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姐

　　这场雨到了寅时三刻才停下来，第二日陵双很不幸地发热了，直到下午才醒来。
　　她病倒了，槐玉便坐在榻边絮叨。
　　“小姐呀，你真是我的小祖宗，做什么半夜出去爬树呢？”她端着一只瓷碗，喂陵双喝又苦又涩的汤药。今早瞧见陵双屋里的湿衣服，槐玉吓得魂都飞了，一番盘问，才知晓她昨晚干什么去了。槐玉是不能理解陵双的这种行为的，什么小黄鹂老黄鹂的，就算再来成千上百只小鸟，就算那些小鸟是金雕的玉啄的，也没有陵双的身体重要。
　　见她不以为忤，槐玉又道：“你一人胡闹便罢了，连带着纪洵少爷也跟着受牵连。”
　　听到纪洵的名字，陵双紧张起来，送到唇边的药也不喝了，问：“纪洵，他有没有怎样？”
　　汤药洒了出来，槐玉拿帕子擦去陵双唇边的药汁，说：“他倒是没怎样，可今早他父亲临走前将他一顿好骂。说什么不思进取，尽会胡闹。”
　　“纪远叔叔走了，纪洵可真成了我的小师弟了。”陵双的关注点似乎不在纪洵挨骂上，她拖着病体，神色雀跃起来，喜道：“而且他也没生病，可太好了。”
　　“可太好了，货真价实的小师弟。”槐玉学着陵双说话，把药碗递到她跟前，笑道：“还剩这么多呢，张大夫说你得全喝完。”
　　陵双的喜悦一下消失得无影无踪，苦着脸拒绝道：“好槐玉，这药太苦了。”
　　槐玉早料到她会这么说，从匣子里取出一颗糖莲子在她眼前晃了晃：“良药苦口利于病，若是你今日不生病，这会儿该和纪洵少爷一块去学宫了。”
　　陵双接过药碗，一口饮尽，又立马吃下糖莲子，这才觉得好些了。
　　“对，该去学宫了。”她端着药碗的手不经意间颤抖了一下。
　　燊洲年满八岁的孩子不论男女，但凡有条件的到都会被送进学宫修习。纪洵的父亲就是因为这个送纪洵来的，因为学宫离浣星门很近，就建在金庭山山脚。
　　学宫名唤“金庭学宫”，是一个威严神圣的地方。学宫里有满腹经纶的夫子，有专门教授骑射驭车的教头，有各门各派设立的私人学院。可以说整个燊洲的奥秘都藏在那里。对于未知的一切，陵双永远抱着十足的好奇心。
　　她期待已久。
　　等陵双喝完了药，槐玉替她掖了掖被角，想了想还是决定把那件事告诉她。
　　“小姐，老爷将纪洵少爷的屋子搬到你院里来了。”
　　陵双很是好奇地问原因。
　　槐玉压低了声音说：“昨半夜纪洵少爷的院里进了食人的恶鬼，好在少爷和你在外头，这才没出什么事。”
　　她摸着陵双的额头，心有余悸地说：“真是作孽，竟闻着味儿想对一个孩子下手。可怜那门口的护卫，教恶鬼咬去了一截手臂.......”
　　每逢春季，不止万物复苏，阴暗处百鬼也夜行起来。浣星门虽然守卫森严，难免出纰漏，竟教小鬼入门。
　　陵双嘴角微微翘起：“没出事就好。”
　　槐玉见到她那抹笑意，摇头暗忖道，小姐真是烧糊涂了，怎么还笑起来？以往她最怕的就是那些妖魔鬼怪，现在怎么反倒不怕了？遂愈发担心起来，生怕她烧坏了。
　　到了傍晚，纪洵回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探望陵双。
　　那时陵双已经不发热也不头疼了，正在侍弄院里的花草。
　　“岳陵双！”纪洵站在门槛上，朗声喊道。
　　陵双回头看去，只见纪洵穿着一件青色的袍子，昨日半束的头发今日规规矩矩用一根青色的发带全束了起来。
　　他站在院门边，嘴角微微上扬。
　　“纪洵！”陵双也很是激动，他们已经一天不见面了，又像是很久不见了。
　　她跑到纪洵跟前，忽然想起什么，双手插着腰，“你不能叫我全名，你要喊师姐，知道吗，师弟。”
　　她故意把“师弟”二字拖得很长，完全没了初见时的拘谨，倒和他摆起架子。
　　纪洵暗笑，这人不过只虚长他几个月，不见得比他老成。
　　“岳陵双，你已经好了。”
　　“我已经大好了。”陵双转了个圈，鹅黄色的石榴裙随之转动，“又能跑又能跳，明日就能和你去学宫了！”
　　“快和我说说，那学宫是什么样的。”陵双拉着他往屋里跑，她又忘了纪洵可没喊师姐。
　　进了屋，纪洵指着身上的袍子说：“这是学服，学服的款式全是一样的，只颜色不同。因我们是浣星门的弟子，故而是青色的。”
　　陵双拉着他的衣袖问：“女孩呢，也全是这样吗？不能穿裙子吗？”
　　“不能穿，大家都是一样的。”
　　陵双感到一点失落，她不能穿娘亲缝制的小裙子了。
　　纪洵又指了指自己的头发说，“到了那儿，你的头发就得像我这样全束起来。”
　　陵双睁大了眼睛，“不能梳小辫儿了。”
　　“不能。”
　　纪洵看清了她眼里的失落，问道：“不好看吗？”
　　陵双说：“不好看，可真丑。”
　　纪洵抿着唇。
　　“不过好在你长得好看。”陵双接着说。
　　纪洵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
　　陵双在看他袖口上繁琐的花纹，没注意到纪洵怪异的神色。
　　“岳陵双。”
　　“干嘛。”陵双抬头。
　　纪洵扯了一下她的小辫子，旋即跑了出去。
　　“好啊，纪洵，你敢这样对我！”陵双被他摸了小辫，羞恼极了。
　　两个孩子在院里追逐打闹。
　　转眼到了第二日。
　　这天陵双起了个大早。
　　昨晚就有人送学服来了，陵双穿上青色的学服，束上青色的发带，一点也不像个小丫头，倒像个俊俏的小男娃了。
　　槐玉是这么说的，陵双看着铜镜里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纪洵来找她，两人约好一块下山。
　　按规矩，槐玉是不能一同跟去的，于是她便送他们到门派门口。
　　这是陵双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槐玉在门口目送着他们的背影，直到两个孩子的背影变成两个小点，再看不见了，她才抹着眼泪回去了。
　　纪洵走在前头，陵双跟在后头。
　　“槐玉一定哭了。”行到半山腰的时候，陵双说。
　　“为什么。”纪洵问。
　　“她第一次与我分开那么久，她一定舍不得我。”十分笃定的语气。
　　纪洵手里拿着一根柳枝，漫不经心地问：“你喜欢她，你也舍不得她。”
　　陵双闷闷地说：“我最喜欢槐玉了，当然舍不得她。”
　　纪洵停下来，陵双一时没注意，撞在他的后背上，她的鼻子撞得好酸。
　　“纪洵，你做什么不走了。”她懊恼地问。
　　纪洵转过身，看着陵双，神色有些不虞，问：“那我呢？”
　　“我当然也喜欢你。”
　　她说的是“也”，可不是“最”。
　　“小骗子。”纪洵嗤笑一声，继续往前走。
　　“你做什么生气，纪洵，好没道理。”陵双感到委屈，这人好端端地怎么生气了，她想不明白。
　　“你不许骂我是小骗子，你这个坏蛋。”她在他背后喊道。
　　“可你也骂我是坏蛋。”纪洵头也不回的说，他背对着她，摆了摆手，朗声道：“小骗子和坏蛋，扯平了。”
　　因为被骂了一句小骗子，陵双直到学宫门口再没和纪洵说一句话。
　　她赌气地想，若是纪洵不先开口道歉，她是不会说话的。
　　但真到了学宫门口，陵双却被那恢弘的大门震慑住了，情不自禁地赞叹道：“纪洵，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地方。”
　　她没说假话，从前她没机会来。
　　只见宽阔的松柏树林间矗立着一幢高大巍峨的楼阁，楼阁中央悬挂着一块黑色的匾额，匾额上烫金写着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鹏抟九万。
　　“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纪洵说。
　　“什么鹏啊摇的？可以吃么？”陵双好奇地问。
　　纪洵：......
　　“你不是不和我说话了么。”纪洵手负在身后，高深莫测道。
　　奇怪，他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陵双很是惊讶。
　　“你想说什么，脸上是藏不住的。”纪洵说。
　　原来如此，陵双暗道，这人好生狡猾，可不能叫他瞧出我在想什么。立马严肃了一张小脸，解释道：“我没有那么幼稚，我只是不乐意讲话罢了。”
　　纪洵哼笑了一声，一脸的不相信。
　　陵双终于绷不住了，讨好地去牵他的衣袖，央求道：“好纪洵，快告诉我，你刚才说的摇啊鹏的，是什么意思。”
　　她的央求总是能起到奇效，纪洵满意极了她这服软的态度，自然十分受用。矜持了一会儿解释道：““鹏抟九万”出自庄子《逍遥游》里的：“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大鹏展翅高飞九万里，比喻奋发有为，志向高远。”
　　“原来如此，竟是不能吃的。”陵双道。
　　“......”
　　不学无术，若是男子，可见是个纨绔，纪洵暗想。她这样笨的人，投了女儿身，可得好好看紧了，单纯好骗又易懂。这学宫里鱼龙混杂，大部分人虽出身名门望族，可也不是各个都受了好的教养。
　　他抓紧了陵双的手，陵双却挣扎起来，“做什么。”被师弟抓着手，没旁人也就算了，若是被人瞧见了，她身为师姐的威严何在。
　　她那点可怜的威严，在纪洵眼里一文不值，他故意恐吓：“你可得跟紧点，里面有许多猛兽，小心叫野狼叼了去。”
　　陵双不禁恶寒起来，乖乖抓住纪洵的手，再也不挣扎了。
　　二人走近学宫，但见百步之遥，楼阁门口竖着一块青玉石碑，石碑上刻有“金庭学宫”四个朱赤的大字。此碑两旁垂手肃立着玄衣护卫，数十架宽敞豪气的马车停在大门百尺开外的地方。
　　马车上下来的俱是穿着与陵双同样款式学服的孩童，只是果真如纪洵所说，颜色各有不同。
　　入眼所见，大都是白、青、蓝、赤、黄五色，陵双知道，那分别象征着金、木、水、火、土五行。各门各派，有自己崇尚的德性，根据五行来选取门派服饰，譬如浣星门崇尚木德，服饰颜色便为青色。而在燊洲，有一种颜色极为难得，那便是紫色，因染色的“紫草”生长不易，故而此色只供王公贵族选用。
　　陵双的父亲是不赞同坐马车去学宫的，其一，浣星门就在金庭山顶，不必浪费人力物力；其二，那只会助长陵双的娇气，不利于她成长。
　　因此，这还是陵双头一回见到这么多马车，一时间竟拉着纪洵驻足在门外观赏起来。
　　忽然，远处林荫大道尘土飞扬，一驾四马拉驾、高三尺宽二丈的马车驶来。
　　此驾马车比之其余更为宽大气派。
　　绣工繁密的锦绣车帘拉开，跳下一个紫衣少年，形容俊朗气度不凡。
　　那人神色倨傲，一双如墨的眼睛不经意间朝陵双这一扫，很快又转到别处，负手进了大门。
　　好奇怪，无缘无故，他做什么看我？陵双怪道，很快她发现那人不是看她，而是在看她身旁的纪洵。
　　陵双去看纪洵，偏巧纪洵也在看她。
　　黑眸沉静，深不见底。
　　“看完了？”
　　“嗯……啊。”陵双悻悻收回视线，不晓得为什么，今天的纪洵格外不对劲儿，老要故作深沉。
　　“姑且让让他，不做计较。”她暗想，很快也牵着纪洵进了大门。
　　大门内，穿过宽阔林荫大道后是一片竹林石子小道，绿竹掩映着远处山头红墙绿瓦错落有致的屋舍，竹林两边平整的草地上设有几多石凳石桌。
　　许多同他们一样年纪的孩子穿梭在竹林中，或拎着书袋或背着箭袋或负着古琴前往不同的屋舍。
　　陵双跟着纪洵，一路上将学宫内的好风景看了个通透，走过纵深的石子小道，越过潺潺溪水，二人来到一座坐北朝南的木制小殿。
　　“喂，新来的，昨日怎么没见过你？”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陵双，陵双被吓了一跳，扭头看去。是一个穿着白衣的少年，模样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
　　“哈哈，瞧你这兔儿胆！”
　　这人真是没礼貌，陵双没好气地说：“你怎知我是新来的？又如何确定没见过我。”
　　那人说：“这儿就你们两个穿青衣的，可见浣星门真是无人了，送你这么个小萝卜头来学宫。”
　　他说她也就罢了，陵双大抵会睁大眼睛干瞪他，可怎的把纪洵也嘲讽了进去。这触到了她的逆鳞，叫她万般难受。
　　纪洵似乎想说什么，陵双像老母鸡护小鸡那样挡在他面前，龇着牙，拉着脸，瓮声瓮气道：“哪是浣星门无人，而是我浣星门人才济济，人人都有资格来修习。掌门实在不知如何处理，便遣了我们两个最优异的前来求学。”
　　她真是吹牛皮不打草稿，偏偏说得有板有眼有理有据，纪洵暗笑这么笨的人也能骗到人么。
　　那少年总觉得有哪儿不对，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陵双又说，“你同门众多，却没人结伴而行，可见为人傲慢，不是庸才也是蠢材。”
　　“这么说你倒是个天才。”那少年说。
　　未及陵双答话，那少年嘻嘻笑道说：“好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想必就是平素得理不饶人，才教小鬼摘了门牙。”
　　此话戳到了陵双的痛处，她那新牙只刚长出那么一点，黑洞洞缺了一块，实在不大美观。
　　“你做什么说我牙齿！”
　　“说你牙齿又怎的？”
　　眼看二人又要吵起来，纪洵开口道：“辰时已到，魏夫子该开讲了。”他指着木殿门口竖起的日晷仪，日影指针已指向辰时。“董寅时，你不要戏弄她了。”
　　纪洵拉过陵双，将她护在身后，神色不悦。
　　那叫董寅时的少年这才作罢，咂舌道：“好个纪洵，做什么护她，不过今日你可得与我到演武场比试一番。”
　　“请便。”
　　董寅时得了应允，摇头晃脑走过陵双身边，留下一句“不长门牙的岳陵双”，这才大摇大摆进了木殿。
　　陵双看向纪洵：“你们是认识的！”
　　纪洵嘴角微微上扬，也不答话，负手进门。
　　陵双赶忙跟了上去，料想他二人或许是昨日相识，不做其余猜测。
　　“纪洵，你不生气了？”陵双问。
　　“我为什么要生气。”纪洵反问。
　　“那我不问了。”陵双悻悻地说，她其实是对山路上二人之间的龃龉尚有介怀。
　　她似乎从来就没看清楚这小师弟，以前是，现在也是。
　　“别多想，快走吧。”纪洵温声安抚。
　　他早就不生气，甚至还有一点小高兴，可高兴的原因他是不会告诉陵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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