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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 章
浣星门建在金庭山顶,此地是一块温厚、优美的宝地。陵双和纪洵坐在大榕树枝上,能看到远方伸展着一片片迤逦起伏的山峦平原。现下是春天,山头星罗棋布点缀着不知名的野花,色彩斑斓煞是好看。
大榕树已经很老很老了,又长得很高很高,陵双出生前它就矗立在庭院里。看门的老管事说,这颗榕树是浣星门的先祖栽下的,至今百岁有余。
树干需两个成人才堪堪合抱住,每一根枝蔓都有一个成人的小腿那么粗,因而轻而易举地承受住了两个孩子的分量。
在枝繁叶密的榕树上,有一个小小的黄鹂窝巢,内里盛着三枚青色的鸟蛋。陵双跨坐在树枝上,屏住了呼吸,附在纪洵耳边轻声说:“马上就会有三只小黄鹂了。”
她怕惊扰了三个未出世的小生命,因此说话很轻。
可她凑得太近,声音又软又糯,奶声奶气的,纪洵觉得耳边痒痒的,默不作声地拉开了距离,皱着眉头说:“说不定是一只,甚至一只都没有呢。”
“怎么会呢,就是三只。”陵双掰着手指数给他看,“一、二、三,三颗鸟蛋,三只小黄鹂。”她竖起三根手指,煞有介事地又数了一遍,确信无疑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意来,颊边浮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彼时,阳光从枝蔓间倾泻下来,在她一侧微红的面颊上方打上斑驳光影,她的唇瓣呈现出一种健康的粉红色,微微张开,露出洁白的小牙齿,当然,她缺了一只门牙。
可纪洵觉得,她的笑容实在漂亮极了,比山头的野花还要绚烂。
他的心像是被小鹿撞了一下,又像是长满了水草,轻飘飘软绵绵的。
他不大自在地咳嗽了一声,移开一直驻留在她身上的视线,他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于是反驳道:“要是刮风下大雨,鸟窝掉下来,可一只小黄鹂可都没有了。”
风沙沙穿过枝丫,此外没有别的声音。
纪洵故意不看陵双,他捂着心口正在为刚才的感觉奇怪,远处的山峦缭绕着缥缈的云雾。
没有听到她的回答,他又补充道:“你瞧见那边的黑云了吗,今晚或许就要刮大风下大雨了。”
陵双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瞧见了几片乌云,她立马心慌起来。
完全没有道理的,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引起她的注意。
纪洵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懊恼,可她依旧没有回答。
他悄悄敛下眼眸。
陵双低着头,纪洵只能看到她黑色的头顶以及额旁梳着的两个小鬟。两鬟后的头发梳成小辫垂下来,散落在胸前。
燊洲的女孩大多梳着这样的发髻,可纪洵却看上了瘾,他觉得没有哪个女孩的头发能梳得像陵双这般好看。
那些发丝很柔顺,很光滑,阳光之下现出一种粟色的光泽。他好想摸一摸她的小辫子。
突然,陵双抬起头来,眼中波光粼粼,全是水雾。她那双细长的狐狸一般的眼睛里,眼泪涌了出来,沾湿了纪洵的手。无措地抽噎着,问他:“那该怎么办才好,要是下雨了,可怎么办才好。”
她好像真的被吓到了,一点都没有怀疑纪洵的话里有造假的成分。
“你......你别哭。”
纪洵喉头发紧,他感觉自己做了坏事,他欺负哭了一个小姑娘。
伸手笨手笨脚地用衣袖去替她擦脸,可陵双的眼泪不断涌出来,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那些温热的眼泪一颗接一颗落下来。
纪洵好着急,舔去了手背上的眼泪。刚才那头小鹿又回来了,在他心头撞了一下又一下。
“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他笨拙地组织着言辞,这时他还没养成日后那冷酷又不近人情的性格。他抱住她,好让她靠在自己的颈窝处。拍着她的后背,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帮她止哭嗝,他说:“你想要搭一个更好的鸟窝吗,我门可以找几片芭蕉叶来,支一个小蓬,帮小黄鹂挡雨。”
他说出了一个完美的计划,却是在胡诌,不一定能实现,可他实在是绞尽脑汁在安慰她。
陵双止住眼泪,纪洵黑色的衣袖被她的眼泪浸出了一块深色。
“我不是故意哭的,”她抽噎着,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你愿意的话,我门可以一起找芭蕉叶。”
她破涕为笑,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
有了解决办法,两个孩子干劲十足。他们爬下树,用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庭院里采摘芭蕉,又在黄鹂窝上方用稻草绳吊起一个小蓬来。芭蕉叶折成的小蓬,虽然简陋粗糙,但却像一把坚不可摧的油纸伞,牢牢地护在黄鹂窝上方。
他们共同的劳动成果,是那样完美。即使那小蓬在风中摇摇欲坠,可陵双觉得纪洵的双手灵巧极了。
“纪洵,你真厉害!”她由衷地赞美。
纪洵白皙的小脸染上一抹薄红。黑底红纹的衣裳显得他过分老成。
他们站在榕树下,微风习习。
陵双抬头看着树梢,而他看着陵双。
那女孩眼睛亮晶晶的,纪洵想,里面有光。
孩子间的友谊是那样纯粹,建立得又那样迅速。仅仅一个下午,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密友。
这天晚上,当父亲告诉陵双,纪洵将作为她的小师弟留在浣星门时,陵双高兴极了,甚至多吃了一碗饭。
入睡前,槐玉剪了烛芯,帮她掖了掖被角。
槐玉说她好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
黑暗中,陵双的眼眶有点湿润。
母亲故去了,父亲没有续弦,陵双没有兄弟姐妹,金庭山山清水秀,鸟兽丛生,可她时常感到寂寞。现在好了,她最喜欢的朋友成了她的小师弟,陵双觉得这是上天对自己的眷顾。以前一有什么事,或是有人惹她不快了,她便要插着腰说:“我要告诉娘亲去!”仿佛娘亲就是她最大的依仗,有了娘亲她便什么也不怕了。可自从娘亲走了,陵双便再没机会说这样的话。
娘亲临走前,曾拉着她的手说:“双双要赶快长大。”
陵双那时不知事,她不晓得娘亲的病已经那样重,她只觉得娘亲的手好凉好凉。她伏在娘亲膝头,任性道:“为什么要长大,我不要长大。”
娘亲摸着她的脑袋,顺着她的脊背,柔声笑了:“为什么不想长大呢?”
陵双说:“我想要娘亲一直保护我,帮我教训我讨厌的人。”
“可是双双有一天也会成为那个保护别人的人呀,娘亲想要双双保护我。”
陵双抬起头,望进娘亲黑色的眸子里,她们有着相似的狐狸一样的眼睛。
“你会遇见想要保护的人,只有长大了,双双才有能力保护你喜欢的人。”
陵双似懂非懂地点头,她觉得心里酸溜溜的不是滋味,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可她好无能为力。
她说:“嗯,我会长大,我要保护娘亲。”
可她终究没能护得了娘亲,病魔来得那样快,一个安静的午后,娘亲在藤椅里睡着了,永远没能再睁开眼睛。
晚风温凉,月色如水,眼泪流了出来。
陵双抿着唇,自言自语道:“我有要护着的人。”
陵双这晚睡得很好。
到了半夜,天边隐隐电闪,轰隆一阵闷雷从屋顶掠过,细密的雨点豆般打在窗棂上,沙沙作响。
陵双被惊醒了,赶忙披了件斗篷伫立在窗边。
这是一场迟来的春雨,对于燊洲的百姓来说,是极为难得的霖雨,它滋润大地消解春旱,是实打实的时令好雨。可对于陵双来说,却是个大麻烦。
“今晚真的下雨了。”她没功夫赞叹纪洵的神机妙算,打了油纸伞焦急地朝亭台跑去。
黄鹂窝上的芭蕉叶小遮蓬不知被风刮去哪了,窝巢摇摇欲坠,陵双收了伞爬上树。
那厢纪洵也被屋外的闷雷吵醒了,他翻了个身,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想起陵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她是那样看重那三只小黄鹂。
“她不会那么笨的。”纪洵自言自语道,“这么大的雨她不会跑出去的,娘亲说小孩子都怕打雷。那家伙又是女孩,爱哭又胆小.......”
他用“那家伙”来称呼陵双,为着些他自己也看不懂的小心思,好像这样他与她更亲密了起来。
可他虽这样想,却还是披了外衣打着伞朝大榕树的方向走。
“姑且去看看,她是不是真这样笨。”他板着一张小脸故作严肃。
到了亭台,纪洵没有在树下找到陵双的身影。他悄悄松了口气,“没有人会那样做。”他的担忧是多余的。
他正打算回去,却在不经意间抬头,榕树枝丫间有一抹红。
他蓦然睁大了眼睛,焦急地喊道“岳陵双!岳陵双!”
“纪洵,是你吗?”枝丫上传来陵双的声音,她似乎在哆嗦,说话断断续续。
“你在上边做什么,快下来!”
“我不能下来。”
“为什么!”纪洵生气了。
“不为什么,你快回去罢。”
“我不。”
纪洵靠近了,这时他看见了他这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光景。
在高高的榕树枝上,坐着一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亵衣,披着红色斗篷,带着红色的帽兜。雨滴打湿了她薄薄的刘海,发丝黏结在一块儿。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这让她看起来狼狈不堪。
她打着哆嗦,脸蛋冻得通红,手里却执拗地撑着一把火红的油纸伞,那是一种比她的斗篷更鲜艳的红色。
纪洵的心跳漏了几拍。
她的油纸伞不是为自己撑的,她的手臂伸的很直,像是伸展的松树枝。
纪洵曾见过雪山上峭壁里生长出的松树,它们的枝丫是那样顽强。
女孩红色的油纸伞下有一枚小小的黄鹂窝巢,它被安全地笼罩着,没有雨水能渗透进去。窝巢里两只老黄鹂相互依偎着保护着什么,而女孩用油纸伞护着那两只老黄鹂。
“岳陵双!”纪洵握紧了拳头,他收了伞爬上树。
“纪洵,你瞧,小黄鹂!”陵双的脸上全是雨水,她的身子抖得好厉害。
纪洵瞧见了,窝巢里的鸟蛋不知何时孵化了,两只老黄鹂的羽翼下是三只初生的小黄鹂。
“我刚来时,它们谁也不信任我,甚至要啄我,可我打了那么久的伞,你瞧,它们已经习惯了,睡着了......”陵双断断续续地说。
纪洵觉得这世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傻的人了。
一把青色的伞为陵双遮盖去了风雨。
纪洵说:“你保护小黄鹂,我保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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