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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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都旧忆


      出武昌府北门,坐船沿江而上,即入嘉鱼县地界。
      这次出巡虽是乘坐官船,但依照丘胤明的要求精减了随行的护卫皂隶。天气炎热,开船之后,丘胤明便让十来个随行人员都到船顶的凉棚里休息,这才得了个小空隙,把藏在车里的数人偷偷引入船舱里。陈百生和乔三还戴着铁枷,幸得高夜随身携有数种暗器,试了一会儿便将铁锁撬开。
      陈,乔二人感激涕零,跪谢救命之恩,亦不免感叹人心险恶。又说起陈小玉骂衙,原来她是偷偷跟在父亲后面溜进城的,可巧日前被高夜拉到了巡抚衙门,否则,现今官兵必定前去围剿飞虎寨余党,她小命难保。丘胤明问起二人日后的打算,陈百生还是想先潜回飞虎寨去看看。于是,丘胤明找了个借口让船在一处小港暂停,让他们溜上岸去。
      高夜亦在嘉鱼县改走陆路,一路不停赶回荆州。
      上次和恒雨还一起把祁先生从清流会总舵救出后,他们便撤出荆州城,过江到公安县南平镇,租下镇外一处庄园。盟主一行从春霖山庄折返后,见这里水道纵横交通便利,便安顿下来。这几日里反复试探春霖山庄庄主的身份,可这朱庄主的确也不是一般人,威逼利诱统统不为所动。杨铮被擒尚不知死活,目前也不能把朱庄主怎么样。恒靖昭正寻思着交换人质,但是对春霖山庄所知甚少,不如趁着有庄主做把柄,对方不会妄动之际,派人暗中去探查。可这次安排谁去最好?
      这天下午,高夜回来,先向祁慕田交代了在武昌府发生的事,而后见时间尚早,便去寻恒雨还。庄园后门出去不远是一片湖泽,听下人说,大小姐在湖边练功。
      日色渐暮,暑气消减,越靠近湖岸,草木间蚊蝇愈多,甚是恼人。高夜低着头不停地用袖子驱赶飞虫,快步朝水边开阔处走去。忽听前面草丛声响,抬头一看,来者竟是恒子宁。高夜兀然一紧张,怔了刹那,一口气提在喉间,想和她打招呼,舌头却僵在嘴里。
      恒子宁也远远望见了他,招手道:“小高,你来找姐姐的吧,她还在呢。”
      高夜作揖道:“二小姐好。”
      恒子宁这时走到了他面前,只见她鬓边斜插了两朵雪白的栀子花,芬芳四溢,微笑间酒窝浅浅,比花香更甜。高夜微微低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心不听使唤地跳得飞快。恒子宁并未注意到他的脸色,只说了句:“你快去吧,她就在湖边。”便擦肩而过。
      那栀子花的香味良久方散去,高夜暗暗骂自己,为何每次见到她都如此退缩,为何只敢偷偷地在远处凝视她的身影。
      走出草木掩映的小径是一片浅草地,夕照瑰丽,湖水泛着明光,岸边恒雨还手执钢枪舞得漫天风雨,望见令人顿生凉意。高夜在一截树桩上坐下,看她将一套枪法练完。约莫一盏茶功夫,恒雨还收起架势,擦干满脸汗水,走过来道:“小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去了这么久?”
      “刚到。那姓丘的脸皮恁厚,仗着祁先生的面子,请我帮忙,陪他一起去府衙劫狱,救他两个绿林朋友,我也不好意思说不。”见恒雨还不语,又道:“没见过他这样做官的,一面和强盗做朋友,一面还想着怎样攀附权贵升官发财。”
      恒雨还将擦过汗的手巾一把扔到他胸前,道:“你能不能少说两句。”
      高夜耸了耸肩:“对了,听说盟主把那朱庄主好吃好喝地养着,现在准备如何?”
      “我正要找你商量呢。” 恒雨还道,“我想和父亲说,我去春霖山庄探查一番。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
      高夜想了想道:“也好。这里就属师姐你的武功最好。三师兄和五师兄没说什么?”
      “这种事情,杜羽才不会主动。”
      高夜明白她向来和三师兄杜羽不合,这么多年来,他们几个人总是约定俗成一般,两两搭档,五师兄石磊和杜羽是同乡,自小就比较亲密,向来一同行动。于是答应道:“既然你要去,我当然去。”
      其实恒雨还并没告诉他,她有这个念头,有一些是因为恒子宁。
      刚不久前,恒子宁悄悄地来找她。姐妹俩和往常一样随便闲聊了一会儿,可她很快就发现,恒子宁今天吞吞吐吐,欲说还休,扭捏了半天,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想起这几天,妹妹好像一直有心事,总是一副倦态。后来终于忍不住了,恒子宁忽然说,不知道杨铮被春霖山庄的老宗主抓去,有没有危险,有没有受苦。恒雨还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妹妹竟然暗暗喜欢着杨铮!这着实出乎意料。妹妹活泼开朗,怎偏偏属意这个冷漠寡言,毫无生气的杨铮。可情这东西,总是不知所起,谁也说不清楚。恒子宁见姐姐明白了她的意思,便也不再掩饰,二人在湖边细语良久。恒雨还安慰她说,父亲正要派人去查探,她会亲自去,让妹妹安心。恒子宁心事出口,轻松许多,又千叮万嘱,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这才离去。
      当日晚间,恒雨还向父亲和祁慕田说了她的计划,恒靖昭和祁慕田二人讨论了一会儿,觉得这次暗查,的确没有更好的人选,便同意了,随后又仔细地安排嘱咐了她一番。
      一日后的清晨,天色微明,恒雨还和高夜将登上一艘小船往归州去。恒靖昭和恒雨还并行至河边,对她说道:“那老宗主的武功很高,你若空手恐怕敌不过他,一定要千万小心。” 恒雨还点头道:“我会的。我们尽量不和他们动手。” 恒靖昭道:“如果短时间里查不到什么就回来。他们的庄主在我们手里,必不敢放肆,或许也会派人来找到这里来。”
      船是在镇上雇来的。长江沿岸州县许多人家都有船只,忙时载客运货,闲事捕鱼。恒雨还和高夜坐着一支小帆船,船主老头儿在江上走了多年货运,如今年老,只做些零散生意,这次走得远,主顾出手又出奇大方,于是老太婆也一同上船,专事烧饭沏茶。上水,船行缓慢。天阴沉闷热,一早水面无风,船行平稳,时间久了甚是有些无聊。
      白日悠长,高夜坐到船头看风景去了,恒雨还捧了杯茶,斜倚在船舱的窗边,听着船舷外一波一波的江水,闭目养神。脑海里又浮现出前日恒子宁和她说心事时那既害羞又忧愁的模样,不知不觉,思绪竟飘摇回到自己的少年时光。
      很多事情,也许只能永远深埋心底,慢慢淡去。
      藏镜湖的冰开始碎裂的时候,早春的玄都依旧冷入骨髓。无风的清晨,若有阳光穿透五城峰山腰的迷雾,便能看见落英崖上封冻的瀑布正渗出一滴一滴闪亮的水珠,鼻尖冻得麻木,仔细嗅去,冰雪之下湿润泥土的气息丝丝沁人。山外荒原上春草应已无声地破地而出。每年这时节,人心也好似从长夜中复苏一般。
      曾经觉得,如果轮回有声音,那一定如同崖上的冰凌坠落,击碎湖面冰层没入水中的声音一样,在睡梦初醒时听得格外真切。初春短暂,不经意间,落英崖上的野花已零星开放。花年年都在同一处开,而故去的人却不知去了哪里。童年像漆黑的冬夜,那些风雪中逝去的面孔早已记不清楚。最后的七人正式成为玄都弟子那天,她走在五个师兄后面,踏进那座高大的石室。小高还只有七岁,像只瘦小的猴子,战战兢兢走在她身边。石室里兵器陈列满堂,直令众人眼光迷乱,可她眼里却只有矗立墙角的那柄幽寒长枪。径直走去,双手握住冰凉的枪杆,心里生出奇异的感觉,若有它陪伴一生,任何的坎坷都会平坦一些罢。
      起初,父亲每年只来看望她一次,总是傍晚时分来,坐一会儿,和姨母聊一些家常,还会捎来些新茶鲜果。那时,她就会被打扮得干干净净,坐在边上陪他喝一杯酥油茶。父亲几乎不和她说话,走的时候才会略带温柔地看她几眼。小时候认为,这一年一次见到父亲的机会也是她独有的福气,就如同能常常在浸满不知名的草药的木桶里泡澡一般,是师兄弟们都享受不到的。后来,听到新来的下人说,父亲早就娶了新夫人,又生了个女儿,都好几岁了,是他的掌上明珠,她心里一下子很不是滋味。而真正让她伤心了好久的事,发生在十二岁那年。那次父亲提早来看她了,可为她带来的却是一个临近部落里的死囚。那天晚上,父亲走后,她在躲木桶里泡了很久,可无论怎么洗也抹不掉那萦绕鼻尖的血腥味。父亲太残忍,她几番央求他,让她从背后下手,可父亲偏偏要她看着囚犯的脸。当手中的刀从那生命飞速流逝的躯体里面抽出来的时候,她的眼泪也随喷涌的鲜血一道夺眶而出。看不清父亲的表情,她将他递过来的手帕狠狠扔了回去,头也不回地走了。后来听人说,那天盟主一个人在风雨交加的荒野上伫立了许久。
      迷惘的时候,最好的办法就是爬过浮光岭的绝壁去山那头找师伯。玄都到底有多少个湖,谁也没数过,进山放牧的藏人传说,这里有三百六十个湖泊,可自从玄都创立,三百多年来,有名字的也就只有二十来个。师伯居住的三生湖是玄都最好看的湖泊之一,天晴时碧绿澄滢,狂风暴雨时仍是温和的深绿,雪后则最美,好似一颗明澈通透的宝石。可惜师伯自己却看不见。有一天,晚霞燃烧在天边,三生湖面浮起淡淡的水气,光影迷幻。坐在湖边,她问师伯,人若有来生,那通往来生的路途有多长。师伯说,生死本无分别,远近亦无差别,心有挂碍,此生即来生,无挂碍则无所谓来生。师伯去世那年,湖边曾开出成片金色的雪莲花。
      蜉蝣一日,山花一夏,人生至多百年,比之山河天地,岂非顷刻而已。痛苦就像崖上的冰,冬天虽长,但终究要过去。在下一次寒冬来临之前,春天会让人暂时忘却冰封的漫长。人很快长大,眼里的景象也不知不觉地发生了变化。
      又是一年春天,漫山遍野的花儿肆无忌惮地开满山谷,明媚张扬。穿着刚洗过的新衣服,微寒的风从狼牙谷口吹来,灌进她的衣袖,带来阵阵花香,也让人忐忑不安。这已是她第三次假装无意地路过,只为和那少年在中途偶遇。可结果还是一样,他从远处走来,浅浅地向她点一点头,而后快步走开,不说一句话。
      在浮光岭的绝壁上也能看见狼牙谷的入口。那个夏天,她常常会去采些草药,若无雨雪,便在崖上坐一会儿,等那青衣少年从山谷口出来,再看着他慢慢走远。她自己也记不得了,到底哪天忽然开始留意起四师兄来,或许是他舞刀的样子,或许是他一贯的冷漠神情,亦或许是他在听师父讲内功心法时嚼草茎的漫不经心,让这个寡言的少年走进了她的心里。可他的眼里却从来没有任何人,让人好生无奈。
      难道这也算是姐妹间的默契?
      记得第一次见到子宁的时侯,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正被叛乱头领劫持。是自己亲手救下她,绑在身后杀出重围。那天,子宁一直很安静。到了晚上,一行人战胜归来,人困马乏,她一袭素衣浸满血污。只记得子宁轻轻走过来,手捧着干净衣服,略带怯怯向她温柔一笑,让她心里顿生暖意,没想到素未谋面的妹妹竟然挺可爱。不过,也许是父亲的变化,使得妹妹无论怎样都会让她怜爱吧。
      对杨铮的暗自思恋并没有持续很久,十四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忽然将他带走做了贴身侍从。她的确失落过好一阵子,不过来年再见到杨铮的时候已然释怀。在她的记忆里,玄都的每一次冬去春来都仿佛能令人蜕变重生。
      从那时候开始,父亲的探望频繁起来。临洮府至玄都有千里之遥,有时,他会日夜兼程地赶来,小住两日,小心翼翼地陪她散散步,说说话。之前,她根本不信任父亲,几乎对他不屑一顾,可慢慢发现,原来这个心狠手辣的盟主也有不为人所见的一面。二人常会在落英崖顶的水潭边并肩而坐,父亲有时话很多,絮絮叨叨地向她倾诉或远或近的烦恼无奈,有时则一言不发,怔怔地看着水潭里的倒影,听她吹几支小曲。鹰骨笛子是父亲送的,听说母亲生前吹得一手好笛,父亲无意中得到这支稀有的鹰骨笛,还未来得及送给母亲,她便与世长辞。听姨母说,母亲温柔娴雅,精通中原音律,会吹奏古曲。
      母亲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一定和姨母迥然不同。从小姨母对她就很严厉,行走坐卧,稍稍散漫肆意便即刻指正,连笑也不能大声。后来兴许习惯了,便不再讨厌她的严肃刻板,反而有些同情起她来。姨母早年丧夫失子,即使当初来玄都的主意多半出于她的私心,但对于一个孤身无依的女人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好多次在姨母帮她梳头的时候,她偷偷地从镜子里看见,姨母那不苟言笑的脸上浮现出的淡淡温情。
      十五岁那年,为庆贺她的成人之礼,父亲送来许多贵重礼物。真正的生日是在冰雪封山的元月,所以这场隆重的家宴一直待到夏季才举行。记得那天姨母为她梳着一个很好看的发髻,而她则有些迫不及待地展开叠放在桌上的那套柔若轻云,艳若朝霞的红色衣裙。从小一直和师兄弟们穿得差不多,从未想过原来世上还有这么漂亮的衣服。打扮好之后,她在镜子前转着圈儿,姨母忽然说,母亲当年高兴时的神态和她如今像极了。
      闻言心念一动,也许在父亲的眼里,她已不知不觉地成了另一个人。小时候隐约听见下人嚼舌根说,当年夫人去世时,盟主很是厌恶襁褓中的她,怨恨她夺走了母亲的生命,于是将她远远送走,不闻不问。原来长大的自己竟十分的像当年的母亲,难怪有时父亲默默凝视她的时候,目光好似穿过她而聚集在她身后的虚无之中,可那眼神却又眷恋深切,惹人怜惜。
      父亲近年略显老态,或许从前做下了太多的生杀予夺,任是心如铁石也耐不过岁月侵蚀。曾听他说过,有些后悔当年的所作所为,如今方觉,荣耀权利皆是虚名,转眼成空。可一朝踏上了这条路,便无法回头。人前号令群雄,人后却寝食皆疲,常忧患满腹不可终日。不知为何,看着父亲这般,她似乎觉得自己忽然长大,而父亲背后的一切竟要落在她的肩上一般。
      倒是祁先生,真是个聪明人。大事不出头,事了拂衣去。人各有志,祁先生偏就是个看得开的,甘居人后,到时便可抽身,换作父亲定是万般不愿的。而她自己呢?只知有所担当,却从不知有何所求,想来甚是不明白。
      闭目而思,早已神游天外,连船外天色骤变都未曾察觉。
      忽然一阵爽风,吹得半卷的竹帘直打窗框,高夜掀帘而入道:“这天怎么说变就变呢。”
      恒雨还睁眼,探身朝窗外望去,天色黄暗,低云垂野,灰白的江水随风起浪,船也阵阵颠簸起来。眼看凉风渐急,似有大雨将至。老艄公道:“姑娘,要有雷雨来了,前面就是江口渡,须去避避雨,恐怕要明早才能走。”恒雨还道:“不要紧。你熟知这里,我们听你的就是了。”
      原来这江口渡是枝江县外一处大集,由于此地江宽水平,又地处荆州府和夷陵州中段,来往两地的商客船多在此地稍作停留,打尖或住店。本地也有很多渡船来往坐落在长江南北的枝江与松滋二县,江边集镇上有饭馆茶肆挤挤挨挨地连成一条小街,亦有许多流动摊贩,兜售花生瓜子蜜饯等各色小食。今日更是热闹,好多船只前来避雨,码头边桅杆林立,人声嘈杂。
      刚靠岸,头顶上雷声隆隆,片刻过后,大雨倾盆而至。雨势迅猛,一时里水天一色,帘外的雨水如珠串般凌乱直坠,把人的视线全都挡住了。闷热的暑气经雨一浇,顷刻散尽,水气扑面,凉爽宜人。船家老太在码头小贩那里买来些鲜果,恒雨还和高夜二人对坐窗前闲聊,一面剥莲蓬,一面模糊地观望旁边船上的各色人等。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看天色渐晚,雨倒是收住了,江天一色澄练如洗,好令人舒畅。船家老太进来问道:“二位晚上想吃些什么?”
      恒雨还朝外看看,道:“在船上坐了一天,倒想出去走走。小高,不如我们到集上去吃饭,也不用麻烦船家了。”高夜笑道:“我早想去岸上凑凑热闹,还怕你嫌吵呢。”
      二人弃船登岸,行至集市,店家陆续亮起了灯笼,店堂里面谈笑声传菜声此起彼伏,不少店门口有小二殷勤地招揽生意,看去皆生意兴隆,正拿不定主意进哪一家,忽听一小二在门口高声道:“今天我们店有蔡先生说书啊!方圆百里第一名嘴!最时新传奇故事,江湖异闻,仅此一天——”
      高夜一听,来了兴趣,道:“阿姐,不如去听说书吧。难得的呀。”
      恒雨还也好奇,点头同意,欣然进店。店堂里紧凑地排着十几张大小不一的方桌,还有两三处空位,二人在靠墙一小方桌落座。这时,说书的蔡先生已高坐案前,眉飞色舞说得渐入佳境,食客们听得入神,相互间都不大言语。跑堂的前来上茶,高夜问他:“今天说的什么书啊?”
      跑堂笑道:“客官你们今天来对地方了。这说的可不是什么陈年旧书,都是真人真事,最近的江湖恩怨,西海盟火并清流会,好听着呢!”
      高夜和恒雨还对视一眼,微笑不语,点了些饭食打发了小二,仔细听那蔡先生说的是什么。先生一口湖北方言,听起来有几分吃力,不过大致能听明白。这时只听他说:“众人定睛一看,这罗刹女身高七尺,眼如铜铃,手执丈二点钢枪,从天而降,霎时间便撂倒了八个大汉!”
      高夜刚喝了半口的茶差点喷出来,好不容易咽下,看着恒雨还直笑。恒雨还低声道:“笑什么笑,这种江湖说书的最会胡编乱造。”高夜好不容易收住笑脸,正色道:“这次清流会吃了大亏,不知这地面上的黑白各道都作何想。”恒雨还道:“父亲他做事总喜欢这么张扬,如今闹得人家都和我们作对。本来,清理门户的事情暗中派人做了就是,偏要搞得众人皆知。”高夜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道:“依我说,西海盟离开中原都二十多年了,张扬些也没什么,何况这些人都不是我们的对手。清流会的事本来没什么差错,就毁在那这张天仪手里。”他忽然又想到什么,道:“对了,丘胤明和我说,清流会也是依附了春霖山庄的。现在莫名其妙地结了梁子,看来这个铁矿的生意是做不成了。”
      恒雨还道:“矿山总有人接手,过了这阵子再说吧,反正工坊还没造。父亲这次是打定了主意要迁移总部,工程浩大,急也急不得。上次听祁先生说,他从前认识一个精通火器制造的工匠,那人还是个神偷,数年前居然胆大包天地偷到了司马辛的师父,松都活佛头上,后来逃亡到中原,不知所踪。前些日子,司马辛和祁先生说,找到了那个人,就住在太室山上。”高夜闻说,笑道:“能工巧匠,为人特别些也说得过去。上次盟主从京师的神机营里挖来的几个老师傅,听说脾气都不小。”
      二人正小声说话间,忽听临近一桌上有人喊道:“喂,说书的,你也太扯谈了吧,谁知道是真是假。换个有名有姓的说来听听。”未待蔡先生回话,下面又有人附和。蔡先生摇着头,自言自语嘀咕了一句:“小地方的人,真是没见识。”倒也没计较,檀板一拍,继续道:“那就说另一桩事。各位近日路过荆门县的朋友,一定看到了县衙出的告示,悬赏捉拿江湖贼人贺大成,告示已经贴了好久了。你们可知道这贺大成是何许人也?各位想必都听说过,名扬鄂中,大洪山三思院,紫霞居士陆长卿的名号。这贺大成便是紫霞居士的大弟子,人称‘京山大侠’者!”
      恒雨还和高夜四下看了几眼,食客们似乎听得满意。恒雨还对高夜道:“我一想到那紫霞居士就觉得好笑。”高夜轻轻笑着点头:“他可是头面人物呢,上次在襄阳城外对阵时,说起话来那真是头头是道,气宇轩昂的。其实身手也不错,但不知为何,真打起来,溜得比谁都快。”
      这时只听蔡先生在说:“这郭千户横行乡里,占人田地,月前,贺大侠路过,眼见不平,上门理论。郭千户哪里肯听,纠集了众家丁,操着长棍将贺大侠团团围住。可这些人哪里是贺大侠的对手,不出几个回合便被打得爬不起来了。那郭千户也挨了一顿好揍,大快人心啊。”话锋一转,又道:“可谁知,那郭千户还有个大靠山。是何人呢?原来啊,郭千户有个姐姐,是河南洛阳薛家老爷的夫人。这薛家可非同一般啊,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人称金刀世家。薛老爷在中原武林中有着响当当的名头。郭千户吃了大亏,便上洛阳找姐夫诉苦。薛老爷不分青红皂白,只道是亲家兄弟被欺负,便派了他家大公子和总管二人,一同前来找贺大侠问罪。”
      高夜轻哼了一声,道:“这不是在说薛常山么,这说书先生知道的可真多。哎对了,薛家的武功实在不怎么样。我猜,他们还是打不过那个贺大侠。”
      “薛家也不是什么好人,司马辛家的许多产业据说现在还被他们霸占着呢。”恒雨还道,“照司马辛那脾气,竟然没去找他麻烦。可见这武林之中的事,也并不是光靠武力就能解决的。”
      那蔡先生继续说道:“贺大侠果然名不虚传,七十二路摘星剑法,招招凌厉,翻云覆雨,密不透风,薛家总管节节败退,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一声呵斥,众人眼前一花,只见一人飘然而至。”
      正说到此处,门外走进三人,穿着颇考究,跑堂的即刻满脸堆笑,殷勤上前,将三人迎入。此时空位无多,恒雨还见三人朝这边走来,在对面一桌落座,忽然觉得其中一人很是眼熟,略想后,轻声对高夜道:“别回头,刚进来三个人里面,有一个就是那天在襄阳城外和你交过手的,好像是紫霞居士的一个徒弟。”
      却说那日,襄阳城外对阵,恒雨还并未出手,只是坐在马车里观战,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看得清楚。高夜道:“哦,我想起来了。是不是脸膛黑黑,带长剑的一个青年人?”
      “嗯,就是。” 恒雨还朝三人多看了几眼。
      在三人之中,那紫霞居士的弟子看样子是个跟班的。另外二人从未见过,一个五十来岁,严肃庄重,衣服熨得笔挺,冠带整洁一丝不苟,可从举止看来,坐在中间的那个年轻人才是三人的头领。
      此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年纪,丰额秀颐,目若朗星。恒雨还正寻思,这两人气度不凡,看起来似乎颇有来头。冷不防间,那年轻人竟抬眼朝她看来。恒雨还即刻收回目光,小声道:“我觉得另两个人很特别,且留意听听他们说什么。”
      可此时耳边最响亮的当然还是蔡先生说故事。
      “紫霞居士一捋长须,朗声道,众位江湖朋友,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
      “说书的!” 突然,黑脸青年没好气地道:“紫霞居士的事情岂是你这种人能口无遮拦乱说一气的。当心你的脑袋!”蔡先生被他突如其来的一骂激得一愣,竟不知说什么好。所有食客都朝那一桌三人看来。为首的青年面不改色,朝蔡先生和气地说道:“兄弟脾气大,先生别见怪。继续说,继续说。”回头对那黑脸青年微带厉色道:“伍兄弟,和你说过多少次,在外少口舌。”那姓伍的青年低头称是,不再言语。
      这顿饭吃了近一个时辰。蔡先生滔滔不绝地接连说了好几个故事,食客听得津津有味,不舍得离席。其间,恒雨还听到对桌三人说,今夜宿在船上,明天天一亮就启程去公安县和接应的人碰头。听到这话,心中诧异,难道他们是冲着西海盟去的?上次父亲率众人去春霖山庄,人多势大,春霖山庄必定知道他们的行踪,难道他们是春霖山庄的人?虽然她刻意避开对桌人的目光,可还是能感觉到,那个领头的朝她看了好几次,实让人有些不安。
      食毕出来,夜色暝暝,师姐弟二人慢慢走回码头,一面谈论方才所见三人。高夜道:“我听他们称他二爷,那个老的是什么总管,不知是什么大人家。” 恒雨还摇头道:“应该不是普通人家的。那个二爷怎么看也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还有,紫霞居士的徒弟对他这么毕恭毕敬,我看这个人多半和春霖山庄有关系,说不定还是个人物。” 高夜点头:“对,他们竟然去公安县。难道和我们一样,去探查对方的虚实?我们要不要回去通知盟主?”
      “不用,父亲会应付,我们仍旧按我们的计划行事。”
      码头边依旧很热闹,雨后夜凉,不少船上的人搬了凳子,或在岸边或在船上,三三两两,聊天乘凉。二人找到他们的小船,老夫妻见他们回来,很热情地招呼他们吃西瓜。入更后,船家和旅人陆续歇息了,四周渐渐安静下来。
      船尾的竹帘子半卷,月光盈盈穿门而入,洒满一席清辉。二人在两个竹塌上对面而卧,清风徐徐,枕席微凉,正好闲谈。
      高夜道:“去年秋天,我们大家都跟着盟主来中原,我看那管小头领高兴得不得了,好像留守和督造新总部的大权都在他手上了似的。我看见他就讨厌,不知道现在新地方造得怎么样了。”
      “听说选定的地方山水秀丽,比临洮好多了。”恒雨还想到管小头领的嘴脸,亦心生鄙夷。这个人是管老头领的小儿子,从小受宠,二十多岁,整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仗着老父亲是西安一带□□上的头领,姐姐又是西海盟主的夫人,便自以为了不起。在某次家宴上曾见过一面,的确惹人生厌。听说他还想向盟主提亲,被管夫人知道,立马说了回去,才没传出来惹人笑柄。这事还是恒子宁偷偷听来告诉她的。于是道:“让他露个脸,只是给管老头领面子罢了,真正的事情多半是大师兄在操持。”
      “等明年春天大概就造得差不多了吧,真想去看看。到时候,我也有自己的院子了。”
      “等你变成高头领,还能给你一座山头呢,想种什么就种什么。”恒雨还打趣道。
      高夜忽然侧过身,小声道:“阿姐,我知道不该问你……”
      “说吧。”
      “你为什么……不喜欢大师兄了?”
      恒雨还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含糊道:“我什么时候喜欢过他了?”
      “哎,你别生气啊,其实我们都知道。我那时也不敢问,可现在都过去好几年了,刚才一时想起,才随口问问。不想说就算了,当我多嘴。”
      恒雨还却也没生气,只道:“陈年旧事,提它作什么。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高夜道:“看你最近一直不大高兴,我就想,那个丘大人未必比得上大师兄,别为了他难为自己。”
      恒雨还转过身去,道:“睡吧,我困了。”
      过了一会儿,高夜的呼吸声已很均匀,帘外只有清风吹起几缕江水拍打在船舷的轻微声响,越发显得清夜沉寂,一些并不想记起的往事凌乱地浮现在脑海中。
      小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打败大师兄。
      曾经雄霸昆仑山之北,大沙漠之南的霍氏家族是西海盟第一任盟主麾下最有实力的一支人马,可世事无常,到父亲掌权的时候,霍氏家族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继承人,于是,霍仲辉便和众孤儿一道被送到了玄都,后来成了他们的大师兄。
      大师兄从小就是他们当中最出色的。当她刚能够舞起自己长枪的时候,他已常常接到父亲的命令出山办事。小时候,几个师兄曾在背后笑她,一个小姑娘选把大枪作武器,真是自不量力。刚记事起她就明白,西海盟的大小姐又怎样,在玄都,倘若打不过别人,就什么也不是。即使哪天一不留神丢了性命,也不是新鲜事。家人会伤心,可这些师兄们没一个会有丝毫的惋惜和怜悯。到底是什么支撑着她日复一日地拼命练功,现在竟然已有些淡忘了。或许百炼成钢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够完全放下曾经日夜萦绕心底的困惑惶恐,曾经让人生不如死的肉身磨练。世间万象,皆随人心。于她而言,战胜一个又一个师兄便是明澈心境的路途,如同拨开层层风雪雾霭,一点点远离颠倒反复的苦厄与怖畏。
      对四师兄无疾而终的思念之后,她一心一意练武,心无旁羁。十七岁那年,终于打败了三师兄杜羽。自从大师兄正式当上了西海盟的头领,已经两年多没回玄都了,她越发期待着同他的比试。日子虽然依旧,但还是渐渐感到了变化,下人们不再津津乐道她日益精进的武学,而是偷偷地谈论起她的容貌。
      记得那是一个风雪初晴的下午,已值春夏之交,山坡上厚薄不一的积雪下,碧绿青翠的草在风中颤动,阳光洒下,草尖上融化的春雪闪亮得有些刺眼。野花高矮不一的茎干从雪下参差而出,顶着深深浅浅的红色,大都还是花骨朵,可也有早开的花儿迎着阳光摇曳生姿。藏人管这种花叫格桑梅朵,每年夏天开满湖边的草地。虽然外形看起来和姨母种在石屋檐下的几栏波斯菊差不多,可到底要强壮些,天气还并不温暖就早早开放。
      手里抱着一捧鲜花,准备回去给姨母插在瓶里。不知怎的有些烦闷,便漫无目的地走到了进出玄都的那个山口。听赵伯说,前些日子派人去山外采买物品,大概快回来了吧。喝了半年的酥油茶,很是想念春天新出的蜀中蒙顶石花。
      耳边传来马蹄声,她抬眼望去,还没来得及猜想是谁,一匹高头大马便冲入眼帘。天边吹来一阵风,将几缕云彩吹得无影无踪,阳光一下子灿烂起来,马上的人顿时显得分外耀眼。她愣了一下方才发觉,那人竟是经年未见的大师兄。一袭黑袍,比记忆当中越发得英武。
      那马大约是被突然出现在山坡顶端的人惊了,扬起前蹄,发出一声嘶鸣。霍仲辉收住缰绳,也看见了她,仔细端详片刻,忽然面露笑容,从马上跃下,道:“师妹,好久不见,差点都认不出了。”
      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表情,大概是极不自然的。
      霍仲辉牵着马走了过来,朝她道:“这两年常听说你的事,盟主的人还以见你为荣,原来……”他那好看的脸颊被阳光照成了金色,眼珠里透着逼人的光彩,嘴角扬起,忽然挨近跟前,将她手中的花掐去一朵,轻轻地插进她的头发。
      那一瞬间,空气里飘荡着马鞍上皮革的味道,还有他袖子里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令她感到浑身的血液都向上涌动。愕然间,他却已翻身上马,笑着又看了她一眼,拔转马头,扬鞭而去。
      某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令她不知所措,攒着花枝的手心里竟溢出汗来。
      他看人的眼神就是这么的毫无遮掩,让人不由自主地对他的要求无法抗拒。那天之后,许多情景都好像做梦一样。如今看来近乎荒唐,可那年夏天她就是这么飘飘然地沉浸在被他身影环绕的甜蜜,新奇和不安之中,而向他挑战的念头竟完全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周围的人开始议论起她和霍仲辉之间日益明显的情愫。她对此并不在意,且满心乐意地听说着所有人的猜测。可很多事情那时的她根本猜想不到。
      在他离开玄都的前一天,七星崖上的杜鹃花开得殷红浓郁,远望好似花冠。那里地处荒僻,极为陡峭难行。崖顶有一片不大的平地,难得是个温暖宜人且又无风的日子,二人在崖顶并肩而坐。那天霍仲辉一路上都很沉默,她却没感到有什么不同,微微笑着问他,什么时候再回来。霍仲辉并不说话,忽然伸出手臂将她拦腰搂住,温热的手掌抚在她腰间。
      虽然心里对礼教不甚在意,可他这举动还是让她惊了一下,有些不自在道:“仲辉……”可他似乎充耳不闻,将她揽向怀中,侧过脸轻声道:“不舍得我走么?”
      她很紧张,不知该说什么,身体僵硬地尽量不让自己完全倚在他的身上,故作镇静道:“没有。”还想再说点什么,霍仲辉轻笑着凑了过来,低头吻上了她的脸颊。拒绝的话来不及出口,便被他的嘴唇封在了嘴里。那感觉很奇怪,和她从前想象的完全不同,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可心里却很明白,而方才的紧张竟然消失了许多。他的亲吻连绵而有力,沿着下颚,脖子,渐渐往下,直令人心神摇荡。
      周围的一切霎时间分外明了起来,每一丝风的轻重,每一缕阳光的明黯,以及杜鹃花那略带苦涩的味道都在触动着她的身体。夏季衣衫单薄,他的手很轻松地滑进了她的衣服。粗硬的手掌接触到皮肤的时候,她猛然惊醒,伸手去推他。可他却突然用力将她按到地上,一把扯掉了她的腰带。
      脑海里变得一片迷茫,脊柱在每一次颤栗过后都似乎要融化一般,可心中的惧怕也一波波地接踵而来,最终冲破牙关。她突然扭过身去,道:“别这样!”
      霍仲辉充耳不闻,伸手将她按回原地。
      那时心里真是急了,她竟使上了大力气将他猛地推到一边。霍仲辉没防备,被推得翻了两个身,撞上旁边的大石。趁着间隙,她飞快地爬了起来,手忙脚乱地将七零八落的衣服胡乱系好。
      霍仲辉坐起身来,微带怒色道:“你干什么?”
      她低头不说话,脸颊通红,心跳得飞快。
      霍仲辉低声冷笑:“你明明也想要。”
      “我,没有。” 她听见自己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
      霍仲辉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带着一丝轻蔑的眼光朝她抛了句:“都到这份上了,你还装什么纯洁。”
      一语说得她又羞又气,无地自容,大声朝他道:“就是没有!” 说罢便扭过头去落荒而逃。
      当时的心情真是糟到了极点,慌不择路飞奔下山,摔了好几次,回到家才发现身上擦伤了许多地方。幸好姨母在小憩,下人们忙着准备晚饭,没人看见她的狼狈模样。佯装没事混过晚饭之后便早早就寝,可整夜辗转反侧难以成眠。自己从小到大一向谨言慎行,从未有过这样丢人的事。若是让姨母知道自己有如此不检点的行为,不知会何等气愤。可那种情形之下,到底应该怎样呢?难道是做错了?回想起霍仲辉说的那些话,她虽然矢口否认,可心里何尝没有一点念头。想到这里,忍不住蒙着头钻到被子里去。过了好久才静下心来,暗暗琢磨,也许是自己的反应太过激烈了吧,不如明天去和他道个谦?
      次日一早,她满心忐忑地去找他,却得知他已不告而别。
      从那之后的一段日子,心里好像缺了一块似的,总是提不起精神来。七月的一天,重病数年的师父去世了。父亲带着亲近属下前来吊丧,自然又见到了他,人多事杂,她和所有师兄弟皆重孝在身,轮流为师父守灵,几乎没有单独照面的机会。尚沉浸在一片心不在焉的沉默中时,山外传来的消息把她一下从梦中敲醒。大头领张天仪策动叛乱,谋杀总部数位头领,劫持了夫人小姐。张天仪亲自又领一路人马直逼西安府欲向管老头领发难。
      突逢巨变,众人即刻兵分两路,没想到,父亲竟然让她跟大师兄一起去营救夫人与二小姐。当时十万火急,来不及想其它,众人星夜兼程,在秦州外麦积山下将叛党拦截,一举剿灭。
      那天晚上,一行人宿在县城的小旅店,夜已深了。待惊魂未定的夫人和子宁就寝之后,她才悄悄地溜出来,远远看见霍仲辉,二师兄次仁东珠,以及一干手下还在围着炉火喝酒谈笑。这一路上都没有机会和他道歉,而他更是看也没看过她。她如鲠在喉,踟蹰良久,还是硬着头皮来找他说个清楚。
      “大师兄……”她刚走上前来,其余的人便纷纷起身作礼,随即闷声不响地走了开去,二师兄见状也推说时候已晚,径自去了。霍仲辉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师妹,这些天连日劳顿,想必也累了,怎么还不歇息?”
      看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着急,吸了口气,道:“仲辉,上次的事,是我不好。我不是有意的。我……”
      霍仲辉仰头喝了一口酒,呵呵笑道:“什么事?我早不记得了。时候不早,孤男寡女惹人闲话。大小姐请回吧。”
      “仲辉,你……怎么可以这么说。”心里好像被石头砸了一下,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谁知他却面无表情,轻声道了句:“大小姐,请自重。”语落拂袖而去,留她一人错愕无助地立在原地。
      回想起这些往事,恒雨还此时睡意全无,轻叹一声坐了起来,也没穿鞋,悄悄地撩起帘子走上了船尾的甲板。赤脚踩在清凉的船板上,心绪很快平复下来。远眺江面,雾霭轻缭,月轮半满,将对岸的房屋树影皆照得明了,清风掠鬓,心随夜静。
      想来当初为了那些事曾经一度茶饭不思,还偷偷哭过好多次,后来虽然并没有想明白其中缘由,还是放下了。平定叛乱之后,父亲接了几笔大生意,最炙手可热的当然是刺杀瓦剌国太师。原本父亲想把这任务交给霍仲辉,可在她的执意请求之下,终于交到了她手中。记得从漠北归来的那天,西海盟举行了隆重的庆功宴会,她一骑当先在众人的欢呼中走向荣光满面的父亲,微微侧目,看见霍仲辉负手立在一边,眼里透出她熟悉的目光,这样的目光她曾经在其他师兄的眼里也见过。那时心里突然明了起来,原来,在他眼里,她终究是一个对手,而曾经的一度温柔或许什么都不是。恒雨还坐在船舷边,掏出骨笛闭着眼睛悠悠吹了起来。
      江天空阔,万籁俱寂,一缕笛音随着微微起伏的水波飘荡无踪。
      不知过了多久,数曲终了,她正欲调整内息打坐入静,忽闻远处有人拍掌道:“良夜清宵,难得姑娘雅兴。”
      闻声望去,只见隔了数只船外,一人立于船尾。却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吃饭时坐在对桌的那个被称作二爷的年轻人。那人话音刚落,即微顿双足腾空而起,轻踏了当中一只船尾,翩然落在她面前。身法轻灵,功夫上乘。
      恒雨还十分意外,当即心中戒备,此时已顾不得散发赤足,只好起身作礼,正色道:“我深夜吹笛,想是惊扰了阁下。”
      那人微微笑道:“哪里。姑娘乐曲美妙,岂有惊扰之说。早些在酒馆里就见过姑娘了,此时又遇,甚是有幸。”
      月光湛亮,近看此人,面如冠玉,眉角入鬓,凤目生辉,竟有好几分秀美之色,但言谈举止却无阴柔之气,确是少见的人物。见他虽不请自来,但彬彬有礼,倒不惹人反感,恒雨还略微颔首道:“阁下身手不凡,素不相识,请问有何指教?”
      “在下姓龙,名绍。我看姑娘也不是一般人,冒昧请问,如何称呼?”
      恒雨还略迟疑,心中寻思,此人说不定是春霖山庄来的,既然彼此不知根底,何妨直接问他一问,便道:“鄙姓恒。敢问公子,可是秭归人氏?”
      龙绍面无异色,点头道:“正是。姑娘此次莫不是正往归州去?”
      看他一脸心知肚明的模样,恒雨还倒有些语塞,转而言道:“萍水相逢,何必问那么清楚。”却又见他眼角微翘,笑得有几分狡猾,遂冷下脸来,道:“公子深夜不请自来,算是什么礼数。我明日还要早行,恕不能奉陪了。公子请回吧。”
      她下了逐客令,龙绍却仍旧面不改色,莞尔道:“不瞒你说,在下略通音律。方才听得笛声,婉转悠远,勾起心中一些念想,旅途寂寞,难以入眠。见姑娘亦是江湖中人,又吹得一手好笛,故此贸然自荐。”
      恒雨还心想,既然相互怀疑,干脆问清楚得了,便问道:“公子既是从归州来,想必和春霖山庄颇有干系?”
      龙绍坦然自若道:“既然姑娘问了,在下便实言相告。不才正是春霖山庄二庄主。”
      没想到他会这么开门见山,恒雨还心中惊讶,面上还装作不以为然,道:“久仰。”心想,这个二庄主虽然年轻,可着实比她老道多了,自己还是少说为妙。
      “那姑娘可愿自报家门?”
      恒雨还沉了口气微笑道:“无门无派,不足挂齿。”便不再言语。
      龙绍却也不追问,一双明眸在月色里越发显得清澈,他看了她一会儿忽而道:“西域的音乐果然和中土不一样,别有风味。”说罢也不待她答话,朝她微微一躬,便飞身回去了。临进船舱,又回头朝她拱了拱手。
      这突如其来的造访,令恒雨还有些尴尬。她思索片刻,既然龙绍丝毫不忌讳明言身份,那春霖山庄肯定很有底气,而这次他们前去荆州也必然是堂而皇之,并非密探。这个二庄主言行举止胸有成竹,想必早就猜到她的来历,那为何还跑过来寒暄一通?她有些不解,难道真是因为略通音律么。
      想了一会儿,恒雨还撩开帘子钻进了船舱,抬眼一看,高夜早醒了,见她进来,轻声道:“我都听见了。原来他就是二庄主!”恒雨还道:“看他武功不错,不知道和那老宗主是什么关系。”二人交换了几句,决定一切仍旧按原计划实行。
      次日,恒雨还醒来的时候,日头已高。攀窗向外望去,天色晴好,船行平稳,快到夷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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