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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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染春江


      江上风急,远处岸头烟柳摇碧,一艘官船正鼓足风帆沿江西进。时值三月初七,距无为与东方麟和丘胤明约定的会面之期已过去了四天,依旧没有丘胤明的一点消息。却说此时,二人正坐在这官船之上。
      日前随白孟扬一行至南京,无为和东方麟本打算稍作停留,同丘胤明一道探望过东方炎之后,隔日仍旧启程,谁知,在麒麟山庄等了一整天也不见他的踪影。但意外得知,东方炎半月前被委任湖广布政使司右参议,即日便将启程赴任。于是二人同白孟扬商量,请司马辛携《十方精要》随官船至武昌,一来安全便捷,二来,再等等丘胤明。
      和白家的人分别之后,又等了两三天,可他迟迟未至,不免让人担心。
      东方炎的出任令家人喜忧参半。夺门之后,他因一纸奏疏据理劝言被牵连,幸得皇帝宽宏,远放南京闲职,实乃因祸得福。这一年来安于值守,恬淡适意,闲时尚能同枫泉书院的旧友游山玩水,吟诗赏画。去年仲夏时,妻子王氏诞下一子,东方家上下欣悦。年初,朝廷历时三月考核十三布政使司官员完毕,一番升降调遣,新老替补。如今夺门风波早平,仰仗皇恩浩大,惜贤重才,好几名当初被打压的官员重新任用,不知是谁想到了这位闲置南京的前科状元,举荐填补湖广参议的空缺。文书下来,东方家上下震动,喜的是东方炎仕途有了起色,忧的是官场浪激,他一个心地厚道的文人怎生应付周全。
      当日东方炎收到刘立豪捎来的信时,感慨万分。自从一年多前在京城不欢而散,虽后来谅解了好友的初衷,但人事变迁,只言片语亦无从寄之。看到他信中说,改日找机会前来拜访,东方炎极是期待,想着定要与他一释前嫌,热忱招待,谁知竟未能见面。
      这时坐在船舱中,东方炎双手合握,面有忧色道:“承显素来行事周全,本领也大,希望只是一时阻在某处脱不得身罢。”
      东方麟知道哥哥这次离家本就心里不踏实。幼子尚在襁褓,只能将妻儿暂留家中,而前去湖广,在丘胤明犯下大案的阴影之下,也不知会遇到怎样的棘手事,如今好友下落不明,令他有些坐立不安。于是东方麟和声安慰:“丘兄不会出事的。他父亲是那春霖山庄的老宗主,无论怎样,总不会有性命之忧。”但丘胤明爽约的确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了想又自语道:“如果能遇上西海盟的人也好,他们眼线众多,消息灵通。可如何找他们呀。”
      一直惜言如金的司马辛忽然发话:“西海盟有暗号。”
      众人微怔,司马辛似有顾虑,可还是道:“本不该说出来的,可诸位都是可信的朋友,要找他们只能如此,希望尚未走远。”
      合计一番,几人商定就将接头暗号标记在官船之上,溯江上行,若有西海盟部众瞧见,定会派人来相会,若无人来会,则西海盟必已行远,到时恐怕唯有赶至武昌才能见到了。
      长话短说,次日傍晚,泊船在池州府铜陵县地界一江边渡口歇脚时,终于等来了西海盟的人。当时天快黑了,江风呼啸,浓云压顶,将江岸上一排店面的幌子吹得上下乱舞,行客人稀少。一路上未有音信,众人几分黯然之时,却有个人径直朝官船走来。东方炎赶紧屏退了随从,几番暗语来往之后,众人大喜。无为自告前去和西海盟的人会面,于是便跟随那人来到江边集镇上一处旅店。见到他们领头的,无为松了口气,原来是史进忠,之前在杭州已经认识了。
      说明来意,史进忠倒是干脆大度,即刻派出几个手下去探寻丘胤明的行踪,一面又同无为说,正好盟主招他去汇合,明日可一同前往。无为十分感激,听史头领话中之意,西海盟似有重大行动,他自觉此时前去不免唐突,可却也按捺不住好奇,便没推辞,回去和东方炎等人说明,约了武昌府再会。
      见到恒靖昭时已是次日下午。这天史进忠的船行至贵池县折入秋浦江,在薄雾弥漫的碧水上慢行个把时辰,于一处山丘环抱的水潭下锚。恒靖昭的船就在旁边。
      走在两舟之间的跳板上,无为隐约听见那边船上有人正说:“……千真万确。史头领的人和我的人探到的消息完全相同……”无为仔细一分辨,那声音是霍仲辉,心中几分不舒服。未几,落脚在船上,略整衣衫,随史进忠一同步入船舱。
      这时,只听霍仲辉又道:“虽然祁先生是丘允的师兄,可分别多年,谁知那丘允还余了多少情谊?唉,只望大小姐和师弟能够赶上。”
      恒靖昭微微点头,这时史进忠和无为出现在门口。入内致礼之后,史进忠先向恒靖昭禀报消息。原来他带人一路殿后而来,未曾发现有任何春霖山庄的人手缀尾暗伏,而先头派出监视丘允一行的人已回报说,丘允的确上了九华山,身边只有朱正瑜。
      随后,无为向恒靖昭说起丘胤明失踪之事。听罢,恒靖昭亦感到意外,说道:“这就奇怪了。昨天春霖山庄的龙绍,杜羽和狄泰丰带着大批人手登快船出发,恐怕去为难祁先生他们了,而这边只剩下丘允和朱正瑜两人,张天仪和丘胤明皆不曾现身。”
      方才进来的时候,无为已默默扫视周遭,但见船中除了零星数名随从和管赤虎,就只有那几个玄都高手,恒雨还和高夜都不在,想必如方才听见,赶去武昌助祁慕田解围了。无为端详恒靖昭,只见其形容憔悴,脸色不佳,不禁问道:“听说盟主日前被杜羽所伤,可好些了?”
      “无妨。”恒靖昭将手帕掩口轻咳了几声,微笑道:“多谢上官公子。大约是伤口深,人一老恢复得就慢。丘胤明的事,我会派人留意的,说不定他和张天仪在一起。”
      无为度他模样,可能是伤后体弱感染风寒,不由道:“在下略通医术,若盟主不嫌弃,可否容我诊脉?”
      恒靖昭没有推却,伸出手道:“请吧。我这儿还真没有会看病的。”
      霍仲辉见状,请辞出了船舱,负手立于船舷。茫茫雾气之中山色尤嫩,如水绿意倾泻成脚下那碧幽幽的江水,没有一丝风,满目春色如同一张尚未干的画,令人期待。深思间,笑意不知不觉地笼上他嘴角。
      几天前,在他意料之外,杜羽带来丘允的回复。折损了两个得力手下,与此同时,丘允也不得不将同合他作的计划向春霖山庄众人和盘托出。这时机说来就来,虽略显仓促,可已容不得再三考虑,于是他应丘允之约,假借探查之名瞒过西海盟众人密访扬州。
      那丘允果然有英雄相惜之情,见他单骑前来赴约,无多猜忌,一拍即合。他清楚记得,当夜春霖山庄之人态度各异。自丘允将他打伤之后,便深信武功天下无敌,对他投诚献计的缘由毫不怀疑,想到这里,霍仲辉心中大笑,晚年得志,果然捧一捧就忘乎所以!朱正瑜心惊胆战,龙绍一脸惊讶,杜羽虽冷脸不屑,但霍仲辉明白,他才不在乎恒靖昭死活,而张天仪和狄泰丰则满心欢喜,极力促成。唯有那丘胤明竟没一点表情。
      上次派出去传信的齐老大和朱老七都死在他手里。
      霍仲辉心中升起一团恨意,想道,杀了人又如何,即便他现在已知道全盘计划,可他脱得了身么!临走前,张天仪悄悄说,他自有妙法能将丘胤明禁住。霍仲辉将信将疑,但张天仪的机智手段早具盛名,暂且再信他一回。
      就在此时,距离这两支船五十多里的池州府城南一间旅店门外,张天仪正洋洋自得地从绿柳荫下信步而过。不出他所料,这东西果真能令人神魂失所。任你怎样的英雄好汉,也逃不过此魔魇。这几天为了看住丘胤明着实花了他许多精力,眼下总算可以稍稍歇息一会儿,往城中去散散心。
      张天仪自认筹谋无缺,可却没想到,就在他贪享一时松快的间隙,旅店里已然有变。
      丘胤明坐在床边大口喘息,举起袖子将冷汗淋漓的额头慢慢擦干,顾不得休息,挣扎起身扶着墙自抠喉咙,试图将不久前吃下去的毒物吐出来。吐了半天,直到胸腹内抽搐得痛了方才罢手,踉跄到桌前,抿几口热汤,这才舒了口气,缓缓坐下趴在桌边,努力将昏沉沉的意识收拢起来。
      这还需从数天前的那个深夜说起。那晚,他沿着一径屋脊,紧紧追踪两个西海盟的传信人。会完丘允从客栈出来后,那两人就快步往南而去,想必是准备到江边等明日清晨的第一支渡船。离开了市集,再往前房屋渐稀,远处就是郊野村落了。此刻无暇再斟酌,他暗自咬定了主意,不待盘桓,飞身拦住二人去路,不费言语,亮刀而上。
      看不清那二人脸上的表情,可被他劈头直取,身形皆显慌乱,尚未能稳住步调,已被他划伤一人。那人大叫:“老大小心!”丘胤明连环数刀左右交攻,迅猛狠绝,将那二人逼得说不出话来,死命抵挡。
      二人使的都是单刀,手上力道不小,并非庸手,若是白日公平比试说不定还能较量一番,可此时丘胤明占尽先机,且一心必胜不吝杀招,令那二人机会渺茫,眼看性命不保,已有逃亡之相。年轻的那人心神不定,脚下稍缓,即被丘胤明一刀刺中大腿,惨叫一声捂腿倒地。那年长的一惊非小,转身就想跑,却没躲过激追而来的刀尖,挑中了他背后大穴,顿时失了力,被丘胤明扑倒在地。
      “谁派你们来的?说!”丘胤明的钢刀已架在他喉间,刀刃割入肌肤。
      “要杀就杀!”那人狠狠道。
      见他那眼神,丘胤明知道他不会吐露消息,不必浪费功夫,当机立断给了他个痛快。回过头去揪起那个倒地不起的,这才发现,刚才一刀刺破了他的主血脉,血流如泉涌,人已经快不行了。丘胤明心里闪过一丝不忍,可还是铁了心肠将那人掐醒过来,逼问来路。那人神智涣散中,模糊说道:“……霍头领。”
      此时回想当日,丘胤明后悔失算。
      将那二人的尸体处置之后,他想过是否应立即去通知西海盟,可再思索,却决定冒一把风险先回去探探父亲和霍仲辉到底在计划什么。他自认这一趟追踪做得干净利落,于是悄悄潜回客栈,谁知刚从窗户跃入房间,就见丘允端坐床前,神威目厉,已等候他多时了。接下来数日,他便一直在父亲强行逼迫之下寸步不离左右。直至霍仲辉来访那夜,他终于知晓,原来霍仲辉同丘允竟欲以一招瞒天过海之计,刺杀恒靖昭!
      当时他亦在座,忍受着所有人不怀好意,甚至幸灾乐祸的目光。看来他还真是不了解自己的父亲,原以为这目无他人,清高居上的老宗主不屑与人合谋,更莫提亲近张天仪这个小人。看着张天仪那得志开怀的模样,杀几次都不解恨。可他还是强忍思绪冷面肃目地从头坐到尾,不作任何反驳,心中却不免诧异,霍仲辉此举分明是借刀杀人,为的是瞒过西海盟众人以图盟主之位,并用事后向丘允称臣和解作为交易,看起来双方合作天衣无缝,可事实真会如此简单?他绝不相信。
      丘胤明趴在桌上休息了一会儿,伴随那不时袭来的头痛,浑水般的脑海渐渐清晰起来。眼下恐怕已无力回天。想起恒雨还定被骗走,恒靖昭生死一线,他自己明白一切却身陷困境,还差点信了张天仪的谎话,连连暗骂该死。过了好一会,勉强沉下气来,心中念道:即便局面难转,也不能授人把柄,机遇轮转,不到最后谁能先笑!当务之急还是脱身为上。于是他强打起精神将桌上的饭食吃掉一些,随后回到床上,盘膝运功调息。
      那夜密会之后,丘允一行依旧张扬行迹,浩浩荡荡沿江西行,到了池州府地界。几日后众人将按计划分头行事,可丘允却犯难了。暗杀恒靖昭,丘胤明是个大累赘,如何是好,思来想去没个安心的法子。张天仪看出他烦恼,躬谦献计。
      分别之前,他在父亲的逼视下喝了一副汤药,随后便昏睡不醒,记得醒来的时候,浑身无力,连放在身边的刀也拔不动。张天仪推门进来,脸上那副表情直令他想起来就不住地咬牙切齿。
      “记得公子日前特意和我说,对我的养身妙方感兴趣。”张天仪款步上前,从容自若,“灵药自不能轻予,但公子和在下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怎能令公子失望呢。”
      丘胤明戒备地紧盯他手里的酒盅,琥珀色的琼浆散发出浓郁酒香。
      “用美酒作引,这法子我可不轻易告人。”张天仪的谦和笑容依旧掩盖不了那眼神中如刀刃般的锐利,直刺人心。只见他将酒杯送近前,扬眉笑道:“公子既然觉得困倦,更能体会它的好处。”
      “拿走!”丘胤明皱眉扭过头去,心里无奈至极。张天仪不依不饶,一味将酒杯送至他嘴边。丘胤明烦乱中伸手去挡,却不料被张天仪点中了穴道。若是平日,张天仪这点功夫他根本不放在眼里,可眼下却被药物所困不得不受他欺侮,怒火中烧,气得脸色发红。他这模样却让张天仪越发得意,笑微微地一把捏开他的嘴,将那杯酒强行灌入他喉中。
      酒倒是好酒,且尝不出里面有异物。丘胤明瞪眼问道:“你给我吃了什么?”
      “就是你感兴趣的东西。”张天仪将他一把推倒,笑得甚有些神秘,“实话告诉你,听闻这灵药与美酒同服或有极乐之效。但也有说,不可贪心多食。令我百思不得其解。朱庄主对此物赞不绝口,公子既然自荐,我不妨殷勤款待你一番,看看效用到底如何。呵呵,请公子多歇息,在下就不打扰了。”临出门,又回头道:“放心,令尊把你托付给我,我定会保你毫发无损。”笑着出门而去。
      丘胤明大骇,贯注精力于周身经脉,可未能觉查异象,惶然半晌,竟不知不觉神思涣散起来,眼前的家具器物开始虚浮扭曲,继而幻影重重,身体里像塞满了棉花一般,又轻又软,方才被点穴处的酸痛已消失无踪。此时若吹一阵风来,仿佛便能扶摇而上直冲九霄。
      梦境不知何时开始,梦中情形他恍惚记得一些,思来惊恐,皆是些上天入地世间鲜有的景象,乾坤颠倒,随心所欲,青天焚业火,地狱生冰海。在那一片荒唐之境中,仿佛一切桎梏都消失了一般,连最不敢想象的事都能做得肆无忌惮。那梦境也不知持续了多久,渐渐黯淡消失,随之而来的是令人窒息的无边昏暗,四肢抽痛,浑身乎冷乎热,头也涨得几乎裂开一般。
      当他精疲力尽地醒来时,衣服枕席都被汗水浸湿了,张天仪正坐在他面前悠闲地喝茶,见他睁开了眼,笑道:“不当心给公子多吃了一些,张某过意不去。不过,我看公子似也受用得很。如何?不曾诓你吧?”
      丘胤明不禁又想到些许梦中景象,张天仪那轻描淡写却又若有所指的语气直令他火冒三丈,可又不甘失态,暗掐手掌稳住心神,缓缓坐起身来,眼见窗外天色已暗,勉力问道:“几时了?”心中虽恨不得将眼前这人撕碎埋了,却无奈浑身乏力晕头转向。
      “估摸这时辰,恒靖昭已经上了黄泉路了!”张天仪放下茶杯,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说什么!”丘胤明惊问道,脊背一僵,头痛又厉。
      “今天是初十。”张天仪站起身来,满脸心满意足之色,“公子这一睡,便是错过了最精彩的场面。唉,我却也没能亲眼看见,可惜,可惜啊!”
      就这么差点被他骗了。此时再想到张天仪当晚的语气和神情,丘胤明不得不承认,他装得像极。
      虽用了阴损手段,张天仪到底不敢大意,里外留了许多人手严加看管,时不时亲自来查看。经过那夜时好时坏的折腾,丘胤明渐渐清醒过来,气力也似恢复了些许,再耐心细想,便觉有诈。事已至此,不如将计就计。他心下估摸着张天仪对那所谓灵药的药性亦是一知半解,次日待张天仪前来探望时,故作神智不清状。谁知张天仪竟又端来一杯药酒,显然试探。当时体力尚不足以搏斗,只能硬着头皮喝了,随后暗自强行运功凝神。
      不知是那药放得不如前次足,还是自己的功力对其有所抵御,此番不曾乱梦颠倒。待到午后,他逐渐恢复了些体力,便叫了个看守他的随从去将张天仪请来。原本打算突袭杀之,却没想,张天仪竟出门了。让随从准备了茶饭,丘胤明又问起日子。那随从一时疏忽便说漏了嘴,待发现不对劲已经来不及了。在这样的关头,丘胤明哪还顾得上什么怜悯,见那随从面有异色,当即将他扭翻在地,捂嘴勒死,藏到床下。
      他这一使劲才发现,仍旧力不从心。时间紧迫,填饱肚子后,盘膝入定专注调息,将刀藏在身侧触手可及的地方。
      约莫过去半个时辰,门外传来脚步声,随后便是张天仪和外面随从的几句简短交接。丘胤明精神一振,沉下气来,凝聚起周身的力量,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这时,只听门响,他微微睁开眼,从目缝中见张天仪的身影缓缓近前,心下默数,只等他进到五步之内,一击必杀。
      可那身影却在七八步外就停住了脚步。丘胤明只迟疑了一刹那,脑海中即猛然道,管他呢!心念到处,刀已在手,怒睁双目,一跃而起朝张天仪冲撞了过去。
      张天仪端的没料到他留了这手,惊慌之色顿显,急忙发招抵挡,可到底落个被动,瞬间已被丘胤明一刀划破了胸口衣衫,鲜血溢出。屋内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外面守候的随从。就在四五人争先恐后地从门口挤进来时,丘胤明已然紧缠而上,将张天仪逼至窗边,毫无保留地使上全身的气力,快刀前送,直刺入张天仪腹部。
      一刀抽出,殷红飞溅,来不及再观张天仪死活,丘胤明朝迎面而来的五个随从大喝一声:“想死的尽管过来!”
      那五个人唬得一懵,脚下滞涩,手握刀柄犹豫互望。丘胤明见状,不再恋战,飞身撞破窗户朝后院去。其实,方才那一阵猛攻已将他蓄积的体力消耗殆尽了,此刻头痛又阵阵袭来,脚步虚浮,气息紊乱。他奋力跑向后面的马厩,口中叫着自家马儿的小名。这几日沦落在这里,也不知它还在否。
      待听到熟悉的鸣叫声,丘胤明这才宽了心,找到了在马厩里焦躁不安的黑马,抱着马脖子抚慰少顷,翻身而上飞快离开了客店,朝城郊荒野而去。
      原来这日方值初九,离他们谋划暗杀的日子还有一日之久,兴许还有时间赶去阻止。可他并不知道恒靖昭具体所在,只知当日商定的地点在秋浦江附近。偌大一片地界,教人从哪里去寻!心里焦急自责交相涌动,更使气血乱行,几次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天色渐晚,他晕头转向辨不清方向,只得任马儿载着随意前行,竟路过一个小村落。他索性在村中寻了户人家借宿。村民见他身佩凶器,衣衫染血,不敢怠慢,床铺饭食随要即予,倒是安心歇了一宿。
      次日一早,向村民打听了道路,马不停蹄地朝秋浦江边赶路。是日细雨蒙蒙,乡间小道草深路滑,如何也行不快。昨日余毒尚在,时不时地在脑后抽起几阵疼痛,丘胤明心里着急,更是挑起了莫名的烦躁,几次三番走上岔路,愤然欲狂,亏得理智还清醒,总能及时地遏制住心中窜起的无名业火。而黑马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反常,数次惊慌不安地左右腾跳,赌气不前。这一路行得迂回艰难,之至夜幕将临,方才远远望见江滩。
      四野荒凉,人烟绝迹,丘胤明在江边徘徊少顷,但见幽林深邃,层岭叠嶂,远处山势渐高,想是已入了九华山地界。想起父亲意欲携朱庄主一同登九华,借以让霍仲辉引开西海盟高手,丘胤明斟酌良久,估摸着他们一定知道恒靖昭不会亲自前去,这才给他设下圈套。至于为何如此,他却也不明白,而今只能尽快寻找恒靖昭所在。仰头看天色,阴沉昏暗,数条山涧泠泠沥沥地注入江中,溅起几道水光,归鸟入林,山花摇坠,夜色骤笼,猿声频起。
      很快,周遭沉入一片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丘胤明循着水声沿河岸向下游前行,河滩平缓处可稍稍催马小跑。不知行了多久,猛然发现,前方一处山丘背后似有光亮。心里顿时一阵紧张,无奈此地滩涂狭窄,乱石纵横,只能小心翼翼地一步步摸黑探路,生怕伤了他的马。
      好不容易走过这段石滩,耳边听得江流渐缓,借着前方愈发显眼的光亮,只见江面开阔处,一道分流注往山丘环抱之中。他加快脚步绕向前去一观究竟。在雨中行路一天早已饥困交加,时强时弱的余毒也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竭,眼前这点光亮足以令人希冀万千。
      可当那团光亮终于映入眼帘时,丘胤明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心坠潭底。隔江望去,只见那水潭中央一条船上火光烨烨,天阴雨湿火势不猛,还是有数团炽焰沿着舱边残破的窗格升腾而起,映红了水面,隐约能见十来具尸体漂在船边。
      难以名状的挫败感狠狠地揪上心头,若不是当夜扬州城外一念之差,也不会落到此番境地!丘胤明怔立江岸良久,忽然一激灵,拽起马缰踏入江水。黑马“咴咴”直叫挣扎着不肯前行,还是被他连拖带哄地拉着泅水渡过了秋浦江。
      一人一马爬上对岸,丘胤明将马栓在岸边,自己又即刻跳进那水潭,朝火势蔓延的船奋力游去,不多时已靠近船舷。漆黑的水里一片死寂,从水面冒出头来,四周的山坡石崖在火光映衬下暗影逼仄,说不出的阴沉压抑。拉过一具浮尸探看,致命伤口还在淌血,刚死没多久。耳边传来火苗的噼啪声,仰头看去,船舷边一人俯身倒在船板上,一只手垂落船外,血顺着指尖滴落水中。
      潭水冰冷蚀骨,丘胤明深吸了几口气,按捺住猛烈的心跳,继续游至船边翻身爬上,抓起那倒卧之人的衣领,翻过来一看,心中骇然,竟然是管赤虎!
      管赤虎身中数创,背后插着两支箭,肩胛处被厉器刺穿,那血便是顺着手臂流下来的,双目紧闭,身子尚暖。丘胤明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脉搏,还没死!此时此景,能见到一个活人,便令他顿时振奋许多。先将管赤虎小心放下,仗着浑身浸湿不惧火势,掩面冲进船舱。
      船舱里尽是打斗过的痕迹,凌乱不堪,虽被点了火,但因整日的雨水,火未能大势烧起,此时舱内乌烟弥漫,看不真切。丘胤明抡起地上烧了一半的毡毯,将火苗扑灭了一些,挥去烟气,猛然看见脚下躺着一具血迹斑斑的尸体,低头细看,禁不住惊得倒退半步,尸体竟是石磊!他怎会在这里?来不及细想,四周烟气冲得他直咳嗽,连忙又扑动毡毯。跨过尸体,抬眼向前,迎面一把椅子,上面跌坐一人。
      景象刺入眼帘,令他胸腹间一阵抽搐,喉头发出低吟,深切的懊悔便如同那烈火一样从脚底直烧上心头。恒靖昭怒目圆睁,身上赫然插着许多箭矢,身下的椅子也已被火烧着,火苗正飞快地卷噬着他的衣袍。丘胤明来不及多想,跨步上前,飞快扑灭了恒靖昭身上的火,将他抱出船舱。
      恒靖昭早已死了。丘胤明将他的尸体平放在船板上,跪在跟前仔细端详。那些箭矢足有十多支,皆为弩箭,从射入的深度看,应是在相当近的距离射出。目光游离了半晌,又一次望向恒靖昭那死不瞑目的怒态,丘胤明黯然叹息。一代豪杰,终被人算计而死。忽然想起恒雨还,祁慕田,还有天真烂漫的恒子宁,心下涌起一阵悲切,紧接着又是一番无奈,如蚁钻心,不忍再看,连忙伸手将恒靖昭的双眼合上。
      潭上水雾四起,再添几分阴晦,丘胤明缓过神来,突然意识到,借刀杀人之后,想必霍仲辉不久便会回来装腔作势,此地不能久留。他看了看重伤昏迷的管赤虎,又看了看恒靖昭,心中盘桓,恒靖昭的尸体自己无法安顿,既然西海盟其余几位高手皆被蒙在鼓里,那他们定会妥善处理,倒是管赤虎,不管霍仲辉是否有意杀他,既然没死,不如把他带走,今后说不定还有用处。
      打定主意后,他十分小心地将管赤虎托在水面上游回江岸边,本想替他将箭头取出,又怕耽搁久了会遇上霍仲辉,于是把他驮在马上,乘着夜色继续前行,至一条岔路口时,折离了江岸。
      次日清晨,老天帮忙,他带着奄奄一息的管赤虎寻到了一个小镇,幸好身上还有点钱,找了家旅店安顿下来,对好奇的店家说半路遭了强盗。人家见他形容落魄,倒也没怀疑,热心地帮忙去请郎中。折腾半日,总算将管赤虎身上的伤处理完毕洗净包扎。期间,丘胤明又发现,管赤虎胸前似被钝器击打过,令他想起狄泰丰的莲花锤。日前龙绍等人假装赶去武昌,实则潜回暗杀恒靖昭。这一切他全都知道,可却无力挽回,每每想起皆似铅铁坠胸,无以安怀。
      当日晚间,管赤虎醒来,惊惶失措,语无伦次,丘胤明好言安抚良久,管赤虎方将昨夜的情形断断续续地说给他听。果然不出所料,除去丘允和朱正瑜,春霖山庄一众高手皆尽前来,连杜羽也在内。可当丘胤明问起石磊,管赤虎却毫不知情,得知石磊死讯,越发地惊恐,过了好久才缓和过来。
      叙说完毕,管赤虎心有余悸,颤声连呼:“这可怎么办!”忽然又抓住丘胤明的袖子,挣扎着探起头来,既着急又恳切地对他道:“多谢丘公子救命之恩!如今盟主被害,只有霍大哥主持大局,请公子带我去找他。我知道,公子和春霖山庄的人不是一伙的,请你救人救到底!”说罢,忍不住伤口疼痛,倒回枕上,大口喘息。
      闻得此言,丘胤明有些疑惑,看他那凄惨模样,不像有假,可他是霍仲辉插手管氏家族势力的得力人物,难道霍仲辉不打算用他了,亦或其中另有隐情。心中稍加思索,故作不解道:“盟主一向细致,昨日怎会将身边之人全数派出,都不留个得力的守卫之人。”
      管赤虎叹了口气道:“原本霍大哥也说,该留下人手,可盟主一心要杀丘……”说到此处,突然意识到那是丘胤明的父亲,连忙改口,“要,要杀老宗主,让霍大哥带足帮手。”丘胤明听着,不知不觉紧锁眉头心中怅然,想来恒靖昭是真的器重他,可他非但恩将仇报,且深知恒靖昭的秉性,之前定是在恒靖昭面前极力撺掇刺杀一事。这时又听管赤虎继续说道:“本来霍大哥说可以带上我去历练一下,可盟主说太危险,便让我留下来了,谁知……”
      丘胤明似乎明白了几分,正欲说话,却见管赤虎捶着床沿嘀咕道:“要是盟主听了上官公子的话也许就不会……”
      “上官公子?上官静?他来过?”丘胤明语气一振,侧目望来。
      “他前日随史头领来的,说是来打听你的下落,还为盟主把过脉。”
      丘胤明心里又是一番自责感慨,看来目前应尽快去找无为他们。问管赤虎道:“盟主之前身体有恙?”
      “上官公子说,他伤后修养不利,湿寒入体,不宜舟车劳顿,尤其不宜在阴湿之地久留,还建议他尽快至武昌府修养一阵改走陆路往北方去。”
      丘胤明暗自喟然,天意难回,唯有先处理这眼前局面,于是问道:“你可知上官公子现在何处?”
      管赤虎回想了一下,说道:“霍大哥和史头领都没有你的音讯,上官公子在船上宿了一宿,昨天一早想是已往武昌去了。丘公子,霍大哥他们此时定已知晓盟主遇害,我,该尽早回去找他。不如明日……”
      哪知丘胤明徒然脸色一变,语气强硬对他道:“你明日跟我走!”
      管赤虎被他那极不友善的神色所激,悚然道:“丘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丘胤明冷脸逼视着他说道:“管公子,霍头领那里你是回不去了。你跟我走,我保你性命就是。”
      “你,你到底想怎样?”管赤虎瞪眼惊呼,撑起身来欲抓丘胤明的袖子。
      丘胤明侧身避开,顺势点了他的穴道,将他按回床上,不再言语,转身往旁边的榻上自顾休息去了,任管赤虎一惊一乍地反抗了一会儿,很快便没了气力自然消停。一夜无话。
      四日后的中午,丘胤明带着管赤虎来到武昌府大冶县。距他初来此地已有大半年的光景了,街市萧条人烟稀少的景象依稀还在,不过有陇头的欣然绿意,水边的娇艳春花时时摇曳眼前,风和日暖,柳底莺啭,暂且掩去几分心头的阴霾。
      年底让陈百生在大冶县置地招工,也不知他能不能应付周全。丘胤明揣着一丝忐忑骑马走在乡间小道上,身边雇人赶着辆马车,管赤虎就躺在车里。方才路过集镇想要打听陈百生他们的消息,却听闻,城南五里外升金河上新修的石桥今日竣工,这桥是邻近村镇百姓进城的捷径,年久失修,年初的时候塌了,多亏新近搬来此地的陈员外慷慨出资修缮。今日新桥始通,庆贺圆桥,相当热闹。
      听到这儿,丘胤明已猜出,这陈员外十有八九就是陈百生,立时心下夸赞,打听了陈员外的住处,往城南而去。将至升金河边时,远远就听见桥头那边传来锣鼓笙笛,人来人往的似在赶集,忽然意识到,今日是十五,桥边想必原本就是集市。尚未行到桥头,只见那扎着红绸彩带之处,闹哄哄围着许多人,丘胤明骑在马上看得真切,人群当中乐呵呵地正在接受乡民赠物之人竟是乔三。
      乔三今日打扮得光鲜,一身新做的长衫穿在身上甚有几分不自在,此时不断应付着热情的乡民,已是手忙脚乱。身边几名家丁模样的在打下手,但见收来的礼物五花八门,有菜蔬,有布匹,有树苗,有鱼有肉,竟还有小鸡小鸭。
      当丘胤明拨开人群走上前,乔三惊喜地大呼一声,也顾不得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大步跨上跟前拱手道:“老大,你终于回来啦。诶,来得巧啊,你看,你看这……”左右四顾,一众乡民直愣愣地盯着丘胤明。乔三转头来,笑得尴尬,不知从何说起,“这不,陈大哥叫造了这座新桥,刚落成,他正忙着呢,就让我来管这圆桥的事。你看,这四里八乡的都来表心意。”
      话未说完,旁边一古稀老者上前对丘胤明说道:“老爷和陈员外认识吧,这陈员外家的可都是好人呐!自从搬来庄上,庄户们的日子就好过啦。”周围不少乡民附和着。老者说得更起劲,“又修桥又铺路,还给咱们农户发种子……诶,真是大善人!”
      丘胤明心里装着事,无意参合,随意应付了几句,便对乔三道:“我有急事找你们几个商量,你快带我去找陈兄弟。”
      乔三见他形容落拓,面色阴郁,顿时也收了笑容,吩咐几个家丁收拾东西,自己赶忙领着丘胤明快步前行。陈百生盘下了龙泉庄的事早先已听乔三和刘立豪说过,自从江州四虎覆灭之后,这龙泉庄上的人也多散了,剩下的全归附了陈百生,再加上陆续召集来的飞虎寨旧部,如今足有五六十人。土地房屋过手之后,又将龙泉庄改名为青柳庄。
      陈百生虽是草莽出身,可从前跟着师父也念过一点书,知晓礼仪,不似乔三和孙元浑然粗人,安顿下来之后,主动和周围田庄的乡绅们互通往来,更兼乐善好施,很快便竖起了美名。当陆长卿受丘胤明之托前来关照时,也对陈百生刮目相看。
      乔三在前引路,口中道:“陆先生果然聪明,读书人就是不一样,脑子好使。陈大哥听了他的话,就将这周遭的山头好地都租出去给人种树种药材了,等过几年,保管财源滚滚。对了,老大,刘大哥上京去看望柴管家,怎还不回来。”
      “我猜他多半接了柴管家一同来。”丘胤明算了算日子,若刘立豪只是送了信早该回了,想必柴班答应了。
      “是该有个管家。否则陈大哥都快招呼不过来了,就这契约账本的一摊子事,就够他忙的。”说着搔首笑道,“都怪我等,大字不识,只能干着急。诶,对了!上官公子三天前来过。”
      “啊!” 丘胤明急问,“他现在哪里?”
      “在武昌府。听他说,这次本来是随一位东方大人来赴任的官船来武昌,中途去找你,可没找到。走前留了话说,若老大你回来,务必要去武昌府找他们。”
      “祁先生他们在么?”
      乔三叹了声,道:“老大,你若早两日来,就能见到他和恒大小姐了!”
      “什么?”丘胤明捏了把缰绳。
      “前两天,恒大小姐和高公子急匆匆地赶过来,也不知为了什么事,看似很紧急的样子。祁先生和他们说了会儿话后,便和恒大小姐一起走了,什么吩咐也没有,就让高公子留下来保护二小姐。”乔三说罢,未听丘胤明回答,扭头望向马上,却见丘胤明蹙眉不语,愣了一下,问道:“老大,怎么了?”
      丘胤明敛了神色,说道:“出大事了。一会儿凑齐所有人,我再同你们细说。快走。”
      不多时,一行人已在青柳庄外。只见大门口张灯结彩的,人来人往,不时有衣着考究的人乘车骑马而来。丘胤明情绪不佳,看这景象只觉得心烦,指着问道:“这是在搞些什么?”乔三不知今日他为何这般,驻足咽了口口水:“陆先生的主意,将这些有契约往来的乡绅商人们请来一聚。”
      丘胤明听言,觉得陆长卿此举极近情理,且皆是为他张罗,真该好好谢他才是,于是赶紧理顺了心情。无论如何,眼前的事先应付好再说。
      孙元见他回来,亦是同样的欣喜。陈百生陪一些租了山地的地主和商人们去勘察地貌,尚未回来,不过庄上有陆长卿在,一切井井有条。相互见礼之后,丘胤明暂不言他,将管赤虎托给赵英关照,入内换了衣服出来,和众人一同宴饮。陆长卿将他介绍给众宾客,说是陈员外上头的大东家。这些宾客也大都见过些世面,早就发觉这青柳庄不一般,此时更是极尽恭维之色。未几,陈百生归来,宾主入座,欢宴至日落方散。
      入更之后,收拾停当,丘胤明将陈百生,陆长卿,孙元,乔三,高夜,马廉,房通宝,赵英召集在一起。陈百生将手下两名飞虎寨的可信旧部也带来给丘胤明认识,一并入内议事。点灯关门之后,众人见丘胤明神色阴沉,如凝霜雪,皆有些心寒,鸦雀无声,揣测不已。
      丘胤明沉吟半晌,终开门见山道:“盟主被人施计暗杀了。”
      “什么?你说什么!”赵英一下从椅子上立了起来。高夜也倏地站起,两步上前,面露不信之色,拧眉眦目,惊问道:“你……真的?”丘胤明缓慢而郑重地点头道:“真的。我……亲眼所见。”
      “不可能!怎么可能?”高夜瞠目结舌伫立在原地,喃喃自语。
      众人皆惊恐,一时里不知如何开口。良久,陆长卿起身来,对丘胤明颔首道:“丘公子,此乃惊天大事,还请细说。盟主枉死,我等虽不才,或可尽绵薄之力。”
      丘胤明环视众人,几日间挥洒不去的愧疚又一点点蚕食上心头,恒靖昭遇害,牵连之广令人不愿细想,他甚至觉得有些庆幸,恒雨还和祁慕田不在此地,否则教他要如何叙说。虽然并非他的错,可倘若当初稳妥一些,想也不会到如今。情耶理耶,孰能孰不能,他恁是觉得自己难逃其咎。对着满屋人焦虑而期待的目光,他只能强行压下心头思绪,沉气端颜,将事情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叙述起来,唯独隐去了和张天仪之间的那段诡异交锋,只道被丘允所困,脱身不得。
      缓缓细说,不觉夜色已深。当他最后说到,在秋浦江上发现盟主被人乱箭射死处,突然觉察门外似有人息,未待他起身应对,只见高夜瞬间已射出一把飞刀,“嗒”的一声将门撞开,门外一人猝不及防,仰面跌坐在地。
      丘胤明定睛看去,惊见那不是别人,竟是恒子宁。此时高夜已夺们奔出,将她小心扶起,连连自责道:“二小姐,对不住!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恒子宁一把甩开高夜的手,摇步上前,如惊弓之鹿,双手紧紧攒着衣襟,嗓音颤栗着道:“丘大哥,你说……我爹……我爹……”
      丘胤明低头移开目光,想回避却又不得,暗叹一声,低声道:“二小姐,对不起。盟主的确已经……二小姐,请节哀!”
      他没看见恒子宁的表情,只听得一声呜咽,继而是飞奔而出的脚步声,随后便是高夜紧追而去的声音。
      明月高悬,浑圆如银盘般折下万里清辉。庄园后面是一片小树林,春夜寂寂,薄雾萦绕,偶尔有夜行鸟兽的踪迹划过树梢草底,朦胧月色里的安详被少女低低的啜泣声打破,高夜不由得放慢脚步,极尽轻巧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探步而去。
      树下是恒子宁蜷缩的身影,趴在一块石头上,似已哭得力尽,不闻抽泣之声,只见双肩颤动。她的头发被树枝勾散了,如一团乌黑的水藻般垂落在轻柔的衣衫之上,树叶间落下的几缕月光洒在裙裾一角,照亮了草丛间一枚金钗。
      高夜轻轻地走上前,低身拾起发钗,很想说句话,可喉间如同被冰冻住了一般,张了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呼吸都滞在胸口。他缓缓伸出手掌,指尖几近颤抖地触上了她的头发。那一触之间,仿佛有什么如藤蔓一般攀上心头,手掌再无顾忌地抚上了那片鸦青。
      发丝落在脸上,恒子宁慢慢转过身,忽然低头扑进他怀中,抓着他的衣领又哽咽起来。高夜猛然间僵硬得形同泥塑,心在胸腔里狂跳,缠在指尖的青丝如镣铐般将他锁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口中喃喃道:“二小姐……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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