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他出生在邆赕诏，本名叫觉乐凤，年仅四岁，神童的美名便传遍了整个洱海六诏，几乎是家喻户晓。先南诏王皮逻阁人过中年尚无一子嗣，为保社稷安稳，堵住臣子的悠悠之口，便过继了他，立为王世子。

　　他其实也曾有过一段被捧在掌心，受尽荣宠和赞美的日子，可是好景并不算长，终结于王后白氏诞下二王子诚节后。

　　起初，废长立次的声音还只是出现在几个王后母族的老臣口中，随着二王子诚节的渐渐长大，世人也愈发意识到，若单比贤能，或许诚节不如阁罗凤，可为君者所需要的，不仅仅是治国之才，还有宽广的胸怀气度，显然，阁罗凤弗如诚节，远甚。

　　他自小盛誉太过，不乏被溢美之词吹嘘得有些飘飘然，又因皮逻阁和王后白氏天性使然的偏颇而心生怨怼，变得性格乖戾，喜怒无常。

　　满朝文武齐呼废黜世子的言论甚嚣尘上，他的不满和憎恨也与日俱增，随之生出了对养父皮逻阁和二王子诚节的仇恨不满，最终无可抑制，演变为弑父杀弟篡位的结果。

　　我在此时恰好想起顾昧生曾对赵墨白说过的一句话：“若是没本事守住的东西，能者取而代之，不是天经地义么。”可是在我看来，阁罗凤的经历足以够说明，并未取而代之的那个能者就一定适合他强取豪夺来的这个东西。

　　他为君二十余年，也曾用尽心力操劳国事，却总是得到背道而驰的成果，譬如在饥荒之时借兵与骠国，致使全国上下爆发大面积的饥荒灾情，再譬如与顾昧生结盟，却掉入他预设好的陷阱，挣扎不能。

　　他这一生，成就于万众追捧，也挫败在自视甚高。

　　传令官抹一把额头上的虚汗，颤抖着声：“还……还有如今整座王城都已被白袍骑包围，宫中人说王上受了天谴，南诏气数已尽，都慌了神，在收拾金银细软忙着四窜逃命。”

　　南诏区区一个番邦小国，如何与偌大的赵唐相抗衡？何况领兵者为沈沐恩，谋划人是南安侯，二人都是铁中铮铮，佣中佼佼者。

　　阁罗凤还未曾认输，他的后方已然自乱了阵脚，先失了士气。

　　顾昧生神色狂妄不可一世，即使站在台阶之下，需仰视阁罗凤，也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姿态：“如今胜负已定，是我胜，你负。”

　　前路来时看似已然清晰明了……

　　阁罗凤仍强自镇定道：“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本王觉着，非常适合眼下的情境。”

　　他左臂使力，按下一处暗格，四下立刻窜出了二三十道黑影，将我们团团围住，困在其中。

　　这些人都是南诏王室豢养的死士，训练精良，个个都能以一敌百。

　　我有些不安看向顾昧生，他则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并无一丝畏惧之情，这顿时令我感到自己的担心有些多余。我说过的，我信任他，信他绝不会再让我陷于任何危险之中，只因为他是顾昧生，是无所不能的赵唐南安侯顾昧生。

　　阁罗凤决绝下令道：“给本王杀了这两人，不必留活口，杀一人者赏黄金万两，杀两人者封拜清平官。”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黑影重重向我们掠来，动作迅疾威猛，让我看不真切。

　　顾昧生一边分心护着我，一边赤手空拳抵挡着死士们的进攻，竟也没叫他们讨半分便宜去，我连一片衣领都没有被旁人触及到，被完好无缺的护在他羽翼之下。

　　阁罗凤气急败坏喊道：“你们都是废物吗？本王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先杀了那个女人，她不会武功！”

　　黑影闻声而动，将主要的攻击转向我，几个回合下来，察觉出我就是顾昧生防守的死角和弱点，都面露喜色，士气大振。

　　顾昧生以一人之力对抗这些武功高强的死士，手中若是有什么武器，哪怕是一把钝刀，在一炷香内将打斗终结也不是什么难事。可是此刻，我显然是成为了他的累赘和包袱，他手无寸铁，赤手空拳应付着二三十人轮番的袭击，还要努力保护我不受伤害，渐渐略显吃力起来。

　　我有些懊恼，就不该一时任性叫嚷着要跟随他一起来此，没有我，他分明可以更好地护好自己。

　　在顾昧生疲于应对着左边袭来的三人时，一道银光自我眼前闪过，原是另一人察觉出顾昧生无法分神顾及到我，趁此举剑攻向我。生死攸关的刹那，我闭上了眼，心道大不过就是一死，兴许也只有我死了，顾昧生才能无所顾忌的施展所有功夫，成功突围出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及时到达，而是自头顶传来了顾昧生的一声闷哼。

　　我惊慌失措的睁眼，就看见原本应该是刺中我的剑却穿过了他的肩胛骨，堪堪止在距我一寸远，殷红的鲜血将他玄色的衣衫映湿，散发出咸腥的金属气味，竟将浓郁的乌角沉香都掩盖了过去。

　　“顾昧生，你怎么样？”为什么要做这么傻的事情？阁罗凤分明是看出了我是他的软肋，想借我伤他，他这样聪慧精明的人，何苦为了救我而让自己负伤。

　　“无碍。”他摇摇头，来不及向我解释其他言语，只能揽着我的腰，尽力躲避着众人轮番的攻击。

　　他每动作一次，伤口上的血就溢出更多一些，几乎沾湿了他大半的肩膀。

　　我能清晰感觉到他的体力在渐渐流失，就快要撑不下去了。

　　终忍不住开口劝他：“顾昧生……要不别管我了，你先走。”

　　把我留在这里为质，他孤身一人更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出去与沈沐恩会合。若是……若是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也会选择自戕来成全他的宏图霸业。他还有那么多野心抱负没实现，不能被我拖累，平白陨落在这南诏王宫中。

　　可顾昧生充耳不闻，下一刻就用两指捏住袭来的一把剑身，微一用力，死士被他的雄浑内力震得踉跄后退几步，失手松开了剑柄。他反手转过长剑据为己有，行云流水般挥展退敌，逐渐重占回了上风。

　　他身姿轻盈，即使身负重伤，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把杀人这样的事愣是做出了从若不迫的悠闲之态。

　　赵唐素来崇尚武力，又有哪个女人不仰慕英雄。

　　即使世人说他狼子野心，是权臣奸佞，他也永远是我心目中唯一的英雄。

　　万物归于静谧，黑衣死士们七零八落躺倒在地，鲜血流成河，甚至沾湿了我的鞋履，死气弥漫，人间炼狱不过如此。

　　顾昧生杀红了眼，站在躺倒的一众尸体之间，周身被凌厉杀气笼罩，如来自九重地狱的嗜杀之神。尔后他微微偏头看我，用指腹替我拭去脸颊上不慎溅到的，不属于我的血迹，温声承诺道：“我绝不会弃你而去。”是回复我要他先走的言语。

　　安抚过我，他独自拖着长剑一步步走向王座，剑尖在地面上划过，激起三两火星。

　　阁罗凤神色仓皇，从一旁拔出自己的佩剑，举在身前作出抵御的姿态。

　　顾昧生一横剑，击落了他的最后念想，金属冷器砸在地上，叮当作响。

　　他面容灰白，满眼颓败，跌落在王座之上：“后生可畏，原是本王轻视了你。”他看着顾昧生，又不似在看他，而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人的身影：“本王年少时，也曾遇到过一个男人，他战无不胜，盖世无双，最终却为了一个平庸的女人放弃了大好前程，南安侯，男人太过重情，是不可能成就大业的。”

　　他说的那个男人或许是二王子诚节，又或许是我不认识的旁人，如今都已无从得知。

　　就在顾昧生的剑尖离阁罗凤的身体几乎已无距离时，我却突然感到一抹冰凉架在了脖上，不知何时，在混战开始时就藏匿起来的传令官又跑了出来，悄悄潜到了我身后。

　　他的短刀寒凉无温，只需轻轻用力，便可让我命丧当场。

　　我没有出声，没有惊呼，只是贪恋的看着顾昧生的背影，有些不舍。

　　若用我的死，换阁罗凤的亡，也值了。

　　显然传令官并不想让我如愿，他因害怕紧张，握着刀把的手颤了颤，划破了我最外层的皮肤：“南安侯，你不想要这个女人的命了吗？”

　　顾昧生的背影一滞，回过头来就看到了被挟持的我。

　　他神色阴郁，眼睛微微眯起，透出危险的杀意来：“立刻放了她，本侯饶你一命。”

　　传令官被他的威胁吓得瑟缩一下，转念一想尚有我这个最大的把柄握在手中，又有什么可畏惧的，立刻便来了底气：“你放过王上，我们一命换一命。”

　　顾昧生淡淡瞟一眼阁罗凤，将唇轻轻勾起，自负道：“本侯和王上的故人不一样，情和权，本侯想要两全，便能两全。”

　　长剑转瞬毫无顾忌没入阁罗凤的胸膛。

　　传令官还来不及反应，顾昧生甚至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是轻轻一句：“是你找死。”祥云飞刀便从他袖中满带肃杀之气直直飞出，又越过我，稳稳插入了我身后人的喉咙。

　　传令官可能至死，都不明白为何顾昧生可以在如此紧张又被人胁迫的情境下，还能将他和阁罗凤同时狙杀。

　　从生死关头被拉回，我惊魂未定的跑着扑向他怀中，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才真实感受到他就在我身旁，从未言弃，也从未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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