔这一味药。

　　我遇赵墨白，他遇谢瓷，都是命定的劫数，避无可避，躲无可躲。

　　沉痛和绝望如滚滚浪潮，几乎要将我淹没，泅溺，再完全吞噬。

　　每一刻，每一刻当我清醒无比的意识到顾昧生已经死了，当我脑海中再现他坠崖的那个场景，都像是有一把刀，悬在我的心上，伺机剐一刀，怕我不够痛，再洒上一把盐。

　　痛，当然痛，痛到不能呼吸，痛到生死不能，可我也只能痛着。

　　既不能追随他而去，又不能手刃凶手，只能任由这剜心之痛，将我凌迟，再让我麻木。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