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她和顾昧生同时侧头看我，一个是愕然，另一个则面无表情，难分喜怒。

　　乐声戛然而止，四下静寂无声片刻，而后响起窃窃私语，纷纷议论。

　　红衣舞娘上下打量我一眼，疑惑道：“姑娘是？”

　　我顺势坐在了顾昧生怀里，拿起他的手放在了我腰间，仰着头看她：“勾引我的男人之前，不先打听下我是谁么？”

　　她微微后退小半步，虽了然一切，眼底仍无退意：“我们南诏儿女一向敢爱敢恨，既是姐姐先来，莎罗甘愿伏低做小，与你共侍一夫。”

　　想到是奔他而来的一朵桃花，我问顾昧生：“你作何想法？”

　　他扶住我的腰，让我坐得更舒服些，才有些懒洋洋道：“你决定便是，我都听你的。”

　　无论他先前待我如何冷淡，此刻也是在外人面前给足了我面子，让我虚荣的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我看向莎罗，凉凉道：“我一向不喜欢和旁人分享自己的东西，劳烦莎罗姑娘以后还是离我男人远些吧。”

　　莎罗不甘咬了下唇：“既然是在南诏，就请姐姐按照南诏的规矩来，与我斗舞，若是你赢了，我绝不再纠缠南安侯。”

　　我这一生，过得懒散无谓，曾用尽所有去争取一个好结果，为的还是赵墨白。

　　她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瞬间激起了我所有的斗志和好胜心。

　　卧榻之旁，岂能容他人酣睡？

　　我施施然起身，将外袍解开，递给顾昧生。

　　十月的南诏不算太冷，但我只穿着内里一件单薄的裙衫，裸露出肩胛和锁骨，也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顾昧生眼看着我白皙皮肤上瞬间浮起，遍布在外的颗粒，皱了下眉，温声道：“怕冷就算了，别逞强。”

　　我高傲抬着头颅，不愿在气势上输给莎罗半分，满场宾客满眼惊艳，望着我和莎罗两人，期待着稍后的无边艳色，只有顾昧生，是真心实意关心我是否畏惧寒冷。

　　我的母亲怀我时没能调理好身子，导致我不足月就降生，打小身体就弱，也比旁人更怕冷些。

　　可在玉奴馆那样的地方，充斥着欲望和金钱的恶臭之气，我只是男人的玩物，是鸨母赚钱的工具，想做什么能做什么都由不得我，酷暑穿貂，严寒披纱更是稀疏平常之事。

　　我习惯了，但从不意味着我喜欢。

　　只是从前我伪装成无坚不摧的样子，如今被他轻易就戳中了那根软肋。

　　心软的一塌糊涂，全身微末都在叫嚣着爱他。

　　爱他，此刻比上刻多一毫，今天比昨天多一分。

　　时日越久远，我就越退缩，不忍伤他，也不忍负他，可我怎能够啊，到了这般地步，还回得了头吗？

　　我摇头回绝了他：“我一定会赢。”

　　答应和莎罗斗舞，输赢不仅关乎我是否要将顾昧生拱手相让，更关乎赵唐和南诏两国的尊荣。

　　顾昧生此行是来借兵，虽是有求于人，他尚能让人甘心俯首称臣，我身为他的女人，更不能拖他的后腿，平白让人看轻了去。

　　我六岁开始学舞，至今已有十一年，虽不说是上上乘，但集泱泱赵唐百家之长，在斗舞时还是略占些上风的。

　　莎罗率先上台，站在舞台中心遥遥看我，高声道：“听闻十年前赵唐有位奇女子编了一曲《婉清》，莎罗有幸学过一二，向诸位献丑了。”

　　我瞧着台上自信满满的她，顿时觉得十分好笑。

　　她有心想用我擅长的赵唐舞曲，赢了才能更有力羞辱到我，可那么多名动天下的舞，如《惊鸿舞》、如《霓裳羽衣曲》或是《剑器舞》，她偏偏都不选，唯独挑中了《婉清》。

　　《婉清》。

　　呵，班门弄斧，不自量力。

　　台下坐着的乐师换上古琴，拨弦，声动。

　　莎罗一身红衣妖娆多情，纤纤玉手抚过脸侧，似虞美人在微风中开得绚烂旖旎。

　　婉约吗？不，是妖艳；清丽吗？也不，是妩媚。

　　她明明柔媚不如我，端庄胜我不少，却偏偏将高洁的《婉清》跳出了一股风尘气息，难□□于俗套。

　　我信步走向她，在乐声渐入舒缓之时展臂，忘情忘我的投入到这只舞曲中。

　　上天也对我过分偏爱眷顾，让我恰恰在今天穿了一件青碧色的裙衫，才能更好借衣装来表达这支舞。

　　我和她，一红一绿，一艳一素，截然不同，各领风骚。

　　古琴声悠悠沉闷，我足尖轻旋，一举一动都和着琴声而作，真正是舞曲合一，入了化境。

　　裙袂翩跹旋动，荡起碧绿清波。

　　晕眩之下，我眼前走马灯似的闪过这些年遇见过的所有男人，我的恩客。

　　朝廷命官，地主乡绅，商贾文人……多到我回想起来，都觉得他们的面容一片模糊。

　　世间所有清白人家出身的女孩儿都比我更适合这首《婉清》，但永远不会有人，比我更懂《婉清》。

　　因为这首舞曲，其实是我母亲谢婉的遗作。

　　我和她，都是世人眼里肮脏的下九流，是放浪淫∣荡的残花败柳。

　　从污泥里开出的花，自诩皎洁明净，根脉却早已被侵蚀污染。

　　逃不开的，逃不开世人的偏见辱骂，逃不开自己的心魔自贱。

　　可我的母亲，却偏要用柔软孱弱的身心，去冲撞这不公的世俗。

　　她曾真心爱过我的生父，却在得知无望嫁给那个男人为妻后，清醒而决绝的斩断所有前尘，甘做一个陪笑陪∣睡的娼妇。

　　她也曾告诉我，何必用纯贞去禁锢一个女人的一生，却不强求男人洁身自好。

　　谁说世间最脏的女人，跳不出最干净的舞来？

　　正因为我们见识过所有的不堪龃龉，才能知晓不染纤尘是何等的境界。

　　婊∣子一旦从良，即刻便是新生。

　　起初，我踩着乐声起舞，到了后来，已然变成乐声随着我舞姿变化。

　　我如清高的白鹤立于鸡群，睥睨着这满座庸桃俗李。

　　《婉清》不该是讨好男人的媚舞，而是一个女人清高的孤芳自赏。

　　这才是它真正的骨。

　　可惜莎罗囿于民族的隔阂，从未真正懂过《婉清》。

　　乐曲有了变化，她循规蹈矩记忆重复的动作已然没了效用，只能束手退至边角，看我一枝独秀。

　　星河银汉尽洒落，注意目光皆投往。

　　舞毕，曲终。

　　西南角传来男人中气十足的喝彩：“好，好极了！”

　　我只淡淡一瞥，看是坐在坦绰酋隆身旁的一位中年男子，应也是清平官之一。

　　我向他微一颔首示意，欲走向顾昧生，莎罗叫住我，诚恳释然道：“确是我技不如人，输给姐姐你，我心服口服了。”

　　我浅浅一笑：“天下还有那么多男人，你又生得这样好的样貌，何愁寻不到良人？”

　　她点点头：“我也看得出来，姐姐和南安侯两情相悦，莎罗衷心祝你们白头偕老。”

　　我谢过她，转而扑入顾昧生温暖坚实的怀抱。

　　他将我抱了个满怀，替我穿好外袍，才道：“我的娇娇，永远是人群中最耀眼夺目的那一个，即使我有心掩藏，也遮盖不住你的光芒。”

　　他这话说得有些莫名，我只以为他是为我出了这场风头感到骄傲自豪，在不久之后才意识到是我理解错了，大错特错。

　　宴席接近尾声，也进入了正题，顾昧生与南诏王阁罗凤把酒对立，相谈甚欢，很快就签好了借兵书。

　　一卷不过一尺长的锦帛，牵系着南诏数十万将士的身家性命和赵唐来日的国祚绵延。

　　此等重要的物什，一旦现于世人面前，随之而来的将是顾昧生被定性为乱臣贼子和在史书上遗臭万年，玩火者易被自焚是三岁小儿都懂的道理，顾昧生不会不知，他只是非常狂妄自信，也坚定自己绝不会任由这样明显的把柄握在南诏人手中。所谓签书，于他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这借兵书早晚还是会回到他的手中，只是时间问题。

　　阁罗凤举杯敬他，诚心诚意道：“有南安侯在一天，小王愿与赵唐永结友邦之好。”

　　顾昧生目光深邃，看着装在锦盒里的借兵书被交付到了先前为我喝彩的男人手中，才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未曾说出口的无穷深意就这样落地生根。

　　是阁罗凤贪婪不足，肖想赵唐的三座城池，竟如此轻易便借出国之利刃，他也绝无法可想，与顾昧生结盟无异于与虎谋皮，焉有其利？

　　也是顾昧生心怀叵测，笑盈盈的和善面容下包藏着一颗视万民生死如无物的祸心，他是天生贵胄，从不识人间疾苦，不知苍生对太平盛世是何等的向往。

　　可我出身自微末，一路行来，见贫贱庶民生活穷苦，见贩夫走卒辛劳奔走。

　　天下兴亡，兴苦百姓，亡亦苦百姓。

　　于他们而言，谁人当政，也只不过是换了个姓氏。他们却要为此，流离失所，骨肉分离。

　　几乎完全可以预见的是，不久后这片土地上将要纷飞而起的战火和横铺遍野的尸骸。

　　我皱着眉头，甚至疲于掩饰对这肮脏权势交易的厌恶之情。

　　在这时，我却突然察觉到，越过身前叠站的几人，有一道滚烫视线正在打量着我，让我十分不自在。

　　我回望过去，看正是保管借兵书的那位清平官，他与我对视，目光灼灼似将我剥了个干净，眼里是直白赤∣裸的挑逗引诱，我虽不痛快，也不好与他直接撕破脸皮，只能偏身努力将自己身形躲藏在与我挨得最近的沈沐恩之后。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