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酣梦

　　“我妈说了，他就是个野种！”
　　“好可怕啊，都别和他玩。”
　　“打死他！”
　　“能别让他过来吗？我看见他害怕。”
　　“听见没，叫你滚，把人家女孩子都吓哭了。”
　　“野种也配参加比赛？”
　　“滚吧，比赛不适合你，你比较适合去捡垃圾。”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身上原本干净整洁的白衬衣不知道在地上被碾压了多少回，早已破破烂烂皱皱巴巴，四周还有零星血迹。

　　一群孩子中间蹲着一个满脸伤痕，嘴角还挂着血珠子的小少年。
　　如果仔细一点看，会发现他生了一双极为漂亮的桃花眼，本应盛满傲气的双眸此时却冷冰冰的带着隐忍的愠怒。嘴唇紧抿，咬紧了后槽牙。肮脏浑浊的句子不带半点修饰的流入他的耳中。

　　“认个错，叫我们几个一声哥，就放你走。”
　　“对，快叫。”

　　有人拿脚踢了踢他。

　　他不说话，只用浸满寒意的双眼看着站在他面前笑得一脸猖狂的其他小孩。

　　“不说话呢，再打！”

　　拳头再次落下。

　　他不躲不避，只紧闭双眼，一身的不屈与戾气。

　　“老师，这边，这边。”
　　奶里奶气的软糯音调传来。

　　小少年感觉身上没了拳脚相加的疼痛，他微微睁开眼，因为闭得太紧太久的原因看得有些不真切的朦胧感，像被人蒙了层纱。

　　四周的小孩一听老师来了，顿时作鸟兽散。

　　失真的朦胧之中，闯入一个身影。
　　他定定神，闭眼，再次睁开。

　　小女孩扎着两个羊角辫，穿着白色连衣裙，小脸白净脸颊两侧透着粉嫩。
　　身上的白裙干净整洁与肮脏泥泞的白衬衣形成对比。
　　她像是童画里走出来的小公主，一尘不染，干净得出奇。

　　“疼吗？”
　　羽毛般轻飘飘地字眼勾起小少年心中一片涟漪。
　　他对上那双眸子。
　　像一块璞玉，不被俗世的泥垢污染。澄澈又晶莹，微微带着些水光。

　　他手撑在地上，眼神移开不说话。
　　挂着伤痕的脸上显出不合时宜的绯红。

　　小女孩见他别过头，也跟着转过去看。
　　入目是令人心颤的伤口，还有，还有两片绯红。

　　“你也觉得我好看吧。”
　　清甜的音调上扬传入小少年耳中。
　　他有一瞬地失色，转头看向小女孩。

　　白净脸上挂着纯真的笑，咧嘴之间有刚换牙齿的痕迹。

　　“他们都说我好看，夸我长得可爱画画也厉害。”
　　小女孩荡漾着笑的脸上透着骄傲，自信又明媚。像个小太阳，照亮他人也温暖自己。

　　看着甘饴不说话，小女孩低头，后又再次抬头。

　　阳光照进小巷毫无保留打在小女孩身上，交错之间，“我叫田安，交个朋友吧。”

　　他看见她浑身带着细碎的光，柔和了弧度，照亮了躯体。伸出的小手肉呼呼的，很白净，在阳光的照耀下透着亮光。
　　眉梢弯弯，杏眼盛笑。

　　小少年清冷的眸子动了动，眼间化不开的怔愣。

　　少年的心早已被这现实的俗世欺磨得满目苍夷，晦涩昏暗中一抹亮光射出，整片洒下，磨平了棱角温柔了时光。

　　强烈的自尊心作祟，小少年偏头，“谁要和你做朋友。走远一点，小孩儿。”

　　半晌，清脆的笑声如银铃般响起，“我是小孩儿，你不是小孩儿呢？装什么大人。”

　　他回头看见那个柔软的小身影蹲下来，轻轻抱住了他。
　　小女孩连衣裙雪白，像冬日皑皑积雪，不被污染的纯白，而他的白衬衫染着泥垢被抓挠得皱褶带着灰。

　　一片纯白间，黑眸映出了光。

　　甘饴醒来，睡意全无。
　　身侧手机摁亮，才四点半。

　　索性也不睡了，他下床点了根烟，来到寝室阳台前。

　　凌晨间，夏夜的风清和温柔，吹来并不感觉太过燥热，与白天的热浪形成对比，显得太过柔和。

　　白烟寥寥，从薄唇中吐出，夜里浓稠的云在这一刻与之交错混杂，让人看不清。
　　黑夜是无尽的混沌，只点点火星脆弱地闪着光。

　　他又梦到田安了。
　　他吐出一口浊气，半依在墙上，姿态闲散充满懒意。
　　忽而一笑，浑浊的轮廓显得更为不真切。

　　他早饭吃得简单，只一个鸡蛋一杯牛奶，相对于这个风华正茂的年纪的其他少年，他吃的要少得多。
　　大概是小时候习惯了饥饿，就算到了饭点肚子只要不饿他都不会产生出要吃饭的念头。

　　学习画画是他进甘家以后，甘冽偶然有一天在他的习字本上看到他的随笔涂鸦后拿给甘觉看，甘觉带他去的画画班。

　　他画画有极大的天赋，上手容易也画得出色。
　　甘觉喜欢国画，甘饴便学。
　　素描，卡通，油画，国画，他都学。

　　人人都以为甘饴报那么多关于绘画的兴趣班是爱好所在，只有甘饴知道他喜欢画的只是随笔宣泄表达心情罢了，毕竟没人听他说，之所以报那么多，只是为了能讨甘觉欢心。

　　甘饴命苦，甘家上上下下都不太待见他，只有甘觉与季苓会关心关心他。小孩子的内心都迫切渴望得到肯定与偏爱，偏爱是不敢奢求的，但肯定可以。
　　所以他努力画画，只为得到甘觉的肯定。

　　但后来，一个小女孩出现，她告诉他，她特喜欢画画，以后也会一直画画。

　　幼时的话语现在想想有些失真，甘饴带上寝室的门走向画室。

　　夏季的早晨隐约能闻见青草颠的甘露香，夹杂着微风，透着股欣欣向荣的气息。

　　甘饴迈步走向画室。
　　走向画室的路会经过一条长长的碎石小道，周围铺满了翠绿。
　　他步子大，一步一步中，鞋底被浸染了些绿意。

　　“田安，你少吃一些，大胃王啊你。”
　　“麻利地滚远一点，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真理，懂吗？”田安圆润的杏眼上扬，嘴角带着笑意。

　　欢快的声音传入甘饴耳中。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还真理？是真理还前几天不吃饭。

　　“田安，每天吃那么多不怕长胖啊？”
　　“怕啊，但我是仙女，仙女不会长胖。”
　　“尽鬼扯，你也就长得像仙女罢了。”

　　仙女？
　　长的是挺像的。

　　他看向站在几个女孩中的田安，高绑的马尾随着少女笑的频率一颠一颠，有些耀武扬威。

　　他垂眸，自然地拉出一个弧度，眼里带着柔和。

　　早上好，梦里的人。

　　阳光穿透云层洒向大地，毫无保留，炽热明媚。

　　到底是夏季，又正值午后，外面热浪滔天，灼灼烧人。
　　田安难耐地坐在位置上动了动，画室空调坏了，得晚上才能修好。
　　没了“男朋友”的冷气供应，田安蔫地跟个坏了的葫芦一样，就坐在位置上，执着画笔执拗地看着未完成的素描。

　　“田安，振作一些，一会儿放假了，开心吧。”
　　顾盼凑上来，小声说道。

　　“开心个鬼，我都快被热化了。”

　　“心静自然凉。”

　　这句话往往是老一辈说给年轻一辈听的，田安听得更加浮躁，只渴求那些救命的冷气快点来。

　　想到放假时，她的眉头舒缓了一些。
　　放假嘛，自然是回去好好享受生活的，这几天被摧残得累死累活，整个人都快塌了一样。
　　还好一个月有三天假期。
　　来之不易，得格外珍惜。

　　她想到这里，偏头看了看身边丝毫不因为天气炎热停下画笔的甘饴，神情专注，勾勒得细致。

　　她想伸出手戳一戳甘饴，可因为人与人之间距离有点大，手又不够长够不到，重心不稳，便往下栽。
　　还没来得及惊呼出口，手臂就被一只有力的大手稳稳托住。

　　动静有点大，画室的学生们都看向这边。

　　她抬眸，对上甘饴那双清冷黑瞳。眉头微拧，看着有些不耐烦。
　　田安鼓鼓腮帮子，有些羞愤。

　　看她稳稳撑起来后，甘饴才放开了手，转而继续画画。

　　田安拍拍灰，也不介意，眉眼含笑，甜软的嗓音说道：“甘饴，放假回去吗？”

　　甘饴转头，看着田安期盼的表情，冷冷道：“不回去。”

　　噢，放假都不回去，这人真无趣。

　　田安不气馁，继续问：“真不回去啊？”

　　“你看我在说谎。”目光沉静，不躲不闪。

　　“行吧。”
　　她蔫哒哒转过去，想了想还是画画好了。

　　一个周多的集训生活已经让田安感觉到了疲惫与倦怠，但她不能放弃，更不能止步不前。
　　收拾完行李，和寝室其余三人到了再见后便飞奔向校门外早早就在等他的田栋的车上了。

　　“安安，累不累。”田栋温柔笑笑，眼角带着细纹，是岁月染指的痕迹。

　　田安长叹一口气，摆摆手，她现在困意上来得厉害，只想睡觉。前几晚为了画作业，她常常半夜两三点再睡，睡眠严重不足。

　　“安安，困了就睡会儿吧，爸爸......”田栋扯扯嘴角，有些说不明的情绪。

　　十几年的朝夕相处，田安一看田栋这表情，就知道田栋有事瞒着她。
　　“说吧，爸，什么事。”她语气平缓。

　　田栋愣了愣，有点慌张地躲避田安的目光。

　　“安安，那个，你吴阿姨家水管破了，得在我们家住几天，我......”田栋声音吞吐，眉宇间有些为难。

　　田安听到吴阿姨这个称谓时，眼色如死水一般，经不起半点波澜。
　　“水管破了又不是人破了，外面酒店一抓一堆，怎么，把我们家当免费酒店了啊？”她看向窗外，依旧的平静。

　　“安安，你不愿意，那我......”

　　“赶她们出去？爸，你做得到吗？”田安扯扯嘴角。

　　田栋不语。
　　田安在其他方面还算听话，对田栋也是笑嘻嘻偶尔还卖个乖的，但只要一提到吴晶莲田安就会变得排斥。

　　田栋看着女儿脸上一脸平静，其实心里不知道谩骂了多少回。

　　“伍音杜季鸣今晚叫我出去玩，你们不用管我。”你们两字田安咬得特别重。

　　田栋别开头，心里说不出的酸楚，他怪自己但也无能为力。
　　缺少母爱的少女被他拉扯大，看着表面健康，实则无比缺爱，毫无安全感。

　　郊区的路旁是郁郁葱葱的树与偶尔可以看见的一片片菜地，洋溢着生机，衬托着这条单调的马路。
　　马路延续到城市里，两边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少爷，今晚生日会......”李叔开着车，有些为难。他看了看后视镜里甘饴那张矜贵冷漠的脸，还是没开口。

　　“李叔，有什么事就说。”音调平平极为清冷，像极了其主人的面相。

　　“哎，那我就直说了。苏明希待你不好，大家都能看出来，但今晚老爷，夫人都在，少爷，你可千万要控制住脾气，别搞得......”后面的话李叔是真的开不了口了。
　　他第一次看见甘饴的时候，是甘饴认祖归宗的第二天一早。
　　甘觉交代让他带着甘饴去买点日常用品。
　　小小少年从房内走出来时，一脸的平静丝毫不带怯，但眼神过于清冷不像那个年纪的小孩。
　　后来，他在甘宅内看着苏明希对甘饴又打又骂，甚至宅内的一些保姆或是清洁工都对甘饴嗤之以鼻。他到底是同情这个本没有错的小男孩，偷偷地告诉了甘觉，甘觉这才出面压住了嚣张势焰。

　　“我知道了。”淡淡一句，没有过多情绪。和外面的灼热不同，他的四周都散布着森寒。

　　李叔不再说话，继续开车。

　　甘饴只有房子没有家。
　　有爱才叫家，无爱则叫房。

　　他本来打算这三天假期就住学校不回去的，可是甘觉打电话说甘亮生日，他得回去赴家宴。
　　家？
　　多可笑的字眼。

　　他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家。

　　一路田安与田栋无言，两人似乎默契的不去打破这氛围。

　　密码输入，大门打开。

　　里面传来殷勤的女声：“栋哥，回来了。”
　　亲切又自然的语调，像在告诉着门外的人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田安冷笑，精致漂亮的小脸带着薄凉。

　　吴晶莲满脸堆笑的脸看见门外的田安时，笑容有一瞬地凝滞，但又重新舒展开，细语道：“安安也回来了啊，快进来啊。”

　　“这是我家，进不进来我知道。别叫我安安。”
　　田安语气疏离，杏眼看也不看吴晶莲。

　　吴晶莲一脸的尴尬，殷勤的笑容还堆在脸上，空气之间流淌着怪异的氛围。

　　田栋不好说田安，只问道：“晶莲，小桐呢？”

　　吴晶莲立马走上前略略挽住田栋，谄媚道：“桐桐在楼上了。”

　　说着，楼梯上传来阵脚步声。

　　田安表情更冷了。

　　“妈，多久可以吃晚饭啊？我饿了，田安怎么这么久还不回来啊？”女声带着烦闷，在抱怨。

　　一走下来，便看见立在客厅里冷冷看着她的田安。

　　陈桐嘴角抽动，带着尴尬。
　　挽着田栋的吴晶莲此时脸黑得跟碳似的。

　　“下来就好，晶莲去准备晚饭吧。”田栋开口欲缓解气氛。

　　“田安，我，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觉得你学校太远了，怎么时间要这么长。”陈桐捏着嗓子，装摸做样的摆出一副委屈的表情。

　　田安别开眼，从她身边绕过提着行李上楼。

　　被无视在一旁的陈桐一身寒意。
　　看着站在不远处的吴晶莲不停朝自己使眼色，她才慌忙地跑去甜甜地问田叔叔，累不累。

　　放置好行李，简单换了身衣服，洗了洗被汗液沾染得有些油的刘海，田安走出房间。

　　楼下一片玩笑声，在她走下楼的一瞬又安静了下来。
　　她轻嘲，仿佛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外人。

　　田栋握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安安，不一起吃饭吗？”

　　“不了，朋友约了我，爸爸再见。”田安露笑，乖巧仙气的小脸使人惊艳。到底田栋是她爸爸，在最困难时田栋还是将最好的都给了她，爸爸是爱她的。

　　“田安都快高三了吧，高考也快了，少出去玩些好。”吴晶莲给田栋夹了块排骨，语言温柔，无心人听不出歧义。

　　“妈，我今天作业多，一会儿就上去写。”陈桐笑笑。

　　一唱一和，跟玩儿快板似的。

　　“那是该好好写写，毕竟你每天认真写作业成绩依然倒数。得反思。”田安朝饭桌那边笑得天然无害，语气里尽是戳人心窝的利刺。

　　陈桐狠狠咬了几下筷子，吴晶莲脸上的表情也有些挂不住。
　　她本想试着教育田安应该好好学习别成天想着玩儿，一方面可以朝田家女主人的位置靠靠，另一方面还可以博得田栋欢心。
　　可她想错了，田栋此时也有些皱眉。

　　“晶莲，安安画画很辛苦的，出去放松一下没事。再说，安安的成绩我也是很放心的。”

　　吴晶莲只能低头尴尬笑笑。田栋说得对，田安成绩好，不让人糟心。可不像她的女儿陈桐，又笨又蠢。
　　女人的心里满是城府和心机，即便现在得不到好处，她也会赖着脸皮住在这里，这个田家女主人的名分，她要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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