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我和这位白袍骑统领沈将军并未见过，他却能认出我是赵墨白的女人。

　　赵墨白固然在锦城风头无两，但还不至于让县令惊骇成那般模样。

　　我细想从前听闻到的，有关于这位沈将军的点滴，其实都脱离不开另一个人。

　　南安侯顾昧生。

　　只是那时我对盛京官场不感兴趣，全是过了耳转头便忘个干净。

　　如今回想起来，分明是听人曾讲，白袍主帅沈沐恩是南安侯在征战南诏时救下的一个奴隶，关于他的民族为何，至今还存疑，因此即使他创造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胜战神话，民间对他依然有不少异议闲话。

　　无非是说顾昧生勾结异族，一手捧出战无不胜沈沐恩和‘千军万马避白袍’的白袍骑，是为了有朝一日拥兵造反，弑君自立。

　　沈沐恩不认识我，断然没有为了我出手伤人再替我解围的道理。

　　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受人之托，忠君之事。

　　掌柜收下了我的银子，告诉我沈沐恩在天字一号房，和他同行的，还有另一位衣着富贵的年轻公子。

　　我上了楼梯，在天字一号房门前站定，敲了敲门。

　　沈沐恩很快开了门，看见是我，也不惊异，只是不卑不亢的叫了一声：“谢姑娘。”

　　“沈将军好。”我视线越过他肩，扫视了一圈屋内情景，并没有看到自己预想中的那个身影，不免有些失望。

　　他往前一点，挡住了我的视线，一挑眉：“谢姑娘来找人？”

　　我收回视线，讪讪而笑：“民女就是来找沈将军的，来答谢将军刚才的救命之恩。”

　　他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然后下了逐客令。

　　我也不好赖着不走，只能转身。

　　趁他转过去门还没合上，我抓紧时机从他肩肘下方钻了进来。

　　他没料到我会有此一举，等有所警觉时我已经得逞了。

　　我往屋内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喊着：“顾昧生！顾昧生你出来，我知道你在这。”

　　沈沐恩也不急着赶我，只是抱臂靠着门，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我没找到顾昧生，回头有些焦急的问他：“顾昧生呢？”

　　他一摊手，好整以暇道：“你自己找。”

　　我愤愤转过身，没好气道：“顾昧生你这个懦夫，有胆子做没胆子认吗？你躲我做什……”

　　“娇娇。”我没注意到的一面云母屏风后，突然传出了男人有些低沉喑哑的声音，“我想见你还不及，怎么会躲你？”

　　我快步绕过屏风，看见了脱了一半衣裳的顾昧生，正坐在屏风后的美人榻上。

　　面色不太正常，额间有汗珠，声音也带些虚弱。

　　我愣住了，然后不可置信的捂住嘴，看看他，再看看门前站着的沈沐恩：“你……你们俩……你们俩在做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两个大男人在屋内，其中一个还衣裳半褪，面色潮红。

　　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见多识广，我只是没料到，顾昧生原来是个断袖？？？

　　他没料到我为什么是这种反应，也愣了片刻，而后略一思忖，失笑道：“是我旧伤复发了。”

　　我：“……”这才注意到一旁矮几上放着的膏药和这满屋的药草味道。

　　我二话不说蹲在他身前，将他的衣裳扯得更开，查看他的伤势。

　　他腰间有伤我知道，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他带着伤在府里养伤，后来因为他不安分，和我做的时候扯开过伤，但那时我对他是颇有偏见的，也就不甚在意。后来这伤断断续续没好透，大概也是因为他就没停过睡女人。

　　想到这里，我只能暗唾他活该，然后重重的将药膏涂抹在他伤口上。

　　沈沐恩看着我们俩之间的情况，自己识相的出去了。我手上用着力，完全是报复他，抬头想看一看他吃痛的模样，却撞入他带着戏谑的笑眼。

　　我诧异：“不痛吗？”

　　“痛。”他嘴上说着痛，脸上却一丝痛的表情都没有，“但是能让娇娇为我心疼，再痛都值了。”

　　受着伤都不忘撩人，咋不疼死你呢？

　　虽然怨怪他，我还是放缓了动作，毕竟他出现在这里，又扯裂了旧伤，那极大可能是因为刚才救我使力造成的。

　　等涂抹好药膏，我又耐心给他缠好绷带，然后穿好衣服，这其间，我们俩人谁也没说话，享受着这难得的片刻静谧时光。

　　刚扣好了腰带，我还在想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他就突然发力将我扯到了怀中，我坐在了他腿上，第一反应是去推他：“你疯了？刚包好的伤口，被我扯开怎么办？”

　　他牢牢禁锢着我，垂眸：“娇娇，别动，让我抱一会。”

　　我怕再挣扎引得他伤口裂开，只能绷着身子坐好，严肃道：“就一会，不准多抱占我便宜！”

　　他淡淡嗯了一声，然后问我：“刚才为什么不躲开？”

　　为什么不躲开那匹向我奔来的马，他说这话，即是默认了刚才救我的人确是他，包括昨天，我昏迷前闻到的乌沉香也不是幻觉。

　　只是我一心求死的模样……原来也被他看到了。

　　我有些不自在的咳了下，撇开视线：“我没看到。”

　　他当然不肯相信，只是不疾不徐道：“我今天有很多时间听你解释。”

　　我没吭声，他又问：“是因为赵墨白？”

　　他瞳孔中倒映着的我微变了神色，他了然，然后慢条斯理的继续道：“让我猜猜。”

　　“昨日的绑匪是出自苏窈的授意。”

　　“苏窈是镇国公苏青的女儿。”

　　“赵墨白一开始接近你，就是为了迷惑我。”

　　“他想诛天子而代之。”

　　顾昧生每说一句，我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到最后，连最基本的平静假象都无法维持。

　　我红着眼睛，声音带了颤抖和悲痛：“原来你一直都知道？看我像个傻子一样在你和赵墨白之间徘徊不定是不是觉得很可笑？”

　　窈娘是故意松了赵墨白一枚扣子，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涂上金粉，种种迹象只是为了让我发现，然后主动开口约她。

　　她九岁那年被卖进玉奴馆，一开始是知道自己身份的，天天喊着自己是苏家的小姐，让鸨母放她回去，后来鸨母被她闹得不耐烦，干脆给她灌了丧失记忆的药汤，她多半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记得家住哪里，也不记得家中有几人，只是记得自己的姓是苏，名是后来鸨母给她取的，因为她之前并未说过，谁也不知道她叫什么。

　　但是或许她身上还留着什么信物，赵墨白自临江画舫初见她，便认出他是和自己有过婚约的苏家小姐。

　　镇国公苏青年轻时护驾有功，先帝感念他的功劳，许诺他生子就世袭爵位，一生免死，生女则嫁给赵墨白为正妻，俸禄比同一国之后。他中年得了一个女儿，九岁时被乳娘不慎丢失，至今未寻回，而那时赵墨白也已经弱冠之年，老国公不愿意耽误他的婚事，便将自己的侄女嫁给了赵墨白做补偿。

　　奈何这个侄女福薄，生下世子赵毓文没多久便染病去了。

　　如今朝堂之上，或可压制顾昧生一二的人选，也只余下这位武将出身的老国公，他手上有数十万的苏家军，蛰伏在各地，为护国脉而存。镇国公风光一世，唯有丢失的这个女儿是他终身抱憾，倘若谁能为他寻回，必能得他青眼。

　　我自以为已经十分了解赵墨白，却从没想到，原来他并不甘心只做一个闲散王爷，他和顾昧生更多的仇恨，是皇位之争。是我把自己看的太重，他哪里是因为我和顾昧生有什么不清白而愤怒，只怕他心中，巴不得我早些勾引到顾昧生，然后为他所用。

　　我引以为豪的风月陷阱，在此刻看来无异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下棋执子的人从来就不是我，而是他。

　　严公子出现在玉奴馆对我势在必得是受了他的蛊惑，他英雄救美获我芳心也是其中一局，就连买胭脂的偶遇也在他计划之内，我洋洋自得以为偷梁换柱，能进入王府中献舞，原来是他早就通融好的结果。

　　爱他数月，我才发现，我从不了解这个枕边人有多可怕。

　　他步步筹谋，精于算计，将我玩弄在股掌之间，而我还痴痴以为遇见了良人。

　　和他梦寐以求的权势比起来，我谢瓷，又算得了什么？

　　窈娘阴恻恻的笑声还言犹在耳：“瓷娘，他这么在乎声名利禄的男人，怎么会为了你一个妓∣女让多年努力毁于一旦呢？你那么聪明，是真的被爱情蒙住眼睛了吗？男人说爱你，就和脱了裤子上床一样简单，他不过是在骗你罢了，他想骗你心甘情愿为他去南安侯身边蛰伏，南安侯身上有他想得到的东西，只有你才能做到这件事。昨天在床上，你知道他许诺我什么吗？他说娶我为妻后，就会让你自行了断，这已经是他能给你最大的仁慈。”

　　我不相信窈娘说得话，面红耳赤的争辩：“你不要妖言惑众，我相信他，我相信墨白。”

　　我知道，我嘴上说着相信，我的心，已经不信了。

　　因为窈娘说得每一件事实，都比我所以为的更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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