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赵墨白不在锦城的日子里，我和顾昧生出双入对，俨然似一对成婚已久的夫妻。

　　他待我极好，夜夜宿在我榻上，浪子回头，抛却了从前那些个莺莺燕燕，就连温家两姐妹，不知是出于他的授意，还是看我风头正盛，都刻意避着我。

　　出发去南诏的前一夜，他在烛火下研读沈沐恩新送来的太和城地形图，我从后早抱住他腰身，催促他：“天色不早了，早些歇息吧。”

　　若非我那日在望江楼偷听到他和沈沐恩的谈话，我到此刻都不会知晓明日之后，我枕畔睡着的这个男人将要远离我，远赴千里外的天之南，搅乱一池权与欲。

　　他转过身，述说着一个我早已知道的秘密：“娇娇，明日一早我会启程前往南诏。”

　　在我犹疑着什么时候该开口求他带我前去，才能让他不怀疑我时，他继续道：“此行凶险万分，本不该携你同往，但若留你一人在此我又放心不下，你可愿和我一起？”

　　我心上无悲无喜。

　　暗道他兴许不过是怕我在他离开后，识破了他的诡计，脱离了他的掌控，才肯带我去这龙潭虎穴闯一闯，将我牢牢握在手掌心中。

　　我扬起笑脸：“我自然是愿意的。”

　　埋首在他胸前，我故作诚心道：“再凶险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身旁，我就不害怕，因为你说过，不会再让我陷于危险之中，我相信你。”

　　……

　　顾昧生熟睡后，我召来了暗处藏匿着的明镜。

　　“明日我会和顾昧生一起前往南诏，我会尽全力取回借兵书，掌握他和南诏勾结的证据，你若一路跟着我，容易被察觉，太危险了，所以届时你只管在两国交界处的驿站安心等我，一旦事成我会立刻脱身，前去驿站找你。”

　　明镜没有异议，低声应是，不过片刻，又消匿在黑夜中。

　　我转过身，走了不过两三步，竟在回廊处看见了披着单衣的顾昧生，夜色笼罩住他的身影和面容，让我看不真切他的表情，只有一双眼睛透出森森寒意，我惊惧恐慌的捏住裙角，颤着音开口：“你……”

　　我不知晓他是何时来此，或是一直在此，更不知我和明镜的私语，被他听去了多少。

　　他可以对我千般纵容，万般宠爱，也可以将我重新丢回肮脏污秽，让我万劫不复。

　　一念生，一念死，全在于他罢了。

　　晚秋寒风袭来，我再瞧去，他已然是满眼温柔潋滟，脱下自己身上披着的单衣，走上前来，盖在了我肩头：“夜里凉，怎么不穿件衣服就出来了？”

　　我恍然，他原不过是恰巧至此，至于方才的冷漠阴寒，是我做贼心虚，一时眼花而已。

　　我敛眉思索着该如何说辞我为何夜半至此，他已然道：“之前答应得爽快，此刻知道害怕，睡不着觉了？”

　　我顺着他给的台阶下，点头：“前路有太多未知，我实在担忧忐忑。”

　　他将我冰凉的双手合握在掌心中替我捂热，说：“从前我是孤家寡人，亡命之徒，不惜倾尽所有也要赌这场成王败寇，可是娇娇，遇见你之后，我才发现我变得惜命了，我和你还有那么多漫长而美好的岁月，从今往后，我走每一步都将深思熟虑，在我这里，永远都只会有赢这一个可能。”

　　我望着他，竟生出无端的奢望来：“如果我求你，放弃之前所有的谋划，不再觊觎那个危险的位置，我们安安分分做一对普通夫妻，你会答应吗？”

　　如果他不再肖想那本不属于他的九五至尊位，我就不必以身饲虎，也无需去另一个男人身下承欢。

　　实在是这些有他作陪的时光太过美好，让我几乎相信，我们真是彼此相爱的俗世男女，他愿对我有求必应，百无禁忌。

　　我的希冀和妄图贪婪近乎如饕餮，良久后泯灭殆尽于他的答复。

　　他神色倨傲，不可一世：“这平庸王朝，难道不该覆灭吗？”

　　仿佛于他而言，颠覆赵氏政权不过如太阳朝升暮落那般天经地义。

　　我皱了眉头，声音哑涩：“倘若……倘若我和江山两者难全，你是否会弃我而去？”

　　他失笑道：“你怎会如此想？”

　　我一本正经：“若非要二者择其一，我想知道你的选择。”

　　我真傻，明知我不过是他求权路上的一枚棋子，还要故问这显而易见的答案，我其实也只是希望哪怕他说句谎话来骗我，说我比江山更重要。

　　陷入情爱中的女人，也就只剩下这点出息了。

　　可他泰然自若，信誓旦旦：“绝不会存在这种假设，你和江山，都是我的势在必得。”

　　就在此刻，我固执己见的认为他其实是在敷衍我，看似将我的地位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实则并未给我一个准确的答案，可是不久以后我回想起来他这时的言语和作为，才意识到我错了，错得离谱，错得过分。

　　一个男人对你说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为你做了什么。做不到的事情他从不轻易许诺，但他也会为我做从没有允诺过的事情，自然，那是后话。

　　……

　　前往南诏时，为了掩人耳目，顾昧生并未携带多余侍从。

　　他本想带上怜儿照顾我的日常起居，我则是心怀鬼胎，考虑到多带一个人，逃离时就多一分顾忌，也就回绝了他。

　　三人两马，日夜兼程，抵达南诏国都太和城时正值夕阳西落。

　　守卫盘查过我们的通关文书后，毕恭毕敬的跪拜行礼，高呼：“恭迎南安侯，恭迎沈将军。”

　　天下谁人不识君，即使身处异国，南安侯这三个字也是代表着至高无上的荣耀。

　　这就是我爱着的男人，是佞臣逆贼，也是王侯贵胄。

　　南诏王对顾昧生此行分外看重，派遣了三大清平官之一的坦绰酋隆指引我们进宫，又将两间最好的宫室收拾妥当留给我们住宿。

　　无论是我自己，还是酋隆，都默认我应与顾昧生同寝。

　　我正准备将随身携带的几件简便衣物拿出整理，顾昧生突然对酋隆道：“去给这位谢姑娘再收拾出一间屋子。”

　　我的动作顿住，酋隆也愣了下，确认顾昧生确实是此意后，匆匆转身离去，前去遵守履行他的君命。

　　我突然想到过去那些年老色衰的妓者对我的忠告，倘若一个男人对你的身体失去了欲望，意味着你已经永远的失去了他。

　　我还从未完全得到过顾昧生，他难道已经厌弃了我，不愿与我同住吗？

　　我是个女人，还是个曾万众追捧的花魁，我也有我的骄傲自尊，它不允许我低下高贵的头颅，主动哀求顾昧生或是质问他什么。

　　我冷着脸将刚解开的包袱重新系好，就要离开。

　　他一把握住了我的腕子，柔声道：“娇娇，就先委屈你几天。”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

　　我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猜不到他意欲何为，此刻只觉胸腔内一股闷气无处发泄，夹杂着莫名的沮丧和崩溃。

　　我甩开他，兀自走了出去。

　　夜色深重时，南诏王在御花园设了宴席，为顾昧生和沈沐恩接风。

　　顾昧生并未通知让我也去出席这场宴会，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终是抵不过心上的不安，悄悄潜入了觥筹交错与衣香鬓影间。

　　管弦丝竹奏出南诏特有的异域风情，在美妙乐声中，翩翩六个姑娘后仰，簇拥着一个红衣舞娘出场。她眼神婉转潋滟，腰身细弱不堪盈盈一握，水袖似灵蛇舞动，明艳至极。

　　饶是我见过太多的美人尤物，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这一个，是当之无愧的艳压群芳。

　　倾国倾城，冠绝当代，连我也不及。

　　我在过去的十七年间，从未有在比美一事上尝到失败的滋味，唯有此次，无可奈何的同时是焦虑慌张。我比谁都知道，女人和权势永远是一个男人在外最能撑场面的物件，我靠美□□得顾昧生为我驻足，眼前的这个女人同样能轻而易举的将他从我身边抢走。

　　世间万事，胜者为王。

　　无论是名利场，或是情爱欢场，无一例外。

　　我藏在熙熙攘攘人群中窥视着顾昧生，不想错过他神色表情分毫的变化。

　　见他从无动于衷到饶有兴致，不过发生在须臾间。

　　他目光灼灼看着红衣舞娘，眼里有对猎物的探究和欲念，一如多少个夜晚，他看着身下的我。

　　乐声渐稀，红衣舞娘旋转着移向顾昧生，柔软的手臂从鬓角摘下一朵花来，咬在齿间，递向他唇畔。

　　顾昧生不退也不进，任由女人主动靠近，就要吻上他。

　　我觉得像有一只大掌遏住了我的咽喉，让我呼吸不能，窒息无助。

　　眼前发生的这一切似乎是在嘲讽我，看吧谢瓷，你不珍惜的男人，总有人会珍惜，他是一手遮天的权臣，是世间最俊美风流的公子，女人于他，如衣物，如鞋履，唾手可得，他又不是非我不可，可我满心满眼的，也只剩他了。

　　我向来都知道，他和赵墨白不同，他从不标榜洁身自爱，以采撷百花为荣，是世间一流的多情放荡，是我自作多情，误以为他肯为我收心。

　　如今这送上门的绝色美人，他岂有拒绝之理？

　　我愤愤看着这一幕，终是冲动盖过理智，走上前，在红衣舞娘将要触碰到他的刹那，抽出了她嘴上咬着的花枝，松手丢在地上，任花瓣凄凉砸落得四分五裂，我方才畅快的呼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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