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举报帖的标题就十分劲爆“本市著名网红直播画面无意中曝光自家血汗工厂真实内景：实名举报我市著名企业环保不达标，如此见利忘义、矫饰伪行的企业为何一再获得政府支持？”帖子里面一开始就放了几段廖珊的直播视频，都是在厂子里面拍的，其中一段招娣甚至还有入镜。招娣一看便想起来了，那时她还没有第二次发病，黄新凯刚刚将廖珊带回来给她见过，对于廖珊的工作她虽然不了解，但也没反对。那时廖珊曾经在厂子里面直播过，这视频就是那时候拍的。

　　其实视频里面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就是招娣厂子的日常。但是这个行业车间的环境确实是差的，只要稍微了解这个行业的人都是知道的，招娣虽然已经尽力想法子来改进生产条件了，但同其他行业相比，那还真有些血汗工厂的味道。尤其是，在美貌窈窕、一身品牌的廖珊光鲜亮丽的衬托下，背景中那些在脏乱中忙忙碌碌的工人们，看上去真是十分可怜可悲。

　　除了廖珊的直播视频背景中的车间，帖子里面还有一些图片也是车间的照片，里面的环境更差，工人毫无防护措施。招娣一看就知道，那肯定不是自己的车间，看布局，大约便是几个事业部的车间，更有可能，是岳海峰的车间。

　　帖子最后煽情地将招娣比作资本家，将工人比作无产阶级，连那句“资本来到人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都祭出来了，将招娣说得仿佛十恶不赦，罪无可恕，撒旦在人间。

　　这些年，随着贫富差距变大，社会思潮中确实有一种仇富心态。有钱人做些好事，那是理所应当的，谁让你占了这么多社会资源？能力越大责任越大，你有钱就该你上。有钱人若是做了些有争议的事，那便已经是口水漫天，非得跟你讲讲道理，你有钱怎么了？你有钱又不代表你有理，你得听我的，我说的才有道理。有钱人若是做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事，不被发现也就罢了，若是被发现了，那唾沫星子都得淹死你：难怪这人有钱，没良心能不赚钱嘛！仿佛任何人只要肯抛弃良心就能赚到钱一样，不知这些人有没有摸着自己的良心问问自己：我的良心真的这么值钱吗？

　　倘若有钱人犯了错，尤其是这种跟政治正确对着干的错误，那么，基本上，除了赶紧承认错误，承诺改正和补偿之外，就没有别的还有一线生机的路可走了。老百姓只是打打嘴炮，但是有关部门可是要来真格的。政治不正确？环保、安监、税务、市监……每个部门来查一遍。还不承认错误？那咱们再来一遍。

　　市场经济是自由的，但市场的诞生不是自由的。没有绝对的强制力作后盾，何来自由的市场？

　　招娣看完帖子，都要被气笑了。抬头见顾吉紧紧蹙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问：“怎么了？有话便说。”

　　“黄总，小黄总已经找过人了，想把这个帖子给删了，但是网站那边不同意，眼下这个帖子还挂在热帖上。小黄总气坏了，刚刚把太太也叫过来，骂了一顿，这会儿黄太太还在他办公室里哭呢。”顾吉将帖子目前的进展情况说了下，对于小黄总夫妻二人的争吵，她想了想还是一起告诉招娣了，目前也只有招娣最适合出面去平息黄新凯的怒火。

　　招娣叹了口气，小凯到底还是年轻，遇事不够冷静客观。这件事通篇看下来其实不能完全怪廖珊，她原本是无心之失，被有心人抓住把柄特意放大，其实她又有什么错呢？或者说，招娣又有什么错呢？这个行业原本就是这样，招娣厂子里面已经采取了种种措施来保护工人了，算是对工人比较友善的了。同行业的其他厂家做得远远不如招娣呢！

　　想到这里，招娣灵光一闪，问顾吉：“你有没有办法弄到盛振华的厂子的车间照片？要工人在干活时的照片。最好还要有咱们同行业的其他厂家的车间照片……”

　　顾吉眼睛一亮：“黄总您的意思是……”

　　“既然他要搞，那就把事情搞大点，搞得大家都知道，消除大众的信息不对称。我就不信了，我再怎么不济，也总比他们更靠谱吧？”招娣撇嘴，带着些鄙视和不在乎。

　　“去把小凯和珊珊叫过来，这个时候，内讧完全没有必要，我来跟他们好好说。”招娣又道。

　　顾吉答应着出去了。很快，黄新凯和廖珊就到了招娣的办公室，黄新凯脸色通红，显然还在气头上，而廖珊眼睛红红的，看得出来是哭过，不过在招娣面前还是勉强维持住了端庄。

　　招娣还没开口，廖珊便主动认错道：“大姑，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多事，在厂里直播，也不会被有心人钻了空子。虽然我并不是故意的，但这责任在我，您要怎么罚我我都认了，您说吧！”说到后面，言语中带出了哭音。

　　黄新凯动了动唇，没吭声。

　　招娣招招手，将廖珊唤到身边，给她扯了张纸巾：“刚刚被小凯说得都哭了吧？赶紧擦擦。好孩子，这事不怪你，我已经看过那个帖子了，便是没有你拍的那些直播视频，那造谣中伤的人也一样会找出别的料来抹黑咱们的。归根结底，这事情的根子不在你身上，你别过于自责了。”

　　说到这里，招娣严肃地看向黄新凯：“小凯，我要批评你。遇到事这么不冷静，不想着怎么处理，反而朝同是受害人的珊珊发火，你说这样有用吗？能解决问题吗？别的我也不说了，你现在就说说，这事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经跟网站那边沟通过了，但是对方不肯删帖。刚刚我又找了政府那边网信办的人，答应帮我们去说和一下，删帖是不太可能了，但是说可以锁住帖子，阻止其他人回帖，这样就不会被顶上去了。等帖子的热度慢慢过去就好了。”黄新凯道：“环保那边的人刚刚跟我联系了，说马上他们领导带队过来看一下咱们的环保设施情况。我已经让几个事业部先停工整顿了，咱们自己的车间我刚去看过，没问题。”

　　招娣点点头，黄新凯的处理基本是没什么问题的，不过：“岳海峰那边情况如何？他同意停工整顿吗？”要是环保的人来查的时候他搞点幺蛾子出来就麻烦了。

　　“我去看过了，他那车间就没有开工，一个工人都不在。”黄新凯皱眉：“我至今也搞不清楚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他这样的生产效率，别说赚钱了，基本上能收支平衡都难。”

　　“派两个保安看着点他的车间，如果他要强行开工的话，及时制止。”招娣道。

　　“嗯，已经派人看着了。”

　　“叫你们来，我是有一个想法，你们帮我参详参详可行不可行。”招娣道：“反正认错和道歉是必然的了，但是在此之前，也要让别人知道咱们并不是那帖子上说的‘万恶的资本家’，如果非要说咱们是资本家，那咱们也是有良心的资本家，至少比起同行业的其他资本家来说算是有良心的了！”

　　黄新凯和廖珊都看向招娣，静待她的下文。

　　“那帖子里面说来说去不就是怪咱们的生产环境差么？这又不是咱们一家是这情况，同行业的哪一家不是这样？这不过就是利用了一般人不了解咱们行业的情况，通过煽情的手段引发公众的愤怒和不理智。只要把行业的实际困难告诉公众，让大家知道咱们不仅没有不顾工人的安全和健康，甚至咱们做得还算是比较好的，消除公众对于咱们行业的信息不对称，我觉得应该就解决一大半问题了。至于帖子里面提到的环保问题，语焉不详，并无实际证据，等环保部门过来核实后请他们澄清一下就是了。”

　　“但是要怎么样才能让公众知道咱们行业就是这样的情况呢？难道同行业的其他厂家会站出来给咱们背书？不可能吧？”黄新凯摇头。要让别的厂家通过承认自家的车间也是这般脏乱差来帮助他们澄清行业生产环境普遍如此，这难度不比登蜀道简单了。

　　“让他们主动说是不可能了。”招娣摇头，然后朝他眨眨眼，笑道：“但是我们可以说呀！我已经让顾吉去搜集别的厂子的车间照片了，到时候咱们发网上去，让大家来评评理，咱们到底是不是‘万恶的资本家’！”

　　顾吉在这个行业干了十多年，有许多前同事跳到了别的厂子里面，日常也会交流行业信息，总能找到几个对现在的老板不满的老同事，请他们拍一两张照片并不难。即便是盛振华那边，也很快就有前同事反馈过来，顺便问问她打算怎么处理网上的那个帖子——这事儿在行业里面真的已经人尽皆知了。

　　招娣的手机开始时不时地响起来，都是熟悉的朋友、同行的老板、政府部门的熟人过来打探消息，了解情况，招娣一律说还在等环保部门的审查，请大家耐心等环保部门的通告。对于举报人是盛振华的女婿这件事，了解的人自然不会提，不了解的人问了招娣也没多说，只说不熟悉这个人，没有什么交集。至此，她心里也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这事究竟是盛振华搞出来的还是岳海峰搞出来的？无论是哪个人，招娣都不能理解他的目的，自己这边搞不定难道对他们会有什么好处么？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呀！

　　连着接了好几通电话，终于手机消停了一会儿。招娣一时脑子转不回来要继续说啥，廖珊突然怯怯开口了：“大姑，关于您刚刚说的把其他厂子的车间情况发到网上去让网友来评评理的事，我有个想法，您看看这么做合适么？”

　　招娣有些意外，她把廖珊叫过来主要是为了安抚她一番，不想因为这件事影响了小夫妻之间的感情，毕竟这事也确实责任不在她身上。但既然这侄媳妇想要主动帮忙，招娣当然不会把她拒之门外，更何况像这种网上的事，还是她们年轻人更擅长。所以听到廖珊这么说，招娣鼓励道：“你说，大家集思广益，总比我一个人瞎忙活好。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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