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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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明时节


      夜色深沉,星月无光,远处姑苏城内的华灯连街盈巷,在低云密布的夜空上投下一抹暗红。刀光闪过,早春并不寒冷的夜风霎时吹起一阵浓重的血腥味,伴随着的是几滴温热液体,淋在手背上。丘胤明挥刀洒去血迹,低头朝卫无忧那张牙眦目,滚落在一旁的头颅瞥了一眼。
      龙绍慢悠悠地骑着马从后面踱上前来,对丘胤明道:“早知这两个如此不济,我还不如留在城里呢。”
      “嗯。”丘胤明未予评论。他也没想到,这仇报得毫无悬念。了却了多日来的心事,可这一丝微不足道的满足却远远难以填补心底那块隐痛多年的空缺。他将刀收入鞘中,回头对龙绍道:“你完全可以不用跟过来。”
      “哼,不识好人心。”龙绍轻轻跃下马背,“还不是师父知道你伤势未愈,关心你么。你虽杀了他,我看你现在也不好受,要我帮把手就直说,反正闲着也是闲着。”缓步上前,看了一眼卫无忧身首异处的尸体,又瞧了瞧不远处树底下晕倒在地的女子,摇头道:“要不我帮你把这小娘送回去?死人你自己处理吧。”
      丘胤明见他散漫随意,便也不推却,点头道:“那就多谢兄弟了。”
      龙绍笑道:“举手之劳。”走过去将女子拦腰扛起,翻上马背,回头又道:“既然你亲口说了,就给我记着,我可也把你当兄弟了。”纵马而去。
      丘胤明望着那飞快淹没在夜色中的背影,心中道:你起初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罢,早晚让你都变真心。到时候就由不得你了。心思盘桓,双眸中浮起一层他自己也不待见的阴鸷之色。
      话说武林大会结束之后,各门各派的人悉数散去,有心的登门白府关照问剑阁解散后的艰难事宜,更多的则是黯然离去,思忖着日后有何可为。问剑阁大势已去,数日之间人心涣散,到最后,执意不去的弟子只剩下寥寥不过十人。白孟扬遂让大弟子王琏和二弟子李林悦二人留在杭州,同老管家一起着手将白府的数处房产,地产,以及茶园变卖,自己则携家人和老阁主的灵柩启程迁往汝宁府汝南县的祖茔所在地。
      春霖山庄出尽了风头,丘允情志高涨,又值早春方至,趁着这难得远行的机会欲在江南流连些时日。朱正瑜虽有些担心,久离封地莫要出什么意外,但禁不住对江南秀色的向往,亦是欣欣然。而张天仪更常在一旁妙语连珠,让众人游兴日浓。
      西海盟那晚失利,恒靖昭难以释怀。霍仲辉数番自责请罪,加之他中了丘允一掌,伤势颇重,倒令恒靖昭不忍对他多加责难,有意无意中更添了对丘允的愤恨。西海盟这几日修养生息,按兵不动,保持着距离尾随春霖山庄一众,欲再造时机重新较量。
      另一方面,恒靖昭也听从了恒雨还的劝说,请祁慕田带着恒子宁先离开这是非之地,回去整顿余部。祁慕田起初断然放不下,可熟虑之后,心知眼下时局容不得感情用事,于是随即启程,不仅带走了恒子宁和赵英夫妇,还捎上了房通宝,乔三,以及马廉一家。走了一段,仍旧不放心,一纸书信过来说,先在大冶县陈百生处落脚。
      丘胤明自那日得知当年仇杀的始末,哪能放过那个近在眼前的始作俑者,可在丘允面前他却始终不想说出真正的缘由,便只说要去杀一个旧仇人。丘允正在兴头上,倒也没有追问,叫龙绍陪他同去。于是二人暂离开了春霖山庄沿运河北上的大船,一路尾随一群同行的北方武林人士,卫无忧师徒就在其中。
      这些人一路朝行暮宿,直到苏州府地界,方有了下手的机会。原来,卫无忧和崔全皆是好色之徒,姑苏城中多春色旖旎,二人先在城中寻欢,随后住进了府城北门外一个小有名气的娼妓家,一连销金数日,自然落了单。丘胤明独自暗中盯住他师徒,龙绍则在城中自顾消遣,直到第四天晚上,丘胤明和他说准备动手。
      那天深夜,卫无忧师徒在娼妓家酒足饭饱,正欲就寝,突然门破,闯进来两个蒙面骑马的强盗,二话不说,掳了那娼妓便走,口中说着什么“抢去做压寨夫人”。那卫无忧是一派之主,怎能容得强盗在眼前肆虐,即刻纵马追来。这一追就追出了十多里地,到了荒郊野外。等卫无忧发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糊里糊涂就成了刀下鬼。崔全负伤逃亡,想必是找同道求助去了。丘胤明和龙绍对这等人也不会在意,收拾干净便沿运河一路北上。丘允先前吩咐过,在扬州碰头。
      清明方过,二月廿八这天,镇江府南门外运河码头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有一行二十来人颇为引人注目,其众大都身着孝服,引着一口上好的阴沉木棺材,缓缓朝城里去。方才弃船登岸时,有眼尖的人看见一老一少两名女眷,绝然大户人家的模样,尤其那年轻女子,身段纤秀,容色娇美,欲再瞧一眼,两女眷却已坐入马车。闲人见是丧事,犹怕晦气沾身,也就避而远之了。
      这正是白孟扬一行。杭州至汝南,路途遥远,运送棺木本就不便,再加上司马氏和白蕊卿连日悲伤劳累,双双感染风寒,于是打算慢慢走水路先至武昌,再北行就不远了。此时走在前面的是白孟扬和段云义翁婿二人。原本是带着妻子回门,顺便观摩大会,如今却是一路护送落魄丈人一家回祖茔,段云义一下子难以适从。本以为自己在江湖上也有一席之地,可近年来一而再,再而三地遇见强手,渐渐让他有些心灰意冷了。
      他虽不止一次地想过,安心接下叔父的家业,从此衣食无忧,生儿育女地安心生活下去,也不失为一桩美事。可独自一人时,仍难以忘怀仗剑江湖,快意恩仇的那份豪情,即使这份豪迈洒脱只是源于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所谓武林豪杰,无非顶着侠义之名拉帮结派,最后还不是为名利二字。而所谓善恶之分,也远非自己当初认为的那么简单。这几日里偶尔和无为谈起丘胤明,才渐渐明白,原来自己与其相比可谓幸运太多,但这份幸运又是那么的令人不甘接受。此刻翁婿二人各有心事,箴口前行。
      紧跟在后面的是家人弟子,护在棺木两侧,再后是白志杰替母亲和妹妹赶着马车。而司马辛,无为和东方麟则牵马行在数步之外。司马辛和无为二人分别背着装有《十方精要》的包裹。
      将近午时,镇江府城里人来货往,交易兴隆,作为运河入江的咽喉之地,古来便是南北贸易中转枢纽,人烟稠密,食货丰饶。一行人穿城向北,准备先在西津渡附近寻一处旅店落脚,歇息两日,再觅舟沿江西去。
      虽说问剑阁败落,白家却是极富裕的,须臾间,先头派出去的家人已去包下了一间客栈,众人好不容易穿过拥挤的街道,入内更衣之后,聚在大堂里用饭。东方麟找了个借口说想去市集上买样东西,便拉了无为出来。
      “哎呀。”东方麟轻舒一口气道:“和他们整天在一处,说实话我还是不大自在。” 二人转过街角,朝西津渡口而去。一路向北,道两旁愈发的热闹,店家的幌子栉比参差,形色缤纷。众多江南的大商号在此地设有门堂和仓库,间有牙行,埠头,门庭若市。正逢饭点,无数脚夫,车夫或聚在小店,或捧着饭碗坐在门口街边大口扒饭。而各式各样的食肆里飘出南北风味混杂的香气更催人肚中饥饿难耐。东方麟手指一间铺子说道:“以前听说过镇江的‘锅盖面’很是有名,那里就有,就吃他家吧。”
      说到吃,无为对东方麟的见识五体投地,凡是她有意挑拣的吃食总不会错。面前是热气腾腾的粗陶大碗,酱汤浓鲜,面条筋而不硬,配上那碧油油的青菜,无比香滑爽口。外加一碟肴肉,蘸上本地特产的香醋,更令人胃口大开。本来就饿,二人风卷残云,很快就吃得碗底朝天,这才有心情注意到后厨的师傅做面。只见长得魁梧的师傅单腿坐在手臂粗的毛竹杆上,一跳一跳,那竹竿有节奏地挤压着砧板上的面团。
      无为笑了笑,又轻叹一声,回过头来看着东方麟,说道:“最近心里总是不太踏实。原本无心,却还是搅到了这些莫名其妙的江湖事当中来。可能是我闲散惯了吧,一揽上事,就觉得日后好像要不太平似的。”低头呷了口茶,微笑道:“兴许是我庸人自扰。你呢?这些日子居无定所的,家里真的是不能再回去了么?”无为不由自主地想问她将来的打算,可却又问不出口。模模糊糊缭绕不清的心思让他感到紧张。
      东方麟缓缓转着手中的茶杯,垂首不语片刻,忽然抬起头,正对上无为那温和如水而又专注不移的目光,不敢同他对视,眨了眨眼,几分僵硬地微微扬起嘴角,自嘲道:“我堂堂的林大镖头,说到做到,这家……自是回不去了。”说罢,将茶杯“噗”地扣到桌上,提了口气道:“大不了,将来到西海盟搞份差事做。”
      无为见她恢复了常态,心中悬着的念想也随之落下,呵呵一笑,笑得有些牵强,不知东方麟看见没有。窗外的阳光洒进店堂,一连几日都是阴丝丝的鬼天气,好不容易老天给露了些光。
      “难得天气好,反正下午也没事,不如去别处走走?”东方麟也在探头看着阳光,转脸对无为道:“不远就是金山寺。我小时候去过的,很大的寺院,整个就是一座小岛,风景不错。走,我带你去看看。”
      无为随她出了面馆。大约是吃得尽兴,她此时又是往常那种兴致旺盛的模样,高昂着头,步伐轻快中还带着丝雀跃,脑后束帽的短带在风中上下晃动。通向西津渡口的大路人流噪杂,无为走在她半步之后,一肩之错,目光自然地落在她洁白圆润的耳朵上。帽沿边上漏出几屡虽细但却弹硬的黑发,不时地刮过她耳畔,颈后,那耳朵脖颈越发显得精致好看。无为看得有些出神,连东方麟说话都没听见。
      “我刚才说,西海盟的人应该也在附近,不知会不会见到。”东方麟回过头,见无为几分神游天外的表情,问道:“你怎么了?”
      无为连忙收心定神道:“没事,我只是在想……想那件事。”乱中忽然抓住一个头绪,舒了口气,说道:“就是路过苏州的时候,遇到密云堡的李堡主,说丘胤明把云门剑派的掌门杀了那事。”
      “对了,丘兄为什么杀他?”说起这事,东方麟也很疑惑。
      无为皱眉道:“那天大会之后,没来得及见个面。若遇上,定要问清楚。他应该不会无缘无故地去杀人,莫非……和当年的旧仇有关。”
      “嗯。”东方麟点头道:“定有缘由。再说那云门剑派也不是什么好货色。这事,我看多半会不了了之。”
      原来,李元秀一直留在问剑阁帮白孟扬料理后事,待安顿得差不多了才带着门人离开,于是便落在先头离去的北方武林人士之后,正巧碰上负伤逃遁的崔全。崔全哭诉一番,请李元秀主持公道。李元秀自知帮不了他的忙,也不好推脱,于是只说先同回北方再从长计议,又花了几日时间在事发地附近寻找卫无忧的尸首,最后在一条河里找到了他的无头尸身。如此便遇上了随后而来的白家一行。
      东方麟又道:“丘兄虽没明说,可依我看,他如今定是一门心思想在这江湖上争一把交椅。你也不是不清楚他的本事,这些人于他而言无关痛痒,你用不着担心。”
      无为摇头一笑:“洞察人心,属你厉害。”不经意间,又想到些往事,感慨道:“师父当年执意不肯收他为门徒,只以老师学生相称,怕不是也料得有今日。师父他,终是很重清誉的。”
      “是黑是白,不过表象而已。上官道长既然倾囊相授,必也是对他十分放心的。” 双手一背,脑袋微侧,东方麟忽而面露俏皮之色,“最好他以后能称霸一方,咱们将来都有靠山。嘿嘿,嘿嘿。”
      无为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妙想噎得哭笑不得。
      不知不觉已来到渡口。风微浪平,江上大小船只川流不息,江边车马喧嚣,人声鼎沸。虽说早春时节是航运淡季,官船稀少,各种民船依旧来往不绝,有渡江的,有走长途的,载客运货,令人眼花缭乱。找了好半天,方在一处偏僻的渡口找到一只往金山寺去的摆渡小船,已有几人在船上,两人刚赶上,便开船了。
      轻舟摇荡,江上的风比岸头大许多,猎猎扑面,把鼻尖和耳朵都吹得冰凉。听船家说,这刮的东北风,估摸到晚上就要下雨了。倚舱遥看金山,新绿映波,桃红杏白点缀其中,山巅之上两座玲珑宝塔南北对峙,林间各处佛寺掩映,天然幽丽,秀美脱俗。
      下得船来,西望江水滔滔,左顾西津,右瞻瓜洲,两岸人烟可见,脚下金山坐分中流,不愧古人有赞:江南江北镜里天。沿山路信步而上,佛殿香堂连椽接栋,屋宇借山势而轻灵,十步一景,气象随江天而开阔。
      东方麟将一些杂七杂八的典故,说得头头是道,也不知有多少是她信口杜撰的。无为听着,肚中暗暗发笑,却也不愿打断她。听她生动的语调,看她自娱自乐的神情,实在是种享受。即便这享受就如同三春胜景一般,来不期人愿所至,去不为人意所留,无常如斯,又令人向往如斯!
      空气里飘荡着佛堂里的檀香味,远处一声磬响,惊起花树中的燕子,两道黑影倏地振翅飞起,在抖落的杏花瓣中穿梭而上,转眼已去得远了。东方麟的眼神顺着那灵动的轨迹,不经意飞到了山坡那头,只见宝塔之下站着两个人。仔细一看,连忙回头对无为道:“诶,你看,那不是丘兄和恒大小姐么。”微微一笑道,又道:“他们见一面也不容易,我们还是别去打扰了。我记得这儿附近有个法海和尚修行的山洞呢!应该就在那里……白娘子的故事你一定听过吧……也不知这一代高僧得罪了谁……”东方麟又笑嘻嘻地说起了典故。
      方才飞去的一双燕子在空中盘旋嬉戏了一番,落在宝塔飞檐之上,呢喃作声。
      恒雨还负手低眉若有所思,在原地转了半圈,面带疑惑道:“史头领说,他曾和霍仲辉商量,让手下去跟踪春霖山庄探查的人相互间有个照应,可霍仲辉不答应,说那八卦刀向来只听从他调遣,还是单独行动的好。”自顾摇摇头,又转向另一边,“他想做什么把戏……”
      丘胤明这时略显懒散地插着双手靠墙而立,对她说的话并未怎么留意。塔檐一角斜射下来的阳光将一片灰石地照得白亮刺眼,照得林间树叶越发光滑凝碧,山头野花越发生机勃勃。微风吹来,时不时卷起她轻软的衣角,流云般的褶皱漾起一抹清透的明光,
      “祁先生和子宁他们现在大概已经快到武昌了吧。”她仰头远眺江面,“唉……都走了,我倒还有些不习惯呢。”
      屋檐上的鸟语频频钻进她的声音里,甚有几分烦人,风里带着一丝佛殿的香火,倒又赋得些宁静,至于她在说什么,却都过耳无痕。好不容易得此半日相聚,明日又该江南江北各自为营。当日和龙绍约定,他在镇江至多七日,之后便去扬州同父亲汇合,而今日就是最后一天,原以为等不到了。
      说不清早先在街头遇见西海盟行从时心里的那阵狂喜,自看到她从客店楼梯上走下来那刻起,其他杂念都不想了,只想和她在一起,哪怕是一天也好。明知离别又在际,还是不住地念想。
      “……我是一定要帮他的,可又怕真到了那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说着说着,终于回过头来。
      丘胤明迎上她的目光,不接她的话头,却直接发问:“你今天怎么这么多话?”
      “有么?”恒雨还折肩侧首,明眸顾盼,“分明是你不说话。”凑近前来,伸手去拉他,面容里还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乖俏,浅浅笑道:“好了,我不说了。走吧,去山顶。”
      “不去。”难得见她这般娇颜绰态,更兼柔声细语,瞬间又让人心猿意马起来。丘胤明反捏住她的手腕,轻拽入怀,揽住她的腰际,摩挲着说道:“这里好,没人来打扰。”
      “刚进去两个扫塔的和尚。”
      “人家四大皆空。”
      恒雨还抿嘴而笑,身子微颤,虽隔着几层衣衫,丰肌秀骨犹然真切,愈发生动可爱。丘胤明的手掌在她的脊背一寸寸抚过,渐渐有些不规矩起来。猛然间肋下一阵酸痛,让他忍不住“嘶”了一声。恒雨还松了下身子,却也不脱开去,依旧靠在他胸前,微带笑意道:“上次你跟二师兄动手,伤可都好了?”
      方才被她暗袭之处正是当夜被刺得较深的一处伤口,大半个月才勉强愈合,被她这么使力一按,虽不至于又伤着,余痛连连也是够呛。再见怀中之人依旧温言戚戚,柔姿缱绻,一时里既觉得应该安分守礼,但又极想变本加厉。
      不待他有所行动,恒雨还推了他一把,又扣住他的手腕说道:“你就这么不敬佛祖的么。”不由分说,拽起他就朝山顶走。她手上力气很大,丘胤明也不想违了她的意思。一束阳光射在他眉心,塔檐上风铃骤响,此时但见她回眸倩笑,情丝如蜜,春色潋滟。
      当东方麟和无为悠闲地步上山顶时,只看见有零散的游人香客驻足遥望江景,丘胤明和恒雨还并肩坐在小石亭中闲话。意外在此地相会,四人皆十分欣喜,互通有无之后,这段时间里发生的大小事件也都水落石出。得知众人都将沿江而上,此行或可相互照应,亦为好事。眼下虽然看似平静,可谁也说不准何时又会风波再起。丘胤明说起日前给东方炎写过信,多时不见,这次走水路往西,必路过南京,有心前去探望。此话一出,东方麟大加赞成,于是约了个日子,五日之后,和无为一起到南京,同去看望哥哥和爷爷。
      下午过半,天色阴敛,山头的风也大了起来,依先头船家所言,傍晚只怕要下雨的。四人便也不在寺中多流连,傍晚之前就搭船回到镇江,在渡口附近寻了一家茶肆,又少聚一番,直到酉时将末方散。出了茶肆才发现,门外已是细雨霏霏。
      分道之后,丘胤明陪着恒雨还回客店,雨虽不大,可细细绵绵的易湿衣服,不由得令人加快脚步,幸好有许多店家尚未打烊,沿街搭着的大小棚子能遮些雨。二人行到岔路口驻足,本该道别,但又不情愿,只是站在一角屋檐下,看着过路人形色匆匆地走过。也不知立了多久,恒雨还悄悄地从袖子底下拉住丘胤明的手,方要开口说话,却听一旁巷子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同时有人高声道:“大小姐!大小姐!盟主有事找你,请快回去吧!”
      话音落下,来人跑步近前,是恒靖昭的两个随从,见了恒雨还,如释重负道:“问剑阁的白阁主来访,不知什么事,盟主找你和霍头领,等你半天了。嗐,我俩好找。”这才朝丘胤明作了个揖道:“丘公子,叨扰。”
      恒雨还暗暗叹了口气,对二人说:“知道了,你们先回去禀告父亲,我马上就回。”
      “大小姐,进这巷子,过一家油坊向右转有条小路,很近。”一人临去时不忘回头说了一声。
      待二人走后,丘胤明道:“我送你过去。”
      拐过油坊是一条狭窄的甬巷,两头街巷中有灯火,隐约能见湿漉漉的石板地泛起微光,雨势在高墙遮挡下比外头弱些,入夜之后凉意大盛,空中浮起雾气。甬巷并不长,不多时已看得见外头大街上的行人车马,脚下的路也渐渐亮了起来。不知谁家在熏艾叶,气味从后窗渗出,氤氲在一片迷蒙的烟雨里。
      冰凉的雨水轻轻抚过手背,握在一起的手心里一片火热。大街上的人声逐渐清晰,二人好似心照不宣地放慢了脚步,在将要走出暗巷时停了下来。
      丘胤明转过身,低声道:“这段时间必要小心谨慎,保护好自己。”
      恒雨还点点头,欺上前来揽住他的肩膀说道:“我走了。”
      “等等。”就在她刚刚松开手的那一刻,丘胤明将她拦腰搂住,低头几乎抵着她的额头注目了片刻,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没开口。他的呼吸触到脸上,转眼被风吹凉。恒雨还勾起嘴角,悄悄探头用鼻尖轻轻触了一下的他的嘴唇。她的眼睛是星光倒映的深潭,引人往下跳。
      丘胤明毫不犹豫地吻上了她微微开启的柔软双唇。在清冷而黑暗的雨雾里看不真切,只有唇齿间柔滑湿润的暖流甘泉一般让人求之若渴,不容分说抱着她按到了背后的墙上。她的气息变得炙热起来,如春风般席卷,喉间一声隐约的叹息落在他心头,让他浑然忘了身在何处。
      不知不觉间,恒雨还伸手扳住了他的脖子,一面回应着他狂热的亲吻,一面却用另一只手将他推着向后走。用力稍猛,两人几乎是撞在了对面的墙上。丘胤明并未放手,恒雨还亦将他死死按着,手掌之下传来他有力的心跳。她慢慢松开他的脖子,抚过他的脸颊,用手指抵住他的嘴,轻声喘息着说道:“下次……嗯?”
      雨越下越大,两人都深深吸了几口气,混合着艾草味的冰凉水气沉入丹田,外头大街上的声响又清晰了起来,一辆马车粼粼驶过,在墙上投下昏暗的影子,她那清亮的眼眸也闪烁了一刹那。又一阵疾风穿过甬巷,湿漉漉的衣服带来寒意。
      “下次。”她的嗓音轻飘飘地穿过雨雾。闭上眼睛,将额头印上他依旧火热的双唇,恒雨还轻声道了这句之后,即刻松手脱身而去。跨出巷口时,差点和一名路人撞个满怀。她手提裙摆几乎跑着朝客店而去,一名方才传信的随从等在门口,见她来了,撑伞来迎。
      驻足舒了口气,她又回头朝小巷口看了一眼,黑漆漆的已无人影。
      “大小姐,请快进去更衣吧。”随从一面说着,一面有些好奇地朝她看。
      恒雨还似觉察到随从的脸色,连忙沉气敛容,一语不发快步进入客店。楼梯上到一半,只见太白八卦刀的齐老大和朱老七正快步下楼。二人见她上来,站到一边低头行礼。恒雨还走出几步,忽又回过头去喊住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又有任务了?不是早上刚刚从江北回来的么。”
      二人相视一眼,齐老大回道:“霍头领让我们明早去给史头领捎个信。”
      “什么信?”
      “这个……我们也不知道。霍头领写的。”说罢,连忙带着朱老七低头告辞。
      现在这时候也容不得她多想,只是觉得有几分奇怪,霍仲辉怎会给史头领带信?他们俩不是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么?史头领现在正在扬州密切监视春霖山庄,已经好两天没派人传信回来了,霍仲辉的人倒是忙得马不停蹄。寻思着个中缘由,她很快地换了衣服,来到父亲房前,叩门而入。
      小客厅里灯烛高照。她刚踏进房门,上首客座上的人即刻起身,上前来向她谦谦拱手道:“恒大小姐,久违了。当日演武大会之上,大小姐勇阻丘允,搭救常道长,如此义举,白某敬佩之至。”
      “阁主过奖,当不得。”恒雨还忙躬身回礼。
      恒靖昭道:“你出去了这大半日,竟到现在才回来。若不是我派人去找,还不知你现在会在哪里呢。”语气中几分责备的口吻,却又好像透着些酸溜溜的担心。恒雨还忽地窘上心头,手足无措,只好强作镇定,低头对父亲欠身道:“女儿失礼,让客人久等了。”转身到旁边坐下。对面就是霍仲辉,此时正对她的窘样暗暗嘲笑。她假装没看见,捧起旁边有些凉了的茶,喝了一大口。
      白孟阳自从解散门人,退出江湖之后,反倒随和多了,如今再见,浑然一名文气谦和的乡绅。这时,听他开口说道:“方才小姐不在,我已将来意同令尊和令师兄说了,是关于《十方精要》。”
      恒雨还已然明了,忙道:“白阁主,你说的事我都知道了。早先遇到了东方小姐和上官道长,他们已经告诉我了。”
      “上官道长?”白孟扬一脸疑惑。
      恒雨还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微微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这,说来话长。上官公子……的确也是道长。白阁主,还是说《十方精要》吧。玄都如今尚未有掌门。”说到此处,稍顿一下,先朝霍仲辉,再朝父亲皆看了一眼,随后正色道:“倘若我有幸继任,愿意替白阁主保管此物。不知大师兄意下如何?”
      霍仲辉见她出语时神情笃定,毫不避讳,不禁勾起一丝赞赏,说道:“你我想的一样。”转头对白孟扬道:“白阁主尽可放心。不过掌门决裁尚需些时日。至于多少时日,我和师妹会商量的。”
      “不妨,不妨。”白孟扬客气说道,“只怪我放不下这心事。三位皆是侠义之士,都是我冒昧。过意不去,过意不去。”
      正事说罢,四人又岔开话题闲聊了一会儿。终此一席,恒靖昭虽然一直和气健谈,但恒雨还还是看出了他眼底的焦虑,尤其是在方才她坦然直言有心继任掌门的时候。她知道,父亲想让她回心转意,可这决定并非一时之念,所谓日久弥坚,这念头早就在她心底深植,自从那日和师兄们聚会时说出口来,就再也不会回头了。
      白孟扬告辞的时候,窗外雨势依旧,一夜淅沥。
      次日清晨,天刚有些蒙蒙亮,西津渡口上已经热闹起来。雨住风歇,准备渡江的人陆续集结到码头上,行脚的,推车的,赶牲口的,在石板路上留下各种声响。有摊贩在码头边竖起锅灶,几蓬热气缭绕在暗昏昏流动的人群中。
      丘胤明这时已经登上一支渡船,立在船舷边一处宽敞空位,双手张着口布袋,黑马正埋头从袋子里吃着什么,不时地晃晃耳朵。方才过码头时,看见有人卖新鲜的豌豆,他知道马儿喜欢吃,就买了一口袋,上船后一边喂着马,一边打量着正在上船的零散客人。
      快要客满了,就在这时候,他瞥见两个身形矫健的人牵着马从码头上快步过来,刚好赶上了这支渡船。跳板收起,两个大汉好不容易找了块空地和马匹挤在一处,转眼四顾,目光落在丘胤明身上。
      丘胤明自然也看清了这两人,心中诧异,觉得面目有几分眼熟,却又说不上姓名,好像是西海盟的人。可那二人却认得他。原来他们就是八卦刀的齐老大和朱老七。丘胤明曾几次去过不择园,西海盟三位头领的随从们大都能认得他,可他就不见得能将这些随从个个认清了。
      那二人知悉他身份,但无意招惹,于是转过头去自顾说话。昨日已从恒雨还口中得知,史头领近日一直潜伏在扬州,而霍仲辉也派了人过去,不知这二人是谁的手下,丘胤明于是留了份心心眼。当船到达对岸瓜洲渡的时候,他若无其事地故意落在下船民众的后面,只见先头二人几次回身张望,像是在找他,顿时觉得有些蹊跷。不动声色,静观其变。可那两人终没什么动作,匆匆吃了些东西就上马赶路了,看方向,正是往扬州城去。
      既然都走大路,正好光明正大地尾随。丘胤明骑马远远跟在那两人的后面。快到扬州府城时,商铺遮掩,人流渐密,眼看前面两人快要进城门了,丘胤明赶紧催马赶上,一旦进城,七街八巷的不留神就得把人跟丢了。
      谁知刚赶到城门下,就听有人在身后叫道:“丘公子!公子!等等,等等!”他回头一看,两人正朝他奔来,是朱正瑜的随从,跑到他跟前歇了口气道:“公子,朱庄主让我们天天到城门口侯着,就等你来呢。总算到了。快请随我们去见老宗主吧,他老人家老念叨你呢。”
      丘胤明朝城门里望去,西海盟的两人已没了踪影,只好作罢,由朱正瑜的随从带领,并不进城,一路向北。
      扬州城北山丘起伏,林木秀丽,溪水温润,诸多唐宋旧迹星罗其中,尽显文华气象,不由得令人对古时盛景浮想联翩,此地虽比不得杭州之风姿明艳,可清丽淑秀之气倒胜得三分。沿山道上行间,丘胤明问起这几日春霖山庄众人的行迹。
      朱正瑜的这两名随从他已然熟识,原本都是夷陵郡王府的内臣,在春霖山庄也是有头脸的下人,一个四十来岁叫做李盛希,另一个三十多岁,名叫钟泉。去年在开山大会时就认得了,近来知晓了二人的来历之后,他便有意和他们多了些客气往来。这二人心里也明白,朱庄主对这位前巡抚大人是既忌讳又钦佩,如今他还是老宗主的公子,这便又是一层利害,二人自然也乐意同他亲近。
      “老宗主这两日和张先生形影不离,先前好像还没这么熟络。”李盛希说道。
      “听说张先生是个极会享乐的,莫不是他带着家父将这扬州城里里外外都赏玩遍了?”丘胤明揣测着。这时,三人转过一处山崖,石径拐入一片紫竹密林中,迂回曲折,幽深雅丽,不时可见古时留下的断墙残垣,背阴处苔痕深重,向阳地里野英勃发。
      钟泉道:“可不是嘛。今日泛舟,明日赏花,庄主们也各寻各的乐子,就留我俩……”说到此处,讪讪笑道:“公子,也没啥,我俩也乐得清闲了几日。”
      丘胤明一笑,转而问道:“朱庄主近来可宽慰些了?依我说,这江湖营生,到底不是皇亲国戚做得来的。”
      上次同西海盟连夜酣战之后,朱正瑜好几日才缓过神来。虽然在庄主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交往各方豪杰,尝尽荣光,可却从未曾真刀白刃地亲自出马。那日,丘允原不想让他参与进来,无奈对头太强,须竭尽全力,且抵不过他自告奋勇,于是勉强同意。幸好未出差错,朱正瑜只受了一点皮肉擦伤,却难免让知晓内情的人连连后怕。
      李盛希听他言语中实有几分调侃之意,尴尬陪笑道:“公子明鉴。多谢公子体谅,往后还请多关照庄主。”
      “怎么了?”丘胤明察觉李盛希似有难言之语,“我随口说说,不必介意。朱庄主既是家父弟子,自能独当一面,且有二庄主倾心辅佐,一点风浪算不了什么。”
      “唉,别提了。这两日朱庄主和二庄主不知为何闹别扭呢。”一旁钟泉插嘴道。
      “多嘴。”李盛希白了他一眼,又连忙对丘胤明解释道:“的确是闹矛盾。可我俩这几日未曾一直跟随庄主左右,到底什么事也不太清楚。”
      “庄主这几日是随行家父,还是……”丘胤明有些好奇。
      “好像不是。隐约听二庄主说,他前些天都没怎么出门。”李盛希道,“昨晚见他时,刚和二庄主吵过一架似的,脾气差得很。唉,兴许回去就好了。公子,说实话,庄主长久逗留在外总不踏实,还请你有机会同老宗主说说,让他早些回夷陵为好。”
      丘胤明答应了,心里思量,不知龙绍此番所为何事。这时,走出竹林,迎面不远的坡顶是座清幽禅院。方才听二人说,因丘允喜欢清净,所以让大部分人驻在城里,只留朱正瑜和龙绍二人在身边,白日游览,夜宿佛寺。此刻时辰尚早,想必都不在住所。入寺探看,果然如此。于是,放下行李马匹,丘胤明即邀二人同去山下吃茶。
      山下曲楼茶肆无数,春风回暖,桃李初妍的时节,多的是文人闲客结伴郊游,颇为热闹。在大明寺畔寻得一视野开阔的茶楼,至二楼敞轩凭栏坐定,山寺胜景尽收眼底,不远处是平山堂旧迹,满目烟柳新绿,楼下措辞文雅的弹唱声随风飘来,教人心旷神怡。丘胤明将好茶款待,又几番美言厚语,让二人十分受用。
      闲谈间,李盛希和钟泉无意间向他提起,说龙绍和朱正瑜同门情谊深厚,以往从不口角,在这之前,只曾为一桩事闹过不和,而说起那事,就连老宗主也不知道。
      那钟泉几分神秘道:“公子以前身居官场,必也听说过,达官贵人之中常有服食丹药,养身益寿的?”丘胤明眼露疑惑,点头不语。听钟泉又道:“嗐,庄主对这些也有兴趣。两三年前,还曾趁着老宗主不在的时候,悄悄请过个道士来炼丹呢。被二庄主知道了,非但和他翻脸,还把那道士打成个残废。”
      丘胤明闻言,心中虽有一点惊讶,却也暗自得趣,按捺住嘴边浮起的一丝笑容,故作严肃道:“自古方士所谓灵丹妙药,多是欺世盗名,更有甚者,害人于无形。二庄主倒是个明白人。朱庄主倘若在这东西上头沉迷,的确须人来提点。”说着,忽然想起日前同龙绍,张天仪同行时提到的药材生意,顿时又明白了几分,遂问道:“却不知,此番闹矛盾,是否又是相似的缘由?”
      那二人相视片刻,李盛希道:“不瞒公子,内情我们的确不知。只隐约听到过争执,似乎二庄主在庄主房里找到什么东西,又不肯还给庄主。”
      起先,丘胤明还未将那药材生意太放在心上,可得知朱正瑜和龙绍已接二连三地曾为这些东西翻脸,不禁重新思量,或许可借这事让龙绍和张天仪交恶更深,也未可知。再之,近来对于朱正瑜的处境,他已悉数了解,朱正瑜本是个豪爽尚义之人,陷足于这险恶无忌的江湖争锋中,可谓身不由己,不免令他动了几分恻隐之心。于是对李,钟二人道:“这事说大不大,可眼下不大太平,切莫张扬。”
      当日晚间,丘胤明先后见到了朱正瑜和龙绍,或许因他在此,二人面上一切如常。当问及丘允,二人不约而同地显出疑惑神色。听朱正瑜说,丘允饭时多喝了几杯,觉得困倦,便在张天仪处歇了。说来的确有几分蹊跷,这几日,丘允曾几次屏退左右,和张天仪私下叙话,令龙绍颇为不满。丘允向来与龙绍最为亲密,从前何曾瞒过他什么,可这次杭州之行却仿佛狠狠地给他一击。先是隐瞒往事,此刻又背着他与他人不知筹划什么。
      丘胤明听他叙说后,宽慰道:“多半说的是些经营生计之类,朱庄主近日精神不好,你对此又不感兴趣,也就和父亲说了。”忽心生一念,又问:“这几日,可曾见张天仪有什么不轨的行迹?”
      “没看见。没心情。”龙绍面色依旧不快。
      “要不,我今晚去城里,看看他们在干些什么?”丘胤明侧目试探。
      “你?”龙绍将信将疑。
      “父亲他并不知我已来过这里,就当是我心血来潮想去城中找他们聚一聚,寻些乐子,有何不可。我现在去,到时夜色也深,总不见得撵我出来不成。”
      夜幕将临,弦月东升。也不待龙绍再说什么,丘胤明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就这么着。这张天仪的把戏,我定要摸个清楚。此事,你知我知,至于朱庄主么,暂时就不去烦他了。”转身前又对龙绍微微一笑,一脸心知肚明地说:“庄主的事,你劝诫得对。有机会我亦会帮你提点提点他的。还有,你这些心思别老挂到脸上,万一被张天仪知道,岂不落个下风。”
      龙绍攒了攒拳头,无话可说,瞪眼看着他干净利落地走了。
      入夜之后的扬州闹市和其他江南大镇差别无多,一样的车水马龙,笙歌彻夜。春霖山庄余众零散住宿在旧城东南靠近运河的繁华街市,丘胤明在张天仪住的同福客栈门口下马时,只见这客栈前夜市喧嚣,对街上一排宵夜铺子里蒸笼炒锅烟气升腾,挑担贩卖茶水甜汤的来回穿行,还有修脚挖耳的,剃须篦头的,人来人往,生意红火。
      丘胤明正暗自琢磨,这客栈如此一般,周围又这样的嘈杂,亏得父亲愿意留宿。不防已有在门口把风的随从认出他来,上前殷勤将他请入内。
      进入客栈,仰头四望,天井不大,二楼一圈也就十来间客房,院里倒还算清净,一旁停放着十几车油布遮盖的货物,估摸着是张天仪的药材,让他不免多看几眼。少顷,张天仪出现在楼梯口,一见是他,面带笑容迎下楼来。丘胤明心中早有盘算,随即装出一副精神不爽的样子。
      “丘公子,听说你旧仇得报,可喜可贺。”张天仪大步走上前来,一面吩咐随从:“快去准备热水,为公子洗尘。”又对丘胤明道:“可曾见了朱庄主派去接应的你的人?”
      “嗯,我让他们先回禅院去了。”丘胤明看上去心不在焉,径自往楼上走,未登几步,又叫住那个去要热水的随从,大声道:“你回来。我还不想歇息呢,打什么水。去,给我去备桌酒菜来。”转头对张天仪道:“张先生不嫌弃的话,多叫些人来,陪我喝几杯。”
      “我看公子今晚好像不大高兴。怎么,有何不顺心的事?” 张天仪言辞关切,眼光灼灼。
      丘胤明一拍楼梯扶手,叹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怎说得清楚。”垂目睇过一眼,眉间愁绪昭然,“先生不肯赏脸么?”
      张天仪微笑道:“哪里的话,公子既不嫌弃,张某奉陪便是。只不过……”踏级近前又道,“宗主他老人家在此休息,公子不知道?”
      丘胤明惊讶道:“家父不是每日宿在城北山上的庙宇中么?”又叹了口气,“我今日的确心烦,不想去寺中拜见,这才转道先来城里散散心的。听说你这里宽敞,便来歇宿一宿。既然家父亦在此,那就先引我去见他老人家吧。”
      张天仪道:“不急。老宗主现在小睡,我先陪公子说话。”将丘胤明引入楼上正厅,随即吩咐随从,将住在不远的狄泰丰,杜羽等人也尽数邀来。
      起先,几个被请来陪坐的多少有些不自在,可当丘胤明冷不丁地开始抖漏近日西海盟意欲与春霖山庄作难的一些动向,皆被勾起兴趣来。丘胤明有真有假地将事先想好的话慢慢吐露,言语间频频对西海盟主恒靖昭颇有微词。看众人脸色,甚有讽他自讨苦吃的意味,正中他下怀。
      当提到西海盟派人来扬州探查时,杜羽笑道:“早知道恒靖昭绝不肯善罢甘休,我已发现了他们的踪迹,都是史进忠的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动,他们无可奈何,我看都快把他闲出病来了。”
      丘胤明心想,早上那两个也不知是谁的手下,此时不能松口,于是调转话头道:“下头天井里的货物,可是张先生的生财之宝呵?”待张天仪朝他看来时,装着酒后话多,微微眯着眼,浅笑道:“张先生,听说你有海外仙方,既能医疑难杂症,亦能排解忧闷,更能益寿延年。可从未听你细说过,道闻不如亲领,不知可否拿出来让我等见识一番?”
      “丘公子,你喝多了。”张天仪脸色微变,可已来不及阻止其余人等纷纷向他投来询问的目光,抚须一笑道:“哪有这样的仙方,我做些药材生意罢了,莫要听人讹传。”
      丘胤明却抢话:“先生不用故弄玄虚。”站起身来,一手攀着桌子,倾下头笑嘻嘻地注目张天仪道:“别管二庄主怎么说,其实我也感兴趣。什么时候……也送我一点尝尝?”
      在座其余人等听得一知半解,越发好奇。张天仪冷眼扫过丘胤明半醉不醉的神情,不愠不火地对其余人说:“不错,张某确实曾无意中得来一些养生妙药,正欲着手依方调制,尚未成形,故此未曾对众位说起。”转眼笑对丘胤明道:“没想到,公子竟有兴趣?我还以为,只有那些沉迷声色的官僚王孙才有兴趣,呵呵呵。”
      丘胤明转眼瞥了一眼众人,毫不在意地笑道:“有何不可?”
      倾杯谈论,无意间夜已过半,其余人等早放下拘束,吃喝欢畅,而张天仪却似乎越来越不定心,丘胤明有所察觉,连忙使尽口才令他找不到借口离开。眼看将近二更天了,张天仪再次请辞,丘胤明一味挽留,连一旁喝得醉醺醺的狄泰丰也扯住张天仪的袖子,连连道:“诶,这才说到一半呢,怎就走?说完再走。”
      正在张天仪进退两难时,厅门忽开,众人齐看去,只见丘允立在门中央,皱着眉,面有怒色。张天仪即刻上前施礼道:“我等惊扰了宗师休息,罪过罪过。”
      丘允摆了摆手道:“罢了。”踱上前来,径直走到丘胤明跟前。
      丘胤明方才低头侧目已看见父亲朝张天仪做眼色,心下越发明了,今夜二人定有不为人知的动向,看来自己来得真是巧了!于是继续佯装酒意,一脸笑容散漫,朝丘允作了半个揖。
      丘允眉头拧得更深,忽将他揪着领子拉近身前,训斥道:“你来这里干什么!故意留在江南到现在才回来,你到底是想跟我还是想跟别人!”
      一旁崔善劝道:“宗师,错怪啦。公子探到许多西海盟的事情,方才还在同我等叙说呢。”
      丘允朝着被揪在他手头,形容倦怠的丘胤明看了几眼,叹声气,将他推到一边,吩咐众人:“都散了吧。回去休息,我想明日启程。”
      丘胤明歪歪倒倒扶门进屋时,余光看见,张天仪正和丘允在廊上细语。
      进屋熄灯,他假寐少顷,听四周并无响动,飞快坐起,移到靠走廊的窗边,开启一条小缝,正能瞅见丘允屋子灯火尚在。心中盘算,父亲那里想要去偷听实在太难,可若不去,又没别的门路。正拿捏间,忽见那屋门打开,张天仪从里面走了出来,四下探看一番,轻步下楼而去。
      灵光一现,丘胤明随即从另一面的窗户翻出,攀上屋顶。匍匐向下望去,果然,张天仪出了客栈。此时街上早已没了生意人,冷火秋烟,张天仪的身影晰然醒目。丘胤明提气敛息,居高临下紧随其后。
      不多时,但见街角出现两个人影,朝张天仪快步走来,夜色浓郁,看不清脸面,但定然和日前刘立豪看见的是一伙人。丘胤明顿时警醒,俯身逼视,只待他们交换信息之后,设法将那二人拿住。谁知,并无交割,二人和张天仪简单说了几句,三人朝客栈方向急去。
      难道……父亲也……
      心中突然浮现出各种假设,可此时无暇思考,丘胤明紧握刀鞘,继续跟随他们回到客栈。低身潜在屋顶上,借着点灯光,终于看清楚了来人容貌。
      正是早晨和他同船渡江的那两人。
      原来张天仪和西海盟的来往从未断过!丘胤明伏在屋顶,将数月以来和张天仪有关的消息一一回想。当初他既能策反杜羽,必非难得巧合,如今不知又搭上了谁。西海盟前番派出杜羽刺杀他不成,恒靖昭该不会就此干休,说不定还派过他人。难道张天仪已然逃过两劫,再施联合之策?这次非但同西海盟持续了来往,连丘允也已参与到谋划之中。想到此处,心头一震,周身毛孔皆紧。有此能者,西海盟唯有一人!
      丘胤明回想起那夜交战,霍仲辉负伤一幕,顿时疑惑重重。
      眼下虽不得其解,但无论他们在谋划什么,既然知悉那是西海盟派来的使者,今夜决不能放他们回去。丘胤明一动不动地守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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