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姐

　　魏夫子年过半百，须发皆白，他本不是燊洲人，但金庭学宫海纳百川包容万物广集天下英才，无论哪洲人士，无论出身贵贱，但有才学一技之长，皆可入驻学宫执教。
　　陵双的父亲时常感叹国君高明。九州动荡，唯有燊洲苦心孤诣开辟学宫招纳贤士，为燊洲带来源源不断的人才。
　　而魏夫子又是这学宫诸大家中最博闻强记，最深不可测的，陵双耳濡目染，对魏夫子敬慕已久。
　　入了木殿，入眼所见便是几张木案，木案边各坐有捧着书卷晨读的孩童，董寅时坐在最前，冲她挤了挤眼睛。
　　陵双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
　　高堂之上魏夫子着一身素净的白布衣，坐在一张大案前，精神矍铄。
　　这就是所谓“肚里有货”的大家了，陵双暗忖。因而仙风道骨不见老态。她肃了神色，收敛了玩闹的心思，和纪洵挑了两张相邻的木案的坐下。
　　早读进行了半个时辰，魏夫子手中执一把戒尺，慢悠悠地从高堂走下来。
　　陵双正在读庄子的《逍遥游》，什么鹏啊摇的，她渐渐读明白了。斜着眼睛偷觑着魏夫子的动向，她的顽皮儿上来了，想趁夫子不注意告诉纪洵她已经懂了。
　　便趁夫子转身巡视的空档，朝纪洵摆了摆手，又指了指手中的《庄子》。
　　纪洵斜睨一眼，并不作回应。
　　陵双感觉没趣，等回头的时候，入眼是一抹白以及一只皱巴巴的，握有澄黄戒尺的大手。
　　那戒尺“啪”得一声打在木案上宛如一道惊雷炸在陵双耳边。
　　陵双脸上的血色褪了个干干净净，立马站起来。
　　“女娃娃，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魏夫子威严的声音让陵双胆寒。
　　“岳陵双，八岁。”她双手垂在两侧，十分规矩。
　　“看得什么书。”
　　“回夫子，学生看的是庄子的《逍遥游》。”
　　“看出什么门道没有。”
　　陵双便把纪洵早上解释给自己的话一一复述了一遍。
　　魏夫子捻着山羊须，颔首让陵双坐下：“女娃娃虽然顽劣，但好在悟性尚可，念你今日初来乍到，不做责罚。切记好好念书，不做他想。”
　　陵双羞愧地伏低脑袋，两颊滚烫。
　　夫子下去考校其他学生，有天资聪颖答得好的，也有愚钝不堪不知所谓的。显然纪洵和董寅时就是那批天资聪颖的，因为他只夸了三个人，其中就有他二人。
　　天资聪颖的凤毛麟角，愚钝不堪的不在少数，而她似乎两个都不是，只是个会耍小聪明的。要不是纪洵，她什么都答不上来。
　　两相对比，陵双愈发难过，整个下午都无精打采。
　　她坐在演武场边，用一截小柳枝数蚂蚁玩。纪洵与董寅时正在校场上比射箭，两人的比试难分伯仲。
　　有人在她身边坐下，是早上的紫衣少年。
　　“那是你师弟？”他出声问道。
　　演武场中，着青色袍子的少年正弯弓拉满，一箭正中靶心，赢得满堂喝彩。
　　陵双头也不抬，依旧在数蚂蚁，说：“他叫纪洵。”
　　“你可知他是什么样的人？”那少年状似询问，却顾自说了出来：“自私冷酷，阴鸷狠毒。”
　　陵双并不理他。
　　风声阵阵，金庭学宫里的旌旗猎猎作响。
　　过了许久，她仰头璀然一笑：“那么你呢，便和他不同了吗？”
　　嫩绿的柳枝在她手心打转，她眸光里冰冷刺骨的寒意取代了浮在表面的天真与单纯，这让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一个八岁的女童。
　　他说：“我和他没什么不同，但我知道自己要什么。”
　　陵双嗤笑一声。
　　少年冷道：“你呢，你已经忘了自己该做什么了么？这里是他的灵虚神府，你的所见所想全是幻像，唯有你我才是真的。你不抹杀他的神识，反倒一直护在他身边，甚至昨日我派去的傀儡也叫你杀了，岳陵双，你沉浸温柔乡已经忘了自己是谁了吗。”
　　陵双敛眸，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块阴影。手中的柳枝逐渐枯萎，汁液染绿了她的指尖。
　　她当然知道一切都是假的，她所珍视的那些温度早成了一杯黄土。
　　“他迟早会恢复意识，我控制不了他多久，一旦他想起自己是谁，”他将陵双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愉悦笑道：“你猜他会第一个杀了谁？他似乎一直觉得是你刺死了他的母妃。”
　　陵双拍开他的手，站起身：“你费尽心思想杀了他，不过是为了夺他的魂珠，好助长自己的修为。你让我进他的神府，是因为知道这儿只有我进得来是不是？蔺远，你真是打得好算盘。”
　　她稚嫩的脸庞杀意纵显，一时间蔺远仿佛看到了金庭山之巅，那手执三尺长剑的女子从尸堆里站起来，鲜血染红她的白衣，淡漠的神色间是果断的杀伐。
　　陵双说：“你先前化作他的父亲的模样，一路上本该有机会下手，可他却好好的来到了浣星门。为的什么？你让我同他的相遇提早了六年，让我更早得到他的信任又为的什么？”
　　“你催促我杀了他，却不自己动手，不过是发现除了我没人能动得了他。”
　　蔺远怔住了，他发现他从未看透陵双。
　　“蔺远，这里是他的灵虚神府，唯有我是真的，而你，”陵双微微一笑，“你不过是幻像。”
　　燊宫的大祭祀台上，一名紫衣男子睁开了眼眸，未束的长发倾泻下来，嘴角溢出鲜血。一旁的内侍赶忙递上帕子，蔺远粗暴地挥开他，殿内跪倒了一地侍从：“大祭司息怒！”
　　没人敢出声。
　　他冷酷又残忍的笑起来：“岳陵双叛变了，再不能留。”
　　一只乌鸦从殿外飞了进来，停在他手背上，那扁毛畜生同他主人一样，有着血红的眼睛。蔺远抚着它的背，眸中红光大盛，让人不寒而栗。
　　他柔声说：“找到她的真身，然后，撕碎了。”
　　陵双被纪洵一把拉了起来，神色淡漠的少年身后负着箭袋，手执长弓，居高临下地问：“说什么呢。”
　　陵双被抓着手腕，轻咳一声，绞着衣袖说：“没什么，新交了个朋友。”
　　她有点被抓包的小心虚，在他面前她的气势永远矮了一截。她思考了良久，把这归结为她现在只是八岁的身体，心智受了影响，而纪洵又比她高了那么一点的缘故。她那点师姐架子，比之从前更难摆起来。要知道，他们十四岁初遇时，陵双可是高兴得让他跟在自己身后，喊了一天师姐的。
　　董寅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幸灾乐祸道：“嘿，又被训了？到底你是师姐还是他是啊？”
　　“有你什么事儿？”
　　陵双伸手要打他，纪洵斜睨了董寅时一眼，那人立马噤若寒蝉。
　　牵着她的手，把她牵到了一片竹林里，浓密幽深的竹林里只有他们二人。
　　她的头顶落了一片竹叶，一张雪白的小脸满是不安。
　　纪洵轻笑一声，黑色的眸子平静无澜，抬手。
　　陵双以为他要打自己，害怕得瑟缩了一下，结果那人只是重重地摸了一下她的脑袋。
　　他的脸无限放大，凑过来，似乎就要做些什么，陵双咽了口唾沫：“做什么......”
　　“岳陵双。”纪洵嘴角有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
　　陵双别过头，不去看他，眼前的少年容貌昳丽，陵双觉得大抵话本里迷惑书生的妖精就长成他这般模样。
　　纪洵说：“你似乎有许多秘密。”
　　陵双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他伸手扯过陵双腰间挂着的书袋，青色书袋里那本深蓝的《庄子》不知何时变成了暗红的《九洲秘术》。《九洲秘术》是一本禁书，因为上面记载的大都是活人祭祀，驱鬼炼尸的禁术。这本书由燊洲最德高望重的大贤者魏轲魏夫子掌管。
　　“真的是你。”
　　纪洵抓着她的手腕，死死看着她，双眼危险地眯起，像是要把她的手腕捏碎了：“岳陵双，你在哪里？”
　　陵双蓦然惊醒，灵虚神府的幻像骤然奔溃，黑暗大肆袭来。
　　纪洵的神识恢复了。
　　郦阳客栈的生意一向不是很好，尤其是在千机城宝荣街这么个繁华地段，客栈林立商旅不绝。但凡一家客栈想要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站稳脚跟，都得拿出绝活，做出自己的招牌来。譬如那宝来阁有皇亲国戚亲赐的匾额，清风楼有才华横溢的大诗人题诗，再不济像未名居那样，还有道阳真君亲自买雅间。有这些人的扶持，才有将客栈生意红红火火地经营下去的资本。
　　郦阳客栈门口罗雀，攀不上大贵人的高枝，又地处宝荣街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久而久之便落得个寂寂无名无人问津的下场。
　　生意能做下去，全靠老板平日积德，降了房钱专做穷人生意。
　　这日，店小二正无聊，和掌柜的在大堂赌钱赌得高兴。但见一个穿白衣的姑娘扶着一名玄衣男子进来了，那姑娘，小二现在想来都要鼓掌叫绝，那么纤瘦漂亮的小姑娘，十七八岁，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偏偏能扶起比她高大那么多的男子。
　　“姑娘这是住店呢？”小二放了手中的骰子赶忙招呼。
　　那姑娘说：“对，劳驾腾一间清静的屋子，我夫君生了病，需要照料。”
　　小二手脚麻利地带他们去后院，斜眼偷觑那对男女。
　　那白衣姑娘纵使身后负一把三尺重剑，也不见气喘。这么好的体力，小二料想她应是哪家门派的弟子。而她搀扶的夫君更是漂亮得令人咂舌，用漂亮形容一个男人或许有些过分。可那男子即使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中，苍白了脸，看上去依旧昳丽无双。
　　可惜生了这病，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
　　小二略作惋惜地想，近日千机城里有不少人得了怪病，症状和这位姑娘的夫君相同，都是昏迷不醒，没过几日便成了白骨。
　　小二方才觑见了男子半只化作白骨的手，便料想此人多半是没救了。
　　带他们到偏院住下，有些同情地说：“事已至此，姑娘莫多想，好生照料，城主总会拿住作祟的妖人。”
　　姑娘甜甜一笑，点头称是。小二目眩神迷，只觉得骨头都酥了。
　　小二走后，陵双扶纪洵在榻上躺下，念了个诀，随即淡淡一层青色光晕附着在门上。
　　她在门口设下善恶禁制，如若有人过此门生杀心，立马飞灰烟灭。
　　伸出手掌，掌心浮现一朵白莲，那白莲周身缠绕着可见的恐怖黑气，此物名唤“灭世”，因人之杀伐而生。杀心愈重，造孽愈多，黑气越明显。
　　那莲花自铸练以来，已不是俗物，早生了自己的意识。
　　或许叫它黑莲更合适。
　　此刻它在陵双手心挣扎，糯声糯气地说：“都怪你，若不是你，我现在还是白白的漂漂亮亮的，讨厌死你了。”
　　陵双戳了一下它的小花瓣，骂道：“撒什么娇，你我同生，我死了你还能活么。”
　　黑莲合拢花瓣，哼哼唧唧道：“大不了一起死，不带怕的。”
　　陵双觉得它实在有些可爱过头，便亲了它一下，黑莲挣扎地愈发厉害了：“做什么做什么，你怎么学榻上那登徒子。”
　　“他怎么是登徒子，那可是我师弟。”陵双又骂它，她可容不得纪洵被骂。
　　黑莲说：“怎么不是，我带你进他神府的时候，他不晓得在梦里亲你几回了，还有更过分的呢。”
　　“......”
　　这黑莲是陵双的精魂，也是陵双的神识。
　　同样的在纪洵体内也有一抹精魂，名为魂珠，黑莲同陵双进纪洵神府的时候，只要遇见魂珠，便能将他心中所想看得通透。
　　它一旦说起话来，便滔滔不绝，绘声绘色。
　　陵双听完脸红了，骂道：“果然是登徒子。”
　　榻上，纪洵十分无辜地躺着。
　　陵双俯身，与他额头相抵，再一次进了他的神府。
　　这一次，没有了蔺远伪造的幻像，陵双来到了十六岁的纪洵身边。
　　燊宫，火海漫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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