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医院病房外，有人敲响门，笃笃笃，不轻不重的三下。
　　门内传出一道女声，“随意些，我没那么多讲究。”
　　方卓然推门而入，把水果、鲜花轻轻放好，拉过椅子坐正，“任姐看起来心情不错，这样最好。”
　　任意笑眯眯的看着他默默拿出水果，把花插进带来的玻璃瓶内，“这，你真不用带水果鲜花过来。”
　　“承旭！”
　　手下一颤，方卓然不意被丝带轻扎了下，向后略缩，任意侧面向枕，乐不可支，“哎哟，你们这俩年轻人，这日子过的，笑坏人。”
　　“要不是刚刚我出声试你，看你那个反应，我真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任意一指窗台上鲜花花束，“自己看，这还不是心有灵犀吗？”
　　探病的花都选了金灿灿的多头蔷薇做主角，配以红色海芋，只是一束用天目琼花来衬，另一束则搭了大飞燕，骤然一眼看去，宛若双生一般。
　　任意笑得喘不过气，“她送的橙子，把白色的筋膜一点点弄掉才给我暖温去了，你是柚子，你们呐。”她摇头，“现在怎么弄得跟冤家似的。”
　　“幸好还有桐桐，否则她……大约根本不想理会我。”方卓然口气无奈，神色却柔软依旧，“天知道她几时想通，时机成熟再说吧。”
　　自从上次吵完架之后，他避在暗处偷看过，承旭没待几分钟就坐电梯下来了，一举一动如同无事发生，又在任意提出让任亦桐和二人暂住后，挽着他手臂笑容满面一口应下。
　　人，允许照接照送，吃饭时也没少了他的那份，一般做饭洗碗共同分担家务，当着任亦桐的面也像从前一样亲昵无间，只是只得二人两两相对时不再说话，连神色眸光都绝少交汇。
　　微信发过短信说过字条写过，可，承旭形同河蚌，一概不予回复，且，无论如何都不肯开口多讲一字。
　　两人晚晚同床却异枕，伊人肯只拿双足足底朝向他后脑勺。
　　那是承旭无从言说的伤，好歹，她没完全把他当空气，这就已经足够让人偷笑了。
　　任意目光微闪，主动开了口，“承旭刚刚已经劝过我，让我为桐桐考虑。”
　　“桐桐没有亲人了，在他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没有了。”深深吸口气，平静的继续，“我发现自己意外怀了桐桐的那会儿，特别不安的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他们没一个人同意我留下这孩子。”
　　任意当时年纪尚轻，虽然知道大众对于未婚先孕贬远远大于褒，却仍天真地以为，至少，家中亲人会倾力支持，然而，她错了，错得非常离谱。
　　从百般苦劝到厉声斥骂，再至混合双打，最终，她变成了全家的罪人，要向秦桧看齐同一，须天天年年端正弯身下跪任打任骂不许抗辩以赎肮脏罪孽。
　　这种盛势汹汹的声讨，在桐桐的父亲意外身故后达到顶峰，所以，爆发的也格外轰轰烈烈。
　　“我曾经的父亲手按在煤气罐上，直言，就算飞灰湮灭也是有他没他。”任意闭上了眼，唇边有丝惨然，整张脸却隐隐有光，“我冲到厨房里拿了一把家里剔肉骨用的刀，抵住了自己的脖子，说，谁敢伤我孩子，今天就得从我身上踏过去，分分钟一尸两命。”
　　爱人存在于灿烂世界的唯一凭证——任亦桐保住了。然，代价异常惨痛，“邻居报了110和120，医院免费保胎半月，照顾我的只有医生护士，家里的所有人，就这样，放弃了我们母子，还在一张声明纸上摁了手印。”
　　“桐桐喜欢的母亲，正是承旭这一种，温柔、善良、有趣、可亲。”
　　“现在，方董，您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要提议同我联合抚养桐桐吗？”任意看牢方卓然，“是你？还是承旭？”她语声极轻语速却太快，“不可以试管吗？是不是，和她休学的那两年有关系？”
　　方卓然摇摇头，“承旭一生都是我的孩子。尽我所能，会把能给的想给的都给她。她和桐桐投缘，这很难得。”
　　“原来是这样。那，这个想法，和承旭商量过吗？”任意不再多问，点点头喘着咳了几声，攒了攒力气，“她看桐桐和其他孩子的眼神，和我当初，看桐桐爸爸的眼神，一模一样。”
　　方卓然眼中刹那溢出浓烈痛意，与刻骨自责交织在一起，声音哑至极点，“我，我，我，是我对不起她。”
　　“唉，你们俩……还是好好谈谈，别为了不重要的事伤了感情啊。”
　　方卓然侧头不语，这叫他怎么说？

　　“橘子来了。”门无声打开，承旭捧着热气腾腾的橘子走进来，隔着转眼即散的雾气，抬目，看了方卓然一眼。
　　任意笑着接过，“你太细心了，其实这个交给护理人员做就行。”
　　“总不能傻坐着什么都不干吧？”承旭吐舌，“待会儿就带桐桐回家写作业了，任姐宽心。”
　　甜甜酸酸在口中漫开，“那小子要是皮，你俩该打打该骂骂，千万不要心软留情。”
　　“桐桐很省心了，任姐居然这么嫌弃他。”承旭轻笑出声。
　　任意连连摆手，“不用在我跟前现眼，太痛苦了，赶紧让我轻松一段时间。”

　　☆ ☆ ☆ ☆ ☆

　　“你和我没什么要谈，只是大家想法不同，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而且，我不希望任姐为什么不必要的事烦心。”承旭看着他，“我就在这里下车吧，想走过去，一个人安静下。”
　　夜风从半开的车门灌入，砰一声合上。
　　方卓然把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挪开，安静掉头将车子利落驶走。

　　长街喧闹，心头空寂，他深长的吸气，脑海里全是承旭刚刚不曾回头的背影，胸口沉沉，索性按开播放器。

　　太阳更大
　　还是透不进来
　　我们还是觉得冷
　　给我一点温度
　　别说不能
　　还是你根本不想
　　还是你想了
　　想了更多理由
　　……

　　弦音简单往复，曲调孤单冷清。

　　一首歌尚未完，车已驶回之前路口，远远地，看到交警骑着摩托，闪灯鸣笛示意，喇叭喊话维持秩序，“大家按次序绕行，前面车祸，有两名过路行人受伤，大家绕行，按次序绕行，不许超车、别车。”
　　“配合一下，不要超车、别车。”

　　心毫无来由的沉下去，车祸？！
　　好端端的怎么会有车祸？！
　　前车已在艰难掉头，方卓然心里发急，干脆开了双闪走下车。
　　他大踏步逆向穿行在车流中，不会，不会，老天你睁开眼睛，别是人心里想的样子，千万不要！

　　一身反光服的交警直指着逆行的高大男人，“干什么你，大马路上穿来穿去！走开！走开！”
　　“刚刚车祸的伤者呢？！他们人呢？！”男子力气比他还大，扯住他胳膊，神情自有一股狠意，“他们人呢！送到了哪家医院？！”
　　交警翻眼，“一个女人一个小孩，你是他们什么人？”
　　“家属！”方卓然盯着他，只差没贴着耳朵吼出来，“他们伤哪了？！说话！”
　　交警神情严肃起来，理解的拍拍他的背，“伤者已经没法说话了，我们拍了照片，你来认一下。”低头拿出对讲机招呼同事，“763，763叫270，疑似伤者家属，伤者家属，提供照片认人，重复，疑似伤者家属，提供照片认人。”
　　“270收到，270收到。”
　　方卓然踉跄着退了半步，只觉得越发头重脚轻，眼前一阵一阵昏黑。
　　有一个声音在耳边飘，但完全听不清楚，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他怎么直接开车走了呢？为什么不在车位上等等呢？
　　那天她本来已那样伤心，为什么不抱着她，等情绪平稳以后哄一哄，慢慢再讲呢？
　　明明她并非蛮横的人，自己也不是不冷静的人啊。

　　“方叔叔！”稚嫩的响亮语声猛然在背后响起，划开沉重暗色浓稠。
　　他缓缓缓缓的转头，看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快步朝他走过来。
　　“你怎么……”一语未完，承旭被人牢牢扣进怀里，小心到颤抖的手势，“幸好，幸好……”
　　“姐姐刚刚叫了叔叔你好几声，你怎么不理她呢？”任亦桐好奇抬头，“我和姐姐去买炒栗和松子了，买完出来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一直没有人接。”
　　一旁的交警也微有尴尬，“误会，误会，伤者家属已经赶去医院了。方先生快把车开走吧，还好周小姐手里也有钥匙，不然一早拖车了更麻烦。”
　　“你呀，居然以为我们出事了，怎么可能呢。”承旭喃喃抱怨，摩挲着他脑后的发，“走了，回家吧。”
　　方卓然轻缓地松开她，上上下下扫视一遍，确认人真的无事，才又一把抱起任亦桐，语声不高不低，“手机不小心落车上了，全是叔叔不好，对不起。”
　　“妈妈说，‘懂得认错的人，原谅他的人应该给奖励的。’”任亦桐把承旭悄声递过来的栗子剥了壳丢进方卓然嘴里，无比小小声，“姐姐专门给你买的呢。”
　　方卓然也小小声逗他，“给我买的，嗯，所以，不给你吃。”
　　“姐姐让我不和你抢，我的松子给你吃！”任亦桐圈搂住他脖子，“男子汉，要大度，我大度！哼！”
　　方卓然忍住笑，认真想了下，“那，叔叔向桐桐学，松子和栗子我们俩各分一半，另一半给姐姐好吗？”
　　“好，叔叔也是男子汉呢！”任亦桐开心的直拍手，“桐桐很棒，叔叔棒棒！”
　　方卓然大笑，“对对，谢谢桐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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