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姐

　　在燊洲有三类人，凡人、侠士以及修士。
　　凡人两只眼一个鼻一张嘴，一抓一大把，没什么特别。侠士是资质不错的凡人，学点武功强身健体行侠仗义，有护自己的本事。而修士，几万人中出一个，真正的骨骼惊奇，有上天入地御剑而行的能耐，此类人因修习特别的仙法，往往有几百年的寿命，不见老态。
　　修士难得，修五行，即金道、木道、水道、火道、土道。往往可以一敌百，乃国之肱骨。大燊王朝高祖乃火道修士，建国之初特辟五大门派，赐名“仙府”，以保大燊王朝既寿永昌，天命不衰。
　　修士，多有神府，神府由修士精魂所化，藏匿额间，多半下了死咒，不容旁人踏足。唯有借助仙器才可踏入禁区。
　　修士修为愈高，精神力愈强，神府守备愈是森严。陵双进纪洵的神府，是借了灭世黑莲的力量。不然以纪洵的修为，若有人踏足，神魂顷刻灰飞烟灭。
　　陵双当初与蔺远许下约定，一起借黑莲的力量进入纪洵的神府，谁先找到纪洵的魂珠，便归谁。
　　那颗魂珠凝结着纪洵所有功力，纪洵是大燊百年难遇的天才，常人五行修一道，而纪洵因魂珠的缘故，五道皆修。蔺远贪图的就是他的修为。
　　陵双所来，并不为此。
　　她不需要纪洵的魂珠，魂珠与纪洵，就像黑莲与她，早融为一体，拿了魂珠，世间再无纪洵。
　　她又怎会让这种事发生呢？
　　她进纪洵的神府，借纪洵的回忆，只为确认一件秘闻是否为真。
　　如果是真的，陵双抿紧了唇。
　　黑莲寄居在陵双体内，能感受到她那极其沉重的负面情绪，不安极了。
　　“好端端的，你又想杀人！”一块黑色莲花印记，从陵双锁骨处滑到额间，好似贴了花钿。
　　“我杀的都是恶人。”陵双冷道：“他们不该死么。”
　　莲花说：“你从前不是这样，那时你为一只瘸了腿的鹿流了好久的泪。”
　　“小畜生，流泪是没用的。”她点了点额头，莲花印记痛得从她额间再次滚回锁骨处，“那头鹿最后还是死了。”
　　黑莲默然噤声，从前陵双教训它的时候，它时常反驳回去，可现下它感到了她心头的伤痛，闭紧嘴巴滑到袖子里去了。
　　太子蔺洵站在一片焦土前，紫色的衣袍袖口龙纹隐隐。
　　三日前，这里还矗立着一座巍峨的宫殿，里面住着他年仅八岁的弟弟。可如今，一场意外的大火使那个八岁的孩子连同宫殿一起化为灰烬。
　　他闻讯而来，看到的是疯了的母亲，以及一具装在棺椁里焦黑僵硬的小尸首。
　　十六岁的蔺洵遗传了母亲惊人的美貌，额间的火莲印鲜红如血，显得他的肤色愈发苍白。
　　他来到未央宫，立于疯了的母亲身后，神色冷漠。母亲纪氏曾是名动天下的美人，现下却整日卧在榻上，神情呆滞，喃喃道：“阿远........阿远.....”
　　陵双同样站在未央宫中，立于蔺洵身旁，她看见了他冷漠外表下，眸中的怆然。
　　她想伸手抚平他紧蹙的眉，可手掌却从他额间穿了过去。
　　这里是纪洵的神府，纪洵的这段记忆了没有她，因此她没有实体。
　　她默默缩回了手，黑莲小声哔哔说：“那登徒子也有这么可怜的时候。”
　　陵双伸手点了点额头，黑莲哀叫道：“呜呜呜，就知道欺负我。”
　　陵双没有和它拌嘴，她看到蔺洵坐在榻边，正用帕子拭去母亲嘴角流下的涎液，眼角流下了一滴泪。
　　她从未见他哭过。
　　偌大的未央宫里站满了侍从，没人发现陵双就站在众人中，就站在太子身旁。
　　端药的宫娥低垂着头从门口进来，陵双穿过她的身体，走出了未央宫。
　　未央宫外，阳光正好。
　　陵双记得，也是这样一个午后，纪洵十六岁，曾接到一封书信。
　　那时他们刚得到晋升为修士的资格不久，正兴致勃勃地在后山学习父亲新教的功法。
　　前面所说，纪洵天纵奇才，旁人五行修一道，他五道皆修。因此，虽是师弟，可他永远比陵双学得快学得好。
　　陵双那时对他是又嫉妒又钦佩。
　　“父亲一定偷偷给你开小灶了，不然你怎么学得这样快。”她负着追麟重剑，躺在在一块巨石上，气喘吁吁。
　　他们约定了来后山比试，一如往常，她又被纪洵打趴下了。这让她多少有些不服气。
　　纪洵坐在她身边，挡住了她的阳光，他摸着她的小辫子，意味不明道：“岳陵双，你永远追不上我。”
　　陵双本在躺尸装死，因他这话又被气活过来了，龇牙咧嘴道：“好个纪洵，好生狂妄，什么叫永远追不上？总有一天，我的修为会高过你。”她拍开他摸着自己辫子的手，摆出师姐架子斥道：“没规矩，又不叫师姐！”
　　彼时纪洵已拜入浣星门两年，自他入门以来，喊得最多的不是师姐，而是连名带姓的“岳陵双”三字。陵双对此一直颇为微词。
　　纪洵眯了眯眼睛，似笑非笑道：“做什么喊你师姐。”
　　陵双被气乐了，解下追麟剑，意图用剑柄捅他，他轻巧地躲过了，指了指自己的头顶，半束的墨发在风中轻扬，大笑道：“看看你头上多了什么？”
　　“你又搞古怪！”陵双伸手去探，疑心他把什么枯枝枯叶洒自己头上了，却抬手触到了一片温凉。
　　她疑惑地走到溪边，清澈的溪水倒映出她的影子来，一支白玉簪子斜插在了她的发髻上，它被雕琢成兰花的模样。
　　“送给我的？”陵双笑得眉眼弯弯。
　　纪洵说：“谁知道呢？我只知道笨蛋会喜欢的。”
　　陵双气得又去打他，纪洵捂着肚子狂笑起来，“岳陵双，你真笨！”
　　后来，一只白鸽停在了纪洵肩头，陵双现在都记得纪洵解下书信后，脸色异样地惨白。
　　他说：“岳陵双，等我回来。”
　　“你要去哪儿？”陵双莫名心慌起来。
　　彼时九月，澄黄的金花茶开满了金庭山。
　　纪洵额间火莲印血红，他说：“等金花茶再开满金庭山的时候，我会回来。”
　　春去秋来，人世间春秋变幻，百花落了一遭又一遭，金庭山的金花茶盛放枯萎了一季又一季。陵双悉心打理着那些花草，可纪洵再没回来。
　　陵双行走在燊宫中，黑莲偷偷从她锁骨处跑出来，小声说：“你现在知道了吧，他这几年分明过得好好的，因他母亲的疯病，早把你，把金庭山的一切忘记了。你还等他做什么呢。”
　　陵双笑了，黑莲盛放在她的手心，幽光熠熠，她戳了戳它的小花瓣说：“我没等他，也不想知道他回不来的原因，可你忘了我们来做什么了吗？”
　　黑莲雀跃起来，在她掌心打了个滚，大声嚷道：“我就知道你还是那个你，怎么会把这些放在眼里，走！搞事情去！”
　　它太兴奋，以至忽略了她眼底一瞬的静默。
　　一人一莲，停留在燊宫许多日了。陵双亲眼目睹了那场大火，也知道了隐藏在这大火背后龌龊的秘辛。这场大火的起因是一场阴谋，烧死的是一个祭品，只为完成一项古老的祭祀。
　　在大燊的王宫里，有一座尘封已久古旧的府邸，府邸廊下挂满白色的灯笼，摇曳不定的蓝色火苗透过薄纱一样的白纸，发出朦朦胧胧幽暗的蓝光。
　　府邸内阴暗潮湿，蛛网落了一层又一层。
　　黑漆的大门紧闭，内里传出轻而诡异的歌唱，声色稚嫩，似为孩童所唱。
　　陵双驻足府邸前，歌声戛然而止。
　　紧闭的大门霍然打开，一个赤足的小童跑了出来，肤色雪白，长发及腰，雌雄莫辨。
　　“有客人来了！有客人来了！”他欢呼着围绕在陵双身边。
　　明明是在纪洵的回忆中，明明她没有实体，可小童却发现了她。
　　陵双弯腰，无视背后追麟剑滚烫剧烈的颤动，凝视着孩童猩红的眼睛，温柔地问：“小娃娃，你一个住在这里？”
　　那孩童穿着雪白的亵衣，咧嘴一笑，露出满嘴锋利的牙齿：“嗯！好多年了。”
　　说罢掰着手指数数，“一年、两年.....一百多年。”
　　此情此景诡异到了极点，黑莲知道他的身份，躲在陵双袖子里不敢出来。
　　“大姐姐，你是来陪我玩儿的吗？”小童着急地去扯陵双的衣袖，生怕她会说不。
　　“对。”陵双摸出一块糖来奖励他，摸了摸他的脑袋，“带我进去好吗。”
　　她被热情的拉扯进去，漆黑的大门砰得上锁。
　　府邸内阴森至极，院中耸立着一棵参天老树，老树没有生长树叶，枯枝漫天织成了一张密密的网，笼罩着整个院子，将这儿的一切囚在其中。
　　腐烂的枯枝上白绫吊着百来具尸体，皆是七八岁的孩童，有些已作枯骨，有些则长着密集的尸斑。那些是曾经用过的祭品。
　　“我有好多东西给你看，你可不要走开。”他颊边浮现小小的酒窝，可爱又烂漫，仿佛他们已经认识很久了。
　　陵双闭上眼睛，复又睁开，纵然已在古书上对这残忍的祭祀有了大致的了解，可她还是指着树上的尸体，微微笑着，问：“小娃娃，那些是谁？”
　　孩童觑着树上的尸体，抱着脑袋摇了摇头，“不知道，父王说那些都是我。”
　　他神色痛苦，疯狂地摇头：“大姐姐，我不知道，你不要讨厌我。”
　　猩红的眸子溢出血泪，陵双将他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里，就像父亲曾经做的那样。
　　“别怕。”她轻拍着他的背，捂住了他的眼睛，追麟剑出鞘，斩断了庭院中的枯骨漫天。
　　枯哑的老树发出桀桀怪笑，庭院里渗出森然戾气。
　　一个腐化阴沉的声音回荡在院中：“岳陵双，逆天改命，其罪当诛！”
　　陵双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冷凝道：“我与他的命暂且由不得你置喙。”
　　一瞬，追麟剑爆裂出万丈金光，剑身燃起熊熊烈火，万千漆黑腐烂的枯枝朝她袭来，皆被追麟剑覆着的烈火所伤，白绫吊起的尸首落地顷刻间灰飞烟灭。
　　老树被七七四十九道红莲业火灼烧，爆发出濒死的尖啸与恶毒的诅咒：“岳陵双，私纵邪祟！你不得好死！”
　　陵双白色的衣裙衬着火色，不过嗤笑。
　　不得好死，这世间对她说过这句话的人不下十人，她耳朵都要听出茧子来，可偏生依旧活得好好的。什么因果报应，她素来不当真。若真有因果循环，善恶相报，怎么她悉心珍视的，全不得好报，他们又何曾造过孽。
　　火海过后，笼罩着院子的枯枝囚牢尽数焚毁，万缕温暖的光线照射进来，终年阴暗潮湿的地方，迎来真正的暖阳。
　　陵双伸出手，掌心盛开一朵墨色的莲花，黑莲飘过焚毁的树桩，迸发出青色光芒。
　　青光过后，漆黑的焦土上，一棵榕树生长了出来。
　　绿叶纵生，树底白雏菊在盛放。
　　陵双移开了覆在小童眼上的手，小童猩红的眸子里倒映出她带笑的面容，她说：“花开了，瞧瞧吧。”
　　他搂紧了她的脖子，低声喃喃：“我知道你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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