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酣梦

　　月亮从堆攒的云层里钻出，黄晕间泻下一片淡淡的月光，无限清辉间显得皎洁又温柔。

　　田安静静地跟在甘饴身后，路灯拉长身影，田安故意踩着甘饴的影子走，交错之间，两条影子叠在一起。
　　她咧嘴笑笑，多希望自己也可以和甘饴像影子一样在一起。
　　暗沉的灯光还是映照出她脸颊侧的梨涡，圆圆小小一个，很可爱。

　　“你不回家？”甘饴蓦地转过身，目光停留在她笑着踩他影子上。

　　“啊？”田安抬头，收起准备踩下去的脚，被抓包的样子像个偷糖吃的小孩儿。
　　陈桐和吴晶莲住她家，她自然是不想回去的，决定到外面开一间酒店住。
　　甘饴不了解她家的情况，田安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告诉了甘饴她今晚住酒店。

　　甘饴低头像是在思考什么，光影交错打在脸上，棱角分明，立体又端正。

　　“我送你过去，哪家酒店？”

　　“九月树。”

　　甘饴抿唇点点头。

　　从御湖宅到九月树的距离算不上太远，十几分钟出租车便开到了。

　　甘饴下车直奔前台，一点多余的眼神都没留给田安。
　　田安苦闷，走那么快赶魂儿啊？

　　酒店前台的小姐看到甘饴时愣了一刹那，等甘饴办完入住后又窃窃私语了一会儿。田安看在眼里，皱眉心里不舒服。

　　甘饴没表情，从进去到拿到房卡始终都是冷冰冰的，话也少得可怜。

　　“甘饴，你刚为什么抱我？”田安忍不住，还是问了出来。

　　甘饴失神了一秒，又恢复过来，“你不也抱回来了？”

　　田安愣了愣，说得好像也有这个理。
　　只不过刚刚甘饴那么难受的样子，真的没事吗？

　　“甘饴，有事就要说出来，说出来，会好一些的。”田安扯扯衣摆，脸上的表情正经。

　　甘饴看着田安正正经经地模样，蓦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田安不解，杏眼里水汽蒸腾。

　　“笑你傻。”
　　随即，转头开了房门。

　　田安：？？？

　　甘饴打开房门，让了一条道出来，看着田安。田安不解，也盯着他看。

　　“要我请你进去？”甘饴点点房门，语气里夹杂着一丝好笑。

　　“哦哦哦。”田安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她还没从甘饴刚说她傻时反应过来。

　　“那你呢？”她进去后，伸出个小脑袋看了看甘饴。

　　“回家。”

　　“哦。”

　　“你想请我进去坐坐啊？”语气带着一丝玩味，不像平常冷冰冰说话惜字如金的他。

　　田安被甘饴态度的转变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但为了维护自己安哥的名声她大着胆子说：“可以啊，进来吗，甘同学？”
　　她眉梢眼角皆挂着笑，梨涡在光影中深陷得明显。

　　此时酒店走廊无人经过，田安似能听见自己狂躁跳动着的心跳声。

　　“不进。”冷言冷语，眼风都不带给一个。
　　说完大步朝电梯方向走。

　　“甘饴。”田安叫了一声。

　　那人回头。

　　“明天，明天可以一起去看电影吗？”

　　“不去。”

　　“那一起吃个饭？”

　　“不去。”

　　田安想到一直这么问下去，甘饴可能也只会回这两个字，脑袋耷拉下来，像个泄气的小皮球。

　　“单纯见个面可以。”不远处声音传来，随即电梯到了，他跨步走向电梯，不等田安回话。

　　本来泄气的小皮球顿时被打了气，也不管甘饴走没走，就朝电梯那头叫了声再见。

　　甘饴下楼，忽略掉前台小姐看着他就咬耳朵的情形。
　　九月树这家酒店，是甘家的。就冲女员工老爱聊八卦这一点，甘饴这张脸早就上了她们八卦榜榜首。
　　他也不在意别人议论他，听得议论多了去了，他要每条都细细研磨解释一番，得把他累死。

　　走出九月树时已经是半夜凌晨了，街道只偶尔几辆车飞驰而过，车灯给寂静的夜添了几分生气，但转瞬即逝，不做停歇。
　　城市运转的速度过快，就连半夜都有人在为生计而奔波。

　　凌晨的风吹来还带着些许凉意，不浸人骨，挺舒服的。

　　甘饴慢慢踱步在街道上，他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但也讨厌一个人的感觉。
　　约莫是幼时的经历造成的。那时候，他刚进甘家不受待见，只有甘冽要跟他玩儿，还往往被众人阻止。一来二去，甘饴倒也习惯了一个人。

　　风吹拂过他身，朦胧勾勒出他精瘦的腰身，宽肩窄腰，挺好的身段。

　　兴许是从未像今天这样任性过，那女孩儿抱他的触感让他想就那样抱着不放开了。
　　年幼感情懵懂，不懂喜欢为何物。他只知道那个女孩叫田安，在他隔壁的小学上学。那时他就喜欢悄悄跟在女孩身后观察她喜欢什么，还要保证女孩不发现自己。
　　卑微又敏感，像是觉得自己不配得到女孩的喜欢。

　　后来慢慢长大，身边的同学们悄悄开始了谈恋爱。
　　不是没有女生跟他告白，毕竟脸摆在那里，身份再怎么说也是甘家的人。
　　他一一以冷漠回应，继续将喜欢深埋心底。
　　那是日积月累，有着年岁作伴的喜欢，是深藏于心底最怕被别人发现的存在。

　　苏明希在他小时候打骂他的时候说过，他是不配得到爱的，他的出生本就没有爱。
　　那时候的他懵懂无知，直到现在他明白了，他不配得到爱，但也有选择爱一个人的权利，也有想保护一个人的心。

　　田安一笑，他就知道他输了。
　　这场喜欢，他败得彻底。

　　田安敢对他大大方方说喜欢，他不敢。

　　他的出生不光彩，童年并不快乐，环境使他野蛮生长，教会他的是冷漠与暴戾。学会隐藏，懂得隐忍，但不懂大大方方说喜欢。是奢求也是憧憬。

　　天空的云层依旧积压着，那一抹黄色光晕也找不到了，道路上没有车辆来往，他一个人朝前走去。

　　田安醒来时，外面已是阳光明媚，透过窗户正正好好成片洒下，金色光辉流转，即便室内开着空调也能感受到一丝热气。
　　田安眯了眯眼，手背挡住眼睛，后悔昨晚睡觉没拉窗帘。
　　她打开微信，开始给伍音发消息。

　　TIAN：今儿我要去干件大事儿！

　　微信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1：重回DOTA世界？

　　田安气笑了。
　　TIAN：说了是真会打，要多久才信？

　　1：甭给我说，请去找杜鸡。

　　TIAN：高考完，带你们见识爸爸的实力。

　　1：称爸得给钱。
　　1：你给多少？

　　田安翻个白眼，不想继续掰扯，索性直接发语音，又怕太过惊喜被对方听出来，还刻意压低了声线说。

　　TIAN：今天我要跟甘饴见面。

　　过了半晌，对方才有了正在输入。

　　1：你今天就要回学校？
　　1：集训地儿不是人啊？不是说好了三天假吗？

　　TIAN：你大爷，我就只能在画室见他吗？？？

　　1：还有梦里也可以见见。

　　TIAN：不好意思，今儿个，我们实打实见面，三次元，不是异空间！

　　1：成儿，明儿我帮你预定个精神科号，我觉得你应该去看看。

　　田安脑袋三条黑线，对面又来了消息。

　　1：他电话在你列表躺了得有两年了吧，您老跟人家有过联系吗？
　　1：追您的那么多，放过这颗树，不就是高点好看点吗？外面树林多着呢，您老人家可以慢慢挑。

　　TIAN：......

　　1：追你的就没一个你心动的？我可听说程彧航回来了啊。
　　1：不心动？
　　1：人儿可从小学到现在都对你念念不忘呢。

　　看见这个名字时，田安硬是想了好一会儿，才断断续续有了点轮廓。挺阳光清秀一人。

　　TIAN：你不提，我都快忘了。
　　TIAN：追我，激将法，无用；死皮赖脸，无用；欲情故纵，无用；频繁送礼，无用；甜言蜜语，无用。简而言之，我，无可攻略。
　　TIAN：也不是不可以，攻略我两个字就好，甘饴。

　　隔着屏幕田安都能想象到伍音抱着手机快吐出来的一言难尽的表情。

　　1：吐得快晕了，请一会儿再联系。

　　TIAN：......

　　田安收起手机，舒舒服服撑了个懒腰，软发有些乱糟糟的，但还算乖顺，老老实实地垂在肩上。

　　她突然想起伍音说的甘饴的电话已经在自己的手机里躺了两年了，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这话不假，甘饴的电话田安要来到是没费多大劲，就是一直没有机会联系他。只有一天晚上，情绪上来赶都赶不走，她试着拨了拨，几声后那头接起，一句冷冰冰的“喂”，就把她吓得给挂了电话。
　　凡事儿都不怂，一遇甘饴，万事儿怂。
　　这话是伍音送给她的。

　　田安这次学聪明了，打电话怕吵着别人还怕对方问自己是谁得来段现成的自我介绍，她选择发短信。

　　现在可以出来吗？

　　不妥，删掉。

　　你现在有时间吗？

　　还是不妥。

　　昨天你说要出来，可以吗？

　　不妥。

　　来来回回，打打删删好多回，田安闷闷不乐。
　　最终还是大着个胆子发了句：我是田安，你昨天说可以见面，现在行吗？
　　想了想，又补了一条：要是你有事没时间，那就算了。

　　发完她果断锁屏，将手机翻面，露出背面印有索隆的手机壳。
　　哼着小曲儿，去洗漱了。

　　一切准备就绪，田安深吸一口气，跟做法似的才敢把手机翻个面打开来看。

　　您有一条信息，请查收。

　　点开：在哪儿见面多少点

　　简单明了，连标点符号都没有一个。

　　但田安还是忍不住弯起嘴角，一个劲儿地笑，躺在床上，双手伸长捧着手机跟捧着块儿宝一样，顺带还蹬了蹬腿，快活似青青草原的小羊羔。
　　她小心翼翼地回了个晚上七点，在浔阳广场。
　　后又将手机放在胸口的位置捂了好一阵。

　　这次集训，的确让她和甘饴的距离拉近了一些。
　　按照高一那会儿甘饴对她的态度应该是不理睬不交流，放任自逐的。
　　甘饴像突然开窍被人点了穴似的，对她的态度来了个大逆转，也是够让她高兴地。

　　盛夏的晚上七点天光还没完全褪去，落日的余晖洒落街头，穿过繁枝绿叶斑驳泻了一地。金黄又带着璀璨的光打落在人身上时，像蒙了一层镶金边的薄纱，雾蒙蒙的，有种失真的美感。

　　田安踱着步子，慢悠悠地走在点点金光的浔阳广场上。

　　这个时间点广场上人员较为集中，有准备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拉着爸妈出来玩闹的小孩儿还有刚放学来这儿偷摸谈恋爱的小情侣。
　　一切都显得日常而又岁月静好。
　　时光流淌，人群来来去去，唯有那时候的天空记录下张张生动的画卷，烙印在昔日的印记里。

　　路灯已经开始亮起，带着余晖的橙粉交错落下。

　　田安看见甘饴插兜站在那里，光影交割，映出他硬挺的轮廓。

　　甘贻抬头，隔着些许人与田安对视。

　　像老照片中的胶卷，时间仿佛开始定格，咔嚓一声，留下回忆里弥足珍贵的一幕。
　　她的眼里乘着夏日的清风还有喜欢的少年。

　　“等很久了吗？”田安走上前。

　　“没多久，想去哪？”

　　“就，就随便走走。”她看向熙熙攘攘的人群，她同她的少年同时占有着这一份时光的记忆。

　　甘饴步子迈得大，走得也快，似乎是发现田安要努力走快一点才能跟上，他渐渐放慢了速度，让两个人可以一起走。

　　天空由一片橙红渐渐晕染开又慢慢褪下变成蓝黑色。路灯完全开启，还有点点飞蛾扑着那虚无的火。

　　不知不觉，两人走了很久，从浔阳广场走到星熠酒店。

　　田安停下脚步，看着眼前亮着明晃灯光的酒店，思绪开始游走，不知不觉回到了两年前。

　　“甘饴，你知道吗，我第一次遇见你，就是在这里。”她带着笑，阴影中梨涡深陷地明显。

　　那时候的她心里还没有装着一个少年，还没有被甘饴所填满。
　　少女晦涩的心事，难懂又堪言。

　　她记得那天聚光灯打在少年的脸上，倾滞而下的霓虹间她仿佛看见了神明。内心最柔软的地方被触碰，轻叩门扉间，装下了那个视线内的少年。

　　他表情淡淡，眼尾狭长，一双本该多情的灼灼桃花眼里却满载几分落寞，像独自行走在荒野的旅人，无灯照亮，空留一身桀骜与不羁。

　　身旁的同龄人悄悄议论起这个奖次第一的少年，夸他画作独一无二，赞他画技超过同龄人太多，却在他说出名字时，全场哑然。片刻又展开讨论，有人皱眉谩骂，有人轻蔑一笑，有人又惊又怕。仿佛星星陨落，光芒消失，不再被世人所瞩目。

　　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叫甘贻。

　　她有一瞬间的恍惚，更多是悸动带来的好奇。
　　她听过这个名字，田栋有次带她去的盛城资本家的晚宴里就出现过这个名字。
　　模糊的字眼开始勾勒成形，私生子，为钱杀弟。在他们这个年纪这些肮脏带着糜烂气息污垢般的字眼齐齐出现在这个男生身上。
　　她以为他的眼里应该流露出可怜与抑郁，可他眼神太过清凌，连丝丝连连般的情绪都找不着。

　　他本应是天之骄子携光而来，可不见光束，只见昏暗浊浊。

　　周围的议论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当她以第二名的身份站上台时，表情始终都未缓过来。她侧眸看向身边的少年，心跳声冲撞，好似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灯光都变得温柔缱绻。

　　一幕幕场景冲刷而过，她再次侧眸看向身边的少年。

　　只酒店的灯火与昏暗的路灯映出侧脸，一如从前。

　　田安开口道：“甘饴，记得吗，那次比赛你第一我第二。”

　　甘饴垂眸，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忽地一笑，柔和了轮廓渲染了灯光。

　　那次的比赛，他站在灯光鲜艳繁复的台上，看着底下黑压压的人群，好似感应一般，精准抓住人群中的那个少女。
　　她带着明媚灿烂的笑，一抹一抹击在他心上，似比灯光还要耀眼。

　　后来的颁奖台上，她站在他身边，晦涩难言的心事，小巷里伸出的小手，记忆涌现，像平静海底藏着的暗礁，拼命涌动着少年的心弦。

　　他不敢多看，聚光灯都慢慢褪色，他的视线之处全是女孩的模样。

　　她不知道，可他知道，他的心动在更早以前，来得汹涌持续得长久，反反复复，一刻又一刻地提醒着他为一个女孩心动的事实。

　　年少的喜欢没有被时光割裂开，里面的晶莹珍宝被养得愈加焕发光彩，只需轻轻一拉，顷刻间便布满整个世界。

　　他低头与她的视线交缠在一起，一个清凌疏冷，一个明亮澄澈，混杂交织，续成难言之事。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