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承旭过上了极其不具真实感的一种生活。
　　穿衣连胳膊和腿都不用伸，吃饭只需把嘴张开即可。——将她当作是婴儿，却不曾再提过什么更高的要求。
　　除此之外，从头发丝到脚趾尖，生活里的桩桩件件，无需开口，都有人自动处理妥帖。
　　那位老人，同她有血缘关系的外公，不对，爷爷，年纪大了，经历一次大的心脏手术后，越发不喜人多，身边只有一个年纪比老人略轻的管家寸步不离。
　　这是三房的福书庆同她开始就说过的。
　　至于一大推叔叔婶婶和乱七八糟的亲戚，因为只有照片，承旭的印象实在深不起来，只记得福荷和妹妹福蕖一对姐妹花平分秋色，均在福氏内部担任要职，摆明了就是要接班。
　　不过，从福蕖那位未婚夫意外过世之后，却至今没有嫁人来看，那位老人也算民主了，当然，也不排除有可能，是在等待更加合适的人选。
　　更何况……
　　除开每天在人监督下喝一堆味道不明的食物和汤汤水水，生活还是愉快的。所以，这几天老人没找她，她也不急，只是实在受不了那种众星拱月一样的体贴、跟随，索性全部给推了。
　　因为老人没有明确发话，再加上自己现在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借用写字板表达出来的意思又要一再精炼，所以每个人看向承旭的目光总是带着疑惑与好奇，区别只是多少和掩饰的到位与否。
　　越是高位者，在决断时，越是慎之又慎。
　　现在，只差一个时机，一个，恰如其分的时机。

　　承旭终于翻完了花花绿绿的电子图册，对着那位大中华区的负责人歉然微笑摇头，写道，“麻烦您了。”
　　“是我们考虑不周，您挑了这么久都没有合意的。”那位负责人忙不迭致歉，“您看什么时候再有时间，我们送一批新品过来。”
　　承旭推掉字迹，又写，“不是那个意思，我个人只偏爱黑、白、灰三色，你们这批送来的，颜色亮眼的居多，可选的就少了，所以这次，我只挑了一个及膝连衣裙和长外套出来。”
　　“那下次，拿一个新的图册，只有黑白灰三色的，您再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负责人征询她意见。
　　承旭想了想，补充，“包包、袜子、手套、丝巾、项链、手链、手表、挂饰可以加上吗？”
　　“当然可以的。您真周到，这样我们就不用来回很多趟了。”那负责人笑得异常欢欣鼓舞，仿佛已经看见巨额提成砸落在眼前，伴着一览无余的升职通道。
　　承旭牵牵唇角，颇觉莞尔。
　　侍立一旁的佣人，抬手间，亦步亦趋的将人送出。

　　承旭无声远眺片刻，天气越来越冷了，地上的落叶铺了一层又一层。
　　从她小产后开始，虽然比以前更加怕冷，胃口倒是好了不少，每天大多数的时间花在了看书和发呆这两样事情上。
　　虽然CPA的难度大于ACCA，ACCA的难度大于CMA，不过，照目前的情况看，以后考ACCA势在必行。
　　真要完全闲下来，大概就会像泄了气的皮球，越闲越废吧？
　　可见，米虫生涯也需时间适应。
　　抓了一颗薄荷糖入口，微微的苦在舌尖泛开。
　　《清静经》刚看了两行，就听见敲门声，佣人无声将门打开，承旭合上书看过去，以目光相询。
　　“小小姐，大先生叫您去一趟。”管家微笑，“他说，有事告诉您。”
　　承旭掀开毛毯站起来，点点头。
　　跟着管家走了一阵，老人笑问，“这边的条件不是很好，小小姐还习惯吗？”
　　“别的都还好，就是听见‘小小姐’这个称呼，非常不习惯，怎么都习惯不了。”管家看到写字板上的字，惊色一闪而过，“这是大先生要求的，什么身份就用什么叫法。”
　　承旭点点头，推去字迹，不再说话。

　　又走了一段，这次，管家将她送到老人房门前时只说，“您请。”
　　承旭一笑，抬步入内，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上。
　　老人笑着张开双手，一脸慈爱，“丫头，快坐。”
　　操纵轮椅，承旭是熟手中的熟手，她任老人抱住自己，而后缓缓调整铁家伙的方向。
　　“嗯，胖了些，胖些好。”老人不住打量她。
　　承旭羞赧，“快要大出去一个码了，以前的衣服已经都不能穿。”
　　“你还年轻，穿些颜色鲜艳的衣服没什么不好，你看我这个老不死不是还天天花花绿绿吗？”老人喟叹一声，“人呐，上了年纪，就要开些不大不小的玩笑，看丫头你脸色都变了，相信爷爷，不怕不怕。”枯瘦的手轻拍着她，就像哄一个小孩子，“梁氏，因为房子整体的质量和废弃建材处理的问题，被多部委组成的联合督查小组封起来了。毕竟，人们时不时能闻到空气里有刺鼻的味道，好多人上呼吸道和肺部有炎症，相关病例也有激增，数据继续难看下去，怕是连卫生部都要挂上号了。
　　“新的地产商是E市本地的，盖省委和市委家属院的开发商。
　　“梁氏父子已经被带走调查了，肯定会变成公诉案。这种形势下，罪行轻不了。
　　“梁大太太也起诉了，要求梁二太太田甜归还梁景源擅自处分的夫妻共同财产，共计一千多万吧，不过非婚生子女一样具有继承权，刑诉和民诉一起，哼，拖也给我拖死他们！”老人说着咳嗽起来，竟好半天没能停下来。
　　承旭一时听的心潮起伏，反而不知说什么好，只轻轻揉按着老人胸口，希望他能舒服些。
　　“梁家散了，小梁太太也回娘家了。只是一条，不许你再惦记那姓方的！恋爱而已，别当天下男人都死光了！”
　　老人的目光利剑般扫过，片甲不留。
　　这就是豪门的代价吧。
　　承旭手下一顿，一笔一划在老人手心里写，“不会，他从来不是我的。”她停一停，“爷爷别生气，小心身体。”
　　“你才更要好好养身体，年纪轻轻查出来这个不对，那个异常，算怎么回事？”老人越训越起劲，“无论年纪大小，都是要做事的，你之前说得很对，至于具体怎么办，爷爷再想想。”
　　老人看着承旭的脸色，又笑了，“那个什么李健，在重庆又有演唱会了，好像还是安可场，去看吧，年轻人喜欢热闹，让家铭陪你去。”言毕，递来一个大红包，“机票也在里头，就当是爷爷给你的见面礼了，打扮的漂漂亮亮的，去吧。”

　　☆ ☆ ☆ ☆ ☆
　　距离演唱会开场只剩一个半小时，现场工作人员开始陆陆续续进场。
　　武家铭看着承旭一身工作人员装束，不免好笑，“大先生可都安排好了，演唱会之后吃饭都行，你真的不用这样。”
　　“他会紧张，我更紧张，所以不用吃饭。”承旭低头写便签，“其实，大家都签名就可以了，反正在他们面前，我永远只是小小听友。”
　　武家铭举手投降，替她别好工作证，“好了好了，小听友，去要签名吧。”
　　承旭兴奋的好似整个人都在发光，闻言用力点头。
　　“有什么事，记得敲三下耳麦。”武家铭叮嘱她。
　　武家铭握住她的手，“李健和乐队就在门外，慢慢走，别兴奋过头。”
　　“再啰嗦会变白胡子老爷爷！”承旭丢下一张龙飞凤舞的便签，拿着专辑溜之大吉。

　　承旭在众多衣香鬓影中耐心等了会儿，终于看见熟悉的高大身影，想也不想，抬手用力去扯那人背包。
　　圆脸和气的刘卓一回头，眼前一个工作人员打扮的女孩子，伸手指指自己的嘴巴，连连抱拳作揖，而后不停摇头。
　　“你是不能说话吗？”刘卓眼中闪过诧异，看着她，见女孩点点头，一面示意其他人往前走，一面低头问，“有什么能帮忙的吗？”
　　女孩打开专辑，里面是一张提前写好的便签纸：“可以让所有人帮我签名吗？”
　　“行，你跟我走吧。”刘卓领着她往前走，自言自语一句，“真是挺辛苦你们安保公司的。”
　　承旭一笑，见他看过来，跟着在纸背面写，“没事，能见到自己喜欢这么多年的人，多好。”
　　“待遇还行吧？平时生活怎么样？”
　　“还行，不然不会招我，挣多少就就过什么样的生活呗。”
　　“倒是这么个道理。”刘卓点点头，近一米九的人走路自带天然优势，说话间已经追上大部队，“健哥，听友找咱拿签名来了！”
　　李健停住脚步，露出招牌式笑容，潇洒中平添两分亲切，“你好，我是李健。”
　　身旁有人递上夹好的雪白A4纸和笔，承旭松口气，紧张地也顾不上管这好心的无名氏是谁，本能老实写下，“祝歌手李健，天天开心，用力幸福，灵感不竭，还有，演出顺利。周承旭。”
　　“写什么好呢？”李健问。
　　此题超纲，问得承旭居然呆住。
　　因为根本没想过，只觉得写什么都好、写哪里都行。
　　倒是李健一笑，在专辑歌词本里认认真真写：祝承旭也可以永远开心，保持可爱。
　　而后，把专辑递给刘卓。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不到十分钟，专辑顺利被签完。
　　跟着他把那张A4拿过来，小心折好，“我收好了哈，谢谢你。这儿离舞台挺近的，希望你有一个愉快的晚上。”

　　☆ ☆ ☆ ☆ ☆
　　美丽的灯影无声流转，光华灿烂。
　　舞台徐徐升起，在它的中心位置，歌手白衬衫、黑西裤，稳稳上台。
　　贵宾包厢的绝佳位置，自然而然隔绝莫名地尖叫欢呼。
　　也因为太近了，正常的说话也会有震动人心的感觉。
　　“下面这首歌呢，唱它的时候不会太多，不过因为今天是雨夹雪，就会让人在寒冷中多了一种忧伤的感觉，所以大家在这种大家庭的温暖中应该是有，一种悠闲的情调，去欣赏一种，优雅和缠绵并存的，类似于一种，王子与公主的翩然共舞。”
　　“古典版的《恋人》，带给在座的每一位。”

　　“哪一天我会离开这世界，

　　请你忘记关于我的一切。

　　也许都来不及告别，

　　也许还能说些。

　　请像往常一样，把灯熄灭。

　　我知道你一定会为我流泪，

　　但请你不要太过伤悲。

　　因为已受上天恩惠，

　　让彼此相陪。

　　请像往常一样 ，我才心慰。

　　用尽这生爱你爱不完，

　　怎么舍得让你独自面对孤单。

　　多少爱恋，就像那清泉，

　　蓝色梦中 ，和你缠绵。

　　花开花落就在你身边，

　　你是我这一生中不变的画卷。

　　匆匆数年 ，就像一眨眼。

　　如幻四月 ，就在昨天。

　　当哪一天你离开这世界

　　我已记住关于你的一切。”

　　这首歌，这种怀旧到近乎古老的曲调，字字句句滴落入心的词句，让她下意识的仰头，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眼泪。
　　然后，像一个奇迹，不知道哪来的四面巨幕朝向台下观众，但凡镜头掠过的人，一颦一笑都清晰非常。
　　镜头移动间，在过万的观众席，她看到了帽檐压低的年轻男人，更看到了他脸上一闪而过的明显泪光。
　　她并不是大大咧咧的性格，在面对某些人、某些事的时候，更是细若微尘。
　　旁边无声递过来一张面纸，“方卓然和程臻结婚了，就在两天前。小鬼头，大先生那么宠你，你真的不能再想他了。中国，没有假结婚这个说法。”
　　“小姨夫，道教从来禁用檀香，你们怕是被人骗了。”承旭握住他的手，克制颤抖，以指作笔写得飞快。
　　片刻后，承旭跌跌撞撞独自离开包厢。
　　像所有在大自然中意外受伤的野兽一样，她也需要一个无人知道的僻静处来舔舐伤口，养好伤处。
　　☆ ☆ ☆ ☆ ☆
　　头越来越晕，腿越来越沉，只剩一个念头，“不能在这里，会影响演出，不可以。”
　　口中一股腥味涌起，终于平安到达卫生间。
　　哗--
　　什么东西被吐了出来，承旭下意识抬手捂唇，一抹红色刺入眼帘。
　　很好，是她背信弃诺在先，无怪天不佑人。
　　☆ ☆ ☆ ☆ ☆
　　曲终人散，灯灭影消。
　　三个小时后，一只小小的红色纸喜鹊飞到了E市军区司令的案头，打开，里面一行蝇头小字，“住宅区内高度怀疑有与海关处同源虫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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