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沦酣梦

　　甘饴沉沉脸色轻轻带门而出，靳成渝抱臂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见甘饴出来，立马上去询问情况。

　　“甘饴，田安怎么样？”他带了那么多届学生，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

　　甘饴迎上靳成渝的目光，沉如一潭深井，方才的温暖柔和尽数不见踪影，下颔线崩得很紧，似乎是在强压着纷至沓来的戾气，“老师。”低沉的音调让靳成渝不禁后退了半步，“回了基地，我希望您能召集学生，我知道昨晚把田安关在里面的人是谁。”他语调平缓，几乎没有扬起来的痕迹，但总让人听后觉得森寒。

　　靳成渝愣了愣，微微低头，想了想，“行。”他不太相信甘饴能查出来是谁做的，毕竟基地在那一段没有监控，再者，做了这种事情的人肯定也不愿意自己承认遭受周遭的人的指责。

　　橙晕下斜阳在山峦铺落一道道绛色霞彩，像包装礼物的红橙丝绸，将山峦包裹的流光熠熠。
　　旷野的风呼啸而过，带着夏日的气息，吐落到大地的每一处。

　　田安睁开眼睛，因为睡了太久周遭都被蒙上一层雾蒙，朝右看去，只见甘饴沐浴在金色的磷光中，光束从他的黑短发上倾斜落下，每一处都被晕染的殷红熠熠。伶俐的侧脸弧度被光划过，就连小憩时眉间都微微皱起，少年的锋芒被阖上的双眸掩饰得极好。

　　田安自己都不知道，她的嘴角弧度弯了又弯，点滴打落，屋里缭绕着旖旎光芒。
　　可睡了太久，又因为生病的原因，嗓子干哑得厉害，没忍住小声咳了两下。

　　甘饴眉毛微蹙，睁开眼睛，看到田安已经醒了，连忙拿了杯温水递给她，“怎么醒了也不叫我？”一举一动都是小心翼翼，生怕碰着她不舒服。

　　田安就着温水下喉，液体划过嗓子，有阵阵刺痛，细微又集中，但她嘴角的弧度依然是朝上扬着的，一双眸子被光束浸染得通透明亮，雪肤渐渐染上红润的气色。

　　甘饴垂落的手指动了动，忽地想起了自己已是田安男朋友一事，就像是混沌中亮起一抹烛光，烛光内是那涌动的渴望。

　　他走上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田安的脑袋，迎上那双倒出他容貌的双眸，“躺好，我去给你买粥。”

　　腿还未迈开半步，就有一极小的力道握上他一根指节，“不要，我要吃照烧鸡腿饭。”不知为什么，她今天就想吃照烧鸡腿饭，甜甜咸咸的口感在她脑海里不断旋转，吞咽下被熟悉的味觉激起来的口水。

　　甘饴没有拨开那被一小节力道握住的拇指，任由指腹的热度透过肌肤之交传递给她。

　　“你生病了，别吃那么重口味的东西。听话，我去给你买粥。”甘饴俯身，倾吐时呼出的气体缭绕缠绵在田安耳尖，勾得她一阵痒痒。

　　橙红光束渐渐被深蓝取代漫上苍穹，厚重的云层挡住光束，不让其挣脱束缚。

　　病房内番茄牛肉粥的香味弥漫，米粒分明软糯适中，牛肉丁与番茄粒清晰可见，热气腾腾间，香味呼之欲出。

　　田安一手还挂着水，软着嗓音开口撒娇道，“甘饴，喂我。”雾蒙蒙的双眼弥漫着水汽，透着一丝狡黠地试探但更多的则是可怜巴巴的祈求，还连带着挂着水的手抬了抬，满眼的你看我并不是想你喂我，只是我手这样了，你不得不喂我。

　　甘饴似是纵容地点点头，柔和从眼角延展到眼尾，拉出一道温和的弧光，“行，我喂你。”

　　甘饴没有伺候过人，他动作小心翼翼又带着些许笨拙，再三确认粥不烫后才缓缓喂进田安口中。他宽大的手掌轻轻握住那一小个塑料勺，紧盯着浮上的白气散去后才递出去，认真地让人发笑。

　　田安乖乖张口，每一口都细细地咽下，紧闭嘴巴只在嘴内细细吞咽。

　　不一会儿粥就喝完了，甘饴伸手去包里拿东西，门却突然被扣响。

　　进来的医生一身白大褂，被宽大白大褂罩着的体型下依然掩不住他突出的啤酒肚，听诊器被挂在积肉的脖间，“小姑娘，你烧还没有退，还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后又瞥见甘饴，眼里闪过一丝惊讶，在平云镇这个小镇子里，很难见到眉目如此端正五官几乎挑不出缺点的少年。直男式思维作祟，“你哥哥还挺疼你的，一直守着你。”

　　哥哥？

　　田安偏头瞥见甘饴一脸风雨欲来阴云密布的脸，忍住笑，“谢谢医生。”

　　医生抬步离开病房，后又转身，一脸的欲言又止但还是忍住了轻轻带过房门。

　　田安眨巴眨巴眼睛，“哥哥，我想喝水？”

　　甘饴突然俯身，狭长桃花眸紧缚田安，黑眸里倒映出田安的模样，“田安，我不是你哥哥，我是你男朋友。”哥哥和男朋友几字咬得很重，像着重号下面还加了一条下划线一样。

　　田安愣神，好一个直男式思维，真是把人给气笑了。

　　可能甘饴感觉到距离太近有些紧绷，他抬起身子，摸摸田安的脑袋，“我一会儿就要回去了，你乖一点，病才能快点好。”

　　拼接画这事浮现在田安脑中，“甘饴，你回去能不能帮我看看我们组的画，我想拿第一。”对拿第一这件事田安丝毫不加掩饰，半分同龄人习惯性的我昨晚没复习肯定没有好名次的拙劣谎言感都没有。
　　她想拿第一，发自内心的想拿第一。

　　甘饴扯过被子，严严实实将田安全身盖起来，只留下一小截断颈和毛绒绒的小脑袋，“好，我给你拿第一。”语气平铺直叙，不像是许诺更像是笃定的陈述句，每一个字眼间都带着肯定的自信。

　　电光火石间，雷雨交加的混沌黑夜中一闪而过的人影划过，田安眉间一跳，“甘饴，我昨晚好像是被人故意锁起来的。”

　　甘饴拉扯被子的手顿了顿，半敛的双眸集聚了晦涩的暗沉，像暴雨夜冲刷的幽幽深谭，带着阵阵凉意携风而至。半晌，他收敛好情绪，眼底取而代之换上的是温柔与纵容，“你好好休息，这件事不会让它轻易过去的。”眉间上带着的温和稍纵即逝，风雨欲来般的气息遍布。

　　昏淡黑色蔓延天穹，无月无星，只陈旧的路灯点点昏黄照亮，四周静谧的只剩下飞虫振翅的频率声，一闪一烁间，那一抹昏黄消散。

　　一道尖利的女声划破这诡谲的静谧，“不是我做的，你们，凭什么说是我做的！”赵清的脸颊漫上由于情绪太过激动的赤红，胸腔起起伏伏，大口喘着气，像是在掩饰着某些见不得光的赃物。

　　几道审视的目光犹如一张大网将她缚在其中，无处遁逃。她偏偏脑袋，隔空对上角落边甘饴的目光，她屏住气。那目光与其说是大网更像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剑，浸着入骨的森寒直逼喉管。她趔趄退了一步，后又站定，努力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紧张怪异。
　　她想起教室里甘饴警告她的话。
　　“再有一次，你不会好过。”

　　那道目光将她紧缚其间，密密麻麻的利剑刺穿，每一处都是皮肉绽开的鲜血淋漓。

　　靳成渝依靠在办公桌前，白炽灯打下的灯光在他镜片上反光，他低头看不见表情，“赵清，这件事情不小，你得说实话。如果昨晚顾盼和林小小没来找我，你能想象得到后果吗？”他语气截然没有往日的嬉闹与温和，紧拧地眉目似乎是在探究更为重要的事。
　　几位领导只是敷衍得应好，毕竟念及赵清父亲的关系他们也不敢怎么样。
　　可这边还有一个甘饴啊，甘家的孩子更是不敢惹。

　　几位领导并不太清楚甘饴的事，但靳成渝略微了解一些。
　　最开始，他听说甘饴要来他的班时，想象中的应是一副顽固跋扈，桀骜不羁样，至于他获得的诸多绘画界的奖牌的名次也只不过是甘家动用人脉卖个面子得来的。只一个多月的时间，他的认知得以颠覆。甘饴有着同龄人没有的沉着冷静，执笔时眉目间认真严肃，每一幅画的确都可圈可点值得赞扬，甚至于在接受老师的意见时，更显露出比其他人更多的谦逊。只他气质太过冷硬，像一道屏障隔绝开所有人，只余自己在屏障中孤独流转。

　　甘饴已经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自己干净的衣服，恢复了往日那清风霁月但仍然让人不敢亲近的模样，“赵清，还记得我警告你的话吗？”他嘴唇天生生得凉薄，只轻轻吐露几字，便让赵清胆寒。

　　赵清颤抖偏头，再次迎上他的视线。狭长眼眸阵阵沉沉情绪流连，像苍茫黑夜中的寒潭，每一寸都带着侵略人心的森寒，又像被陈年冰块密密实实包裹的冰剑，刀刃都淬着阵阵浸骨清光。

　　靳成渝以及周围的领导都被甘饴的话语激得提起一口气来，虽说只一枚掉落的袖扣并不能代表什么，但眼下甘饴的笃定让他们不经意间也跟着相信起来。

　　靳成渝抬眸，等待着甘饴接下来的话。

　　窗外是严密打下的昏黑，办公室内的白炽灯亮得灼人眼。

　　赵清鬓发被汗液打湿，直直掠过脸颊，在铺满粉底的脸上拉出一道斜杠，垂落的手也变得汗意涔涔。
　　她不就是想吓吓她吗，谁知道她会直接晕过去啊？

　　钟表发出的咔哒声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清晰，时间似乎都放满了脚步，看不见的虚空中有一道又一道的弦紧绷着，拉扯着每一个人的思绪。

　　像是有不断地重物被抛入海中，深蓝的海水泛起汹涌的波涛，终于在一瞬间爆发。

　　“对，就是我做的，是我把田安锁起来的！”赵清满面赤红，鬓角汗水再次滑落，整个人忍不住地颤抖，双手无力垂下只虚虚握成拳，“那又怎么样？”她尖利的嗓音带着锐利的尾音，转而，一双愤怒与胆怯交织的双眼瞪向甘饴，像是所有的怨恨都装满溢出来了一样，“甘饴，你以为你是谁，不过就是一个捡来的私生子罢了！”

　　在场的人在听见这句话时，皆瞪大双眼，屏住呼吸。

　　空气像凝滞的软胶，沉在这一刻。

　　甘饴的神色毫无变化，极具辨识度的黑眸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没有，对比起赵清的失态，他更像是旁观这一切的第三只眼，世界视角。

　　半晌，他开口，“你怎样说我我是无所谓，”他眉间突然一挑，双眸凝霜，“但，我警告过你，不许惹田安。”他双手自然垂落于两侧，将眼神移向靳成渝及其它主任，“老师，这种程度应该会被退学吧。”

　　赵清脸霎时白了下来，像病态般的惨白堪堪浮现，手指动了动，几近麻木地转头看向一直没说话的王校长，他爸爸的挚友。

　　“王校长，包庇学生这种行为有违师德啊。”白炽灯照亮他的脸庞，锋利的棱角带着闪烁的弧光。

　　王校长松了松领带，皱着眉头，不知顾及哪一方。得罪任意一方都不好，但，尤其是得罪甘家，那简直就是在盛城自寻死路。

　　靳成渝终于忍不住开口，“赵清，明天一早你就先回家吧。”他语气笃定，不容商榷。

　　赵清只感觉像被人拉着转了上百圈，脑袋发麻，耳边指责的声音振聋发聩，一阵强过一阵，随即眩晕感迫使她颤抖着向后退了几步，她慢慢蹲下双手抱住头，眼泪止不住的流出，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一旁的李主任有些于心不忍，“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这件事，也不算什么大事，你们看......”

　　一记眼神犹如利剑般划过，“不是什么大事？你知道创伤后应激障碍有多严重吗？你知道田安可能会自杀吗？”这是他今晚第一次语气有起伏，甚至不断上升，吼出的话语伴随着心悸一阵一阵涌上，像失而复得后的格外珍惜，又像是对珍宝的绝对保护。

　　李主任傻眼，动动嘴，终究没出声。

　　事件的最后，是赵主编一巴掌朝赵清呼过去，拖拽着将她甩上了车。

　　两天之后，在烈日的见证下，田安出院。扑面而来钻进鼻腔的终于不是刺鼻的消毒水味，取而代之的是绿叶的清香味与阳光炙烤大地的味道。

　　平云镇的诊所较小，藏在众多房屋后面，周围没有车站也鲜少有车经过。

　　最后是靳成渝开车来接的田安。银灰色的面包车横亘在路边，溅起的泥浆打落在车的内侧，扬起的尘土纷纷扬扬飘散在空中，穿过光束，带着光斑闪动。
　　靳成渝斯斯文文的侧脸架着眼镜，摇下一点车窗，冲田安笑着说道，“上车。”

　　田安面无表情，只秀气漂亮的小脸上带着一丝痊愈过后的红润。她想着一会儿回去得称称体重，摸起来本就有些肋骨突出的腰上骨头更明显了。

　　冷气充斥车内，只外面刺眼的阳光穿过大片大片的田野，从地平线处吹来滚烫的风，霎时，热气直逼烈焰天穹。

　　一路无言，车内的气氛凝固地跟冷气似的，靳成渝飞速瞟了一眼天安，清秀柔和的侧脸乌黑软发垂落于肩，小鼻头在光照下点着光，身上的画语Polo衫较为宽大，只影影绰绰看出她细瘦的身子。靳成渝心里一紧，千丝万缕的思绪连带着愤怒耻辱的回忆堪堪浮现，宛如一条条断绳被强硬连接，牵扯着神经末梢的颤抖涌入脑中。

　　他定定神，语气带着温和，“田安，你好一点没有？”

　　田安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错愕，很快又带着笑意，只礼貌回答，“好一些了，谢谢老师。”没有了前几日喉咙似被铁块堵住的嘶哑，田安的声音显得清甜温软。

　　靳成渝眸间一动，点点头，“那就好。”他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说了出来，“田安，那事儿我们查出来是赵清做的，你......”他偏头观察田安的表情。

　　那张精致的小脸并没有预期的愤怒扭曲也没有深思竭力地质问，只愣了愣随机点点头，隽永的五官没有一丝变化，“那老师，你们最终给的结果是什么？”靳成渝一愣，刚想开口，就听见，“不会因为赵主编的关系就此作罢吧。”声线平缓隐隐透露出冷漠。

　　靳成渝正正色，严肃道，“田安，相信老师，这件事很严重，我们已经将赵清送回去了。至于回了盛城，也是从严处理。”

　　田安转头看他，低低垂眸，眼帘动了动，“好的，谢谢老师。”礼貌疏远，不容人轻易靠近。这份感觉，靳成渝觉得像极了甘饴。

　　昨晚的甘饴沉静稳重，每一句话说得驾轻就熟，十指交叉坐在墙边时，他仿佛看见了几年过后坐在甘氏顶楼位置上的那个少年，杀伐果断，游刃有余。

　　三十分钟后面包车抵达画语写生基地，刺眼的阳光在人踏下地面的一刻立刻扫了过来，像把火剑，烤得皮肤生疼，田安抬手挡了挡，转身看向靳成渝，“谢谢老师。老师，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说到了写生的地方有得我们受得了。”

　　靳成渝拿着车钥匙，顺手从里拿出墨镜，反应过来后笑了笑，“知道就好。现在知道教室的好了吧。快回去吧，这几天你们小组那拼接画可遇到瓶颈了啊。”

　　“好，我给你拿第一。”

　　温软的时光画面流转到来，病床前少年笃定自信的话语一一浮现，碰撞生出最绮丽的光景。

　　田安柔和一笑，迎着阳光，白得剔透的脸颊隐隐带着粉，贝齿露出，满是欣喜，“好的，老师我先去看她们的进度了，老师再见。”

　　田安边跑边说，身影渐渐缩小在明媚的光束中，靳成渝叹口气摇摇头笑道，“这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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