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小凯，你累了一天了，早点回去休息吧，珊珊那边也需要你照顾。你现在身上责任重大，可千万不能倒下，一定要保重好自己。你大姑这边就交给我，我会好好看着她的。”这是黄耀祖的声音。难得听到他说这么多话，且声音是前所未有的舒展。

　　招娣发现自己可能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自己这个弟弟，印象里他总是一副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的样子，无论对谁，都是陪着小心，仿若一个透明人。只有迷晕自己那一刻，他所表现出来的果断和冷血，让自己震惊的同时，也从中感受到他是个有想法有行动力有生命力的人。

　　不亏是黄家的人，骨子里有许多东西他们姐弟俩是相同的。只是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对自己呢？他和她可是至亲呀！招娣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要自己去死。

　　“珊珊那边有人照顾，她也知道这里的情况，让我先紧着这边，我留下来守夜，你回去吧。”黄新凯平静的声音。

　　“我就是来换你休息的，你这么熬下去不是办法。你大姑这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你得养足精神才能应对接下来的麻烦，不仅你大姑这里，厂里的事你也得上心。”黄耀祖劝道。

　　黄新凯不说话。

　　病房里沉默了一会儿，黄耀祖的声音又响起：“你这孩子怎么了？爸的话也不听了？快回去休息吧！”

　　黄新凯还是不说话。

　　病房里面又沉默了一会儿，黄耀祖似乎有些生气：“你这孩子……”

　　还没说完，黄新凯突然截住他的话，问：“爸，我都看到了！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大姑？”

　　“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就是窸窸窣窣的一阵杂声，似乎有人在收拾。然后黄耀祖的声音响起，带着些犹豫和忐忑：“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你大姑了？”

　　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响起脚步声和开关门的声音，然后才听到黄新凯沉着声音道：“我看过那肇事司机车上的监控录像了，车祸发生前，你一直盯着路上的车子，看到大姑的轮椅脱把，你第一时间不是去拽回来，而是拉着妈往后躲，这太反常了！”

　　“你这是什么话，马路上车来车往的，我拉着你妈避着车走有什么不对的？难道你想我们一家人都躺在这儿吗？”

　　“确实，本来我也以为是自己多想了，直到我去看了大姑的轮椅。”黄新凯停了下来。

　　“轮椅怎么了？”黄耀祖哼了一声问。

　　“爸，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跟村里的小孩玩警察小偷的游戏，结果不小心我的手被玩具手铐给绑住，钥匙被他们扔河里找不到了。我哭着回去找你，你什么都没骂我，用锯割刀帮我把那玩具手铐割断才把我解救出来。这件事我印象特别深刻，那副玩具手铐我也一直收藏着。”黄新凯慢慢说起往事，这是他记忆中少有的能感受到父爱，并且父亲并非如旁人所说那般窝囊废的故事，他一直记着。

　　“都多久之前的事了，我早忘了。这跟你大姑的轮椅有什么关系？”黄耀祖的声音缓和下来。

　　“大姑轮椅上的把手会脱落，并不是偶然事件，而是人为的。那个把手的断口很明显是有人用工具割断的，断痕同那副玩具手铐一模一样！”黄新凯的话掷地有声，带着愤怒和不解：“爸，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咱们不是一家人么？”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然后黄耀祖冷笑了一声，问：“所以你不肯走是怕我再对你大姑下手是吗？在你心里，你大姑比我和你妈更重要是吗？”

　　“爸，你这是说什么话？大姑是大姑，你和妈是我亲生父母，你们之间为什么要比呢？咱们都是一家人呀！再说大姑对咱们多好，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呢？这样做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呢？”黄新凯简直要跳起来了，他是真想不通。

　　别说黄新凯想不通，招娣自己也想不通。她自问待这弟弟不错，有什么东西都想着他们，难得他愿意来家里一趟总不肯叫他空着手走。即便是自己极讨厌的弟媳，自己也多是忍着，让着，都是看在弟弟和黄新凯的面子上。至于对这个侄子，那是真的爱到了心尖尖上。从她厂子开始赚钱起，这侄子身上的费用基本都是她包圆的，另外过年过节日常只要有问候总不会断了红包，当然，黄新凯本身很讨喜也是其中一个原因。即便到了现在躺在病床上，招娣也没有后悔过对这侄子的付出，毕竟他也给她带来不少欢乐。

　　“一家人？她或许确实把你当成一家人，但我和你妈可不在她的家人行列里面。”黄耀祖嗤笑一声，有些不屑道。

　　“爸……”黄新凯有些不敢相信，眼前的父亲同他以往印象中的父亲仿佛不是同一个人。他的父亲一向是小心谨慎的，何时曾这样尖酸犀利？

　　“我和你妈住着二室户的老破小房子，你大姑住着豪华别墅，即便她生了病，宁可找保姆保安与她一起住，也不肯叫我和你妈一起住，我们哪里像她的一家人？”黄耀祖继续道：“别人飞黄腾达了总会拉扯自家亲戚一把，我是她亲弟弟，她也就眼瞅着我打了一辈子小工，也没有让我去厂里给她帮个忙什么的，你觉得她真是把我当弟弟看么？我可没觉得。别人都说我福气好，姐姐有钱，能贴补我，但在我看来，她不过就是施舍些她不要的东西给我，从来没有真正为我考虑过！”

　　原来这个弟弟对自己的怨气这么深重，招娣十分意外。她原本以为黄耀祖必定同牧鑫兰一般，是被人威胁或是诱惑了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情来，但没想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对自己早就恨到了骨子里了。呵呵，自己真是可笑啊！把他当成至亲之人，只要他开口，她几乎没有不应的，但却得了这样的结局。罢了，罢了！

　　“爸你怎么能这么想，大姑没有让你去厂里帮忙是因为厂里的工作环境不好，她不想你得了那些乱七八糟的职业病呀！”黄新凯痛心疾首道。

　　以黄耀祖的能力和文化水平，只能在车间干活，适应不了管理岗。所以招娣宁愿每年给他们些钱，也没有让他进厂。更何况前些年车间的环境更糟糕，最近几年上了新项目才好起来些，就算这样，也比旁的行业艰苦。招娣只这一个亲弟弟，哪里舍得他吃这个苦。其实就算养着弟弟一家她也养得起，但是她觉得这样会给黄新凯做一个不好的榜样，所以从来没有提过让黄耀祖在家休息的话。事实上在招娣看来，工作才是一个人的价值所在，不工作的男人，还能算男人吗？

　　“你大姑待你倒是极好的，就算她有亲生的孩子，也比不上她待你好，你当然向着她说话。如果你是她亲儿子，她还要管教一番，但你只是她侄子，她待你从来都是和风细雨，有求必应。她给了你很好的成长环境，这点我也确实感激她，但同时，她也剥夺了我和你母亲同你之间的亲近感情。你的眼界开阔了，你的眼光和心气儿也高了，你摸着良心说说，在你心里，是不是觉得你大姑比我和你妈更值得亲近？你看你结婚后情愿带着媳妇同你大姑一起住也不愿意同我和你妈住一起，你能否认这点吗？！”黄耀祖越说越委屈。

　　黄新凯无语，为什么非要把大姑和父母进行比较呢？这完全没必要呀，都是一家人，对他来说都一样重要。可能平时同大姑有更多的共同语言，所以看上去仿佛与大姑更亲密一点，但是他也从来没有不孝顺亲爸亲妈呀！为什么父亲会这么介意这些呢？他们是一家人，是天然的利益共同体，为何要纠结这些毫不重要的细节呢？

　　“爸，我和珊珊现在同大姑一起住是因为她的身体需要有人当心着，而且你们那边地方小住着不方便。不是已经说好了等我们的房子装修好，你们就搬过来和我们一起住的嘛。当时你和老妈都很高兴地答应了的，你忘了吗？”

　　黄耀祖当然没有忘，那也是他一直盼着的事。所以虽然现状有许多让他不满郁闷，他也一直忍着，期待着自己的生活来个大翻身，他也可以过上有钱人的生活。但是，现在的情况不同了，不然他何必要兵行险着，做出这样的事情来！

　　“我没忘，但是你大姑却忘了你才是她唯一的指望，是她变了，所以她必须死！”黄耀祖恨声道。

　　黄新凯愣住：“爸，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次你从看守所出来之后，你大姑一直都没有让你去厂里上班，并且你妈还从那个小牧那里打听到她想要收那个顾吉做干女儿！她这是什么意思？不就是因为你这次的事情对你失望了，不想让你接班了，想让顾吉对你取而代之，让那个顾吉做她的接班人嘛！当初她收那个郝萌做干女儿，也是存了这个心思，想着等你们长大，谁有出息就找谁做接班人。结果那个郝萌虽然能干，但有自己的亲爸亲妈，也有骨气，宁愿在外面打拼也不回来接班，所以这个接班人的名分才落到你头上。现在她竟然又想收干女儿了，还是收年纪这么大已经能够独当一面的干女儿，对厂里的情况又这么清楚，你说她不是为了给那个顾吉一个名分好接她的班又是为了什么？！小凯，你现在应该明白，究竟谁才是你最亲的亲人，谁才是真正为你着想的人，你还要帮着那个女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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