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将军录

　　“难为公公跟着我，因着不是正经主子，怕是其余宫里的还会给些脸色。”

　　冯胜闻言呆愣着，眼中渐起了雾。因着自己样貌丑陋，尽管这宫里的事做的再好，也没有人会多看一眼。冯胜自己也知道，冯将军让他照顾皇帝收来的养子，是怕老宫人欺侮云聿。

　　但半个月下来，冯胜知道自己主子是有能耐的。今日云聿能与他说这番话，是他这几年在宫中从未得到的温暖。此后，冯胜少不得在伺候时，更尽心了些。

　　晚上，云聿躺在榻上，出神地想着今日之事。

　　这内宫于他而言就像是夹缝中求生，自己必须依照冯一所言，与各宫都保持些距离。这样虽然各宫都不讨好，却也不会一不小心得罪了人。

　　如今也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小心为上。如今帮了他的，他会铭记于心；害了他的，假以时日，他有了能力，也必然会加倍奉还。

　　未过几日，对于尚辇局诸事，云聿已然熟练掌握。新来的、代替王公公与他公事的奉御，因看见王公公下场，做事更为谦恭谨慎，对云聿也恭敬有加。而云聿待人向来谦逊有礼，这样，两人处事也十分和谐。

　　此后，对宫中稍加了解后，云聿也就明白了皇后那日为何要为难自己。

　　因为那日是十五，本该是皇后侍寝的日子，皇帝给了冷脸不说，还仔细吩咐了王公公布置舆辇，将周婕妤接至皇帝寝宫紫辰殿。且皇后从未能为皇帝诞下子嗣，对他这个莫名其妙收进宫来的养子不喜，也在常理之中。

　　再一旬后，云聿一早安排好尚辇局的事，终于能够带着冯胜前往教授皇子学问的文渊馆。

　　云聿进文渊馆求学一事，已经事先向冯一禀告过了。冯一很快便叫人来传了话，说是皇帝对自己好学深感欣慰。总之，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文渊馆同皇子们学习。

　　到了文渊馆，当值的小太监看见云聿身后的冯胜，立即笑脸相迎，殷勤地为二人领路，奉承着说是冯一早吩咐了，已经安排了座位。

　　一路进去，小太监带着云聿仔细逛了一圈。这文渊馆里静谧儒雅，藏书不胜枚举，与宫里其他宫殿的恢弘气势截然不同，厚重古朴，安静祥和。

　　到了读书的崇业堂，里头摆设与一般私塾相似，只是更宽大开阔，从书案用材到案上笔砚都端正考究，怕学子们辛苦，坐旁都备了矮凳。

　　尚未到讲课的时辰，崇业堂内已有几人坐在自己位子上了，众人都隔着距离高谈阔论着。小太监给云聿指明了位子，又交代了书籍摆放的位子，然后将云聿请了进去。

　　早到的几位瞬间齐刷刷地望向走进来的云聿，云聿因不熟识，只好对好奇地众人一一微笑颔首。

　　冯胜说过，因皇子们年纪尚幼，除皇长子李直、皇次子李谦外，文渊馆里其余的都是皇亲贵戚，有哪些人云聿大体是知晓的，只是如今对不上众人的脸。

　　正当云聿想要径直走往自己位子时，坐在正前的一眉清目秀、端正大方，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少年，迎面起身朗声对云聿说道：“你可是阿爷前两日收的义子？我是楚王李谦。”

　　这是皇次子，是皇子中最受宠的。云聿即可作揖行礼，“见过楚王殿下，在下云承义，先父丰安军使云海。”

　　听了云聿这话，其余人都兴奋地转身，轻声相告“就是他”。坐在李谦身后，一位白白胖胖的少年，仰着脖子，抬头高声问他：“你是靠父亲死了而被收进宫里的那位吗？”

　　云聿见对方双眼直直地看着自己，傲慢又无礼。不知道这人是故意这样说让他难堪，还是头脑不太聪明，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云聿顿了一会，面上神色平静地回道：“是因父亲的忠义和军功进的宫。”

　　“这位是宰相府的长孙，为人说话做事直爽惯了。”楚王李谦有些尴尬地向云聿介绍。

　　那少年却是听不出李谦话中的调解，一脸傲慢地自我介绍说：“我叫姚廷。”

　　云聿笑了笑，向其作了揖。

　　陆陆续续，在座的以及后来的，总共不过十多人，在李谦的带动下一一与云聿打了照面，只剩坐在李谦旁边的那位。

　　但云聿一眼便认出了这人是皇长子安阳王李直，因左边面颊处长有一小块鲜红色块。据宫中传言，皇帝因这小小的缺陷，便冷落了这位皇长子，不可能让其入主东宫。云聿也只在回座前，向他微笑着作了一揖。

　　云聿坐到位子上，拿出座位旁边书籍查看，从《礼记》、《算书十经》到《太一兵法》，种类十分齐全。云海虽是武将，却也是正正经经的四品官，云聿从小也都请了先生教学。

　　云聿自己虽然尚武，云海也因公务繁忙无暇顾及他，但沈朗将妻子周氏对他管教甚严，这里面许多书倒也都读过，只是他对兵书更精通些。

　　不一会，今日晌午讲课的贺学士身着绿色圆领袍衫，背着手踏进堂。贺学士须发已然发白，脚步却是矫健，周身是文人的洒脱与风骨。云聿早已听过贺学士的名声，是诗文大家。

　　还未落座，学士面无表情扫视了一圈，在云聿这边定了定。又整理衣裳坐下，捻了白须，悠悠说道：“温故一下上回所授内容，老夫一会儿将一一考问。”

　　众人闻言各自拿出了书籍，云聿不知道自己应该拿什么书出来。往周围望去，给个人手里拿的又各不一样，有人提笔作诗，有人轻声背诵。不同于一般私塾，这里的皇亲贵戚年岁各不相同，所学的内容、速度也不尽相同。

　　云聿有些彷徨，正想着要不要走上前去询问学士，就听贺学士朗声叫道：“云奉御，请上前来！”

　　堂里的众人听了学士这话，整齐地看向云聿。云聿温和笑笑，利索地起身，快步向前走至贺学士面前，颔首作揖。

　　“你们莫要分心。”贺学士严肃地向好奇看着的众人说道，又指着案上宣纸，上面罗列了《国语》、《说文》等一列书名，轻声向云聿询问：“云奉御上前看仔细，这些可都学过？”

　　云聿仔细地看了两遍，都是些常见必学的识字、通史类文籍，自己自幼都学过。看完后，他认真回道：“回学士，都学过，但是不精。”

　　学士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又缓缓问道：“对课，吟诗，赋词，写文，学到了哪里？”

　　“对课。”因为对文章兴趣缺缺，云聿并未好好去学，写文章这块，确实没学好。

　　贺学士即可洋洋洒洒在纸上写了十来首诗名，交给云聿。“找到《切韵》这本书，将这几首的平仄，标注出来。”

　　“诺。”云聿拿着纸，转身回到座位。拿着这些诗名，云聿心中叫苦。不过难得有机会让大学士给自己写文指点一二，无论怎样都是要好好学地。而且必须进步，让皇帝知道自己今后会是可用之材。

　　一晌午，除个别人外，众人都专注读书，云聿凡是遇到不懂的，都要上前向学士仔细询问。贺学士则对每一问，皆耐心解答。学子们都问着不同问题，学堂内，众人上上下下，时间飞逝。临放堂，众人又起身送别，学士摆摆手，潇洒离去。

　　午时后，又换了算学学士，一番问答，云聿倒是对答如流，又开始教授一些更难的问题。

　　放堂时，云聿留到最后才走，与众人一一作别。楚王李谦还亲切地让云聿去他宫里寻他玩，云聿也笑着应下。

　　但云聿自然不会真的去寻他玩，李谦最可能是今后的太子。自己若真与他走的近了，容易陷入党派之争，卷入宫廷斗争。而他志在边关，因为涉及到军权，外臣与内宫是绝不可以联系密切的，他不想给自己今后惹了麻烦。

　　出来时，冯胜见他手上拿了一摞书，关心地问道：“郎君，可是读的书太难了？怎还要带回去？”

　　“想学快些。”将书交给冯胜后，云聿又朝内事堂走去。

　　冯胜见他不回宫，担心劝道：“郎君，别太累了，你可正是长身子骨的时候。”冯胜眼中这十一二岁的少年是个恭敬和善的主子，只是终日忙前忙后，他也得成天地跟着。

　　前面云聿猛然停住了脚步，转身问差点撞了自己的冯胜：“公公跟了我，可有因此而受众人敬重？”

　　“这~”冯胜有些为难，和正经主子身边的大太监没得比，但也比那些伺候受了冷落的、不知名的嫔妃还是要好些，至少冯将军如今也是看重自家这位主子的，总会会问些近况。

　　云聿并不在意冯胜的为难，冷静地告诉他：“若我不勤快点，公公便可能再回去做个小太监。”

　　他如今这处境，若是做事不勤快，说话不小心，指不定哪天就会被问罪，他不敢疏忽。

　　这个冯胜也是明白的，就像是他自己，还好手脚勤快，谨言慎行，否则以他的样貌也只能陪冷宫中的主子们耗尽一生。

　　时光便这样不温不火地消逝，云聿适应地极好，只做事、学习，不多问，不多说，不多想，谨慎自保。

　　他心里慢慢明发现，这样平稳的生活，一部分功劳是冯一的。他的吃穿用度，皆同皇子，殿里的太监宫人忠心守礼。而冯一的态度即是皇帝的态度，想必各宫都看在眼里，也懒得冒得罪皇帝的风险来为难他这个养子。

　　崇业堂中，少年们年少，却从未少了心计。众人有意与楚王李谦亲近，安阳王李直虽为皇长子，却格格不入。唯有云聿与各人皆不即不离，众人只以为他沈默寡言，再加身份迥异，也未将他放在心上。云聿只专注读书，日益精进。

　　其中，云聿始终不能释怀的是远在灵州的沈朗将妻儿。灵州战事繁多，无人照应，云聿有时忍不住担忧。

　　天气渐渐转寒，寒冬将至。中原最盛大的节日之一——冬至节来临，举国同庆。

　　东方未白，从九品至一品大臣、命妇，早已在涵元殿外等候。以皇后为首的后宫嫔妃、公主，以李直为首的年幼皇子们，皆身着朝服，在涵元殿内站立等候。

　　云聿以本职，身穿浅绯官袍，佩银鱼袋，与一众文官同列，在殿外等候。扫视了一圈涵元殿的里里外外，浩浩荡荡。朝贺、祭天，形式繁复而严格，只将中原之恢弘气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东方既白。九声击鼓，响彻天地。皇帝身穿衮冕，在乾元殿前的三层高台上，威严伫立。皇后身着玄色祎衣，倒是较之平常也多了威严，但锋芒终究是争不过另一侧的周婕妤。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