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初晨的阳光洒在万年不入世的御云山巅，为朦胧的云雾镀上几片浅金光晕，光透过浅淡的流云，照进了主峰的几座院落里。
　　东南方院落古朴典雅，桃木门大开，可以看到里面灰红相接的瓦片院墙，院中种着各种各样的花，分区而立，尤以无恙开得最盛，院门上方悬挂着一块浅绿色的牌匾，上书深灰色的大字，工整自然——凡祭居。
　　一十四岁的少年随意地站在门前，他穿着红色的利落短衣，外罩一件更短的碧绿色褙子，侧面不缝合，下摆绣着的红色无恙随风摇曳，偶尔显露出他腰间的五环碧玉带，条条竖带镶嵌金钩，与他黑色的皮靴相得益彰。
　　他的头发全部用发冠束起，马尾里还藏着一条细细的麻花辫，看着很矜贵。
　　十四成人，褪去了孩童的稚嫩，这一身打扮，衬极了这个眉眼平长，嘴角挑着的少年。
　　那张脸把复古写意之美诠释到了极致，几乎不见当年的影子，只有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一如当初透彻幽然。
　　御芊芊看着这样的御彻，笑道：“师哥越长越好看了。”
　　“以前不好看？”御彻闹道。
　　“以前脸上还有点肉。”御芊芊捏了下他的脸，调侃道：“眉眼也没有这股子风流味儿。”她和御彻太好，在他面前便多了几分活泼。
　　御彻也不恼，一把揽住她的肩，懒洋洋的挂在少女身上，道：“你也不赖嘛，就是总穿青衣，要不是还有点金色的花纹，我都要当成洄前辈。”
　　“什么荒唐话。”御芊芊笑道，“你好好站着，咱们今天下山了。”
　　“是是，下山了，也不见大师兄。”御彻一边应，一边却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了她肩上。
　　他只是嘴上随便念叨，实际上知道御季昨天晚上就离开御云山，去处理古妖宫的事务了。
　　御芊芊细长的剑眉一挑，反手抓住他的两个手腕，道：“让师父看看你这没骨头的样子。”
　　她足下一蹬，灵力运行间已经带着御彻走出了好远，直冲着御阎的院落而去，口中还朗声道：“弟子来向师父辞行。”
　　御彻嘴角的笑加深，“不讲义气。”他一边小声嘟囔，一边双臂压住御芊芊的肩膀，借力一个前翻，腾空而起，落在了她前面。
　　御芊芊收势不及，两人便撞到了一起，她也只好顺势停下，抓着他的肩膀稳住自己，往他身边站去。
　　御彻此时也挺直了点身子，站在御阎门前，同样道：“弟子向师父辞行。”
　　院门未关，一身白衣的御阎眼神淡淡的看了过来，眸中闪过点感慨。
　　真的大了啊，再有不到一年，御芊芊也成人了。
　　“嗯。”
　　御彻和御芊芊刚进屋子，就看到洄从屋内走了出来，他掌心托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唤道：“芊芊。”
　　御芊芊闻言，眸中闪过一道喜色，道：“前辈，金鳞可以出来了？”
　　洄神情温和，手递了过去，金色的小蛇便探了探头，碰到御芊芊的手指后速度加快，缠了上去，一路爬到手腕处绕好，这才停下。
　　“嗯，他跟着我修行了一年，养出了一丝龙息，虽未蜕变，但已经可以短暂的运用一些天赋能力了。”
　　“就是现在已经能变成人形了？”御芊芊笑道，要知道金蛇的天赋能力是幻化。
　　“最好再修行几个月。”洄想了想道。
　　“嗯？那前辈为何现在把他还我？”
　　洄摇了摇头，绿眸幽深了点，“芊芊，之前你一直跟着我制药，所以金鳞虽然在我这里，却也是能接触到你的气息的，可如今你要下山，便不一样了。
　　蛇族和龙族的原身都是冷血物种，从小养的话，会依赖主人身上的温度，所以他才喜欢缠绕在你的腕间，如果在他成年前离开，不仅影响他的心理健康，也不利于感情的培养，要知道龙族的冷血，不止体现在生理上。”
　　御芊芊神色古怪了一瞬，洄前辈以青龙之身讲驯龙之法，还是当着师父的面，当真是微妙无比。
　　“现在分开的话，以后会背叛吗？”御彻眸中流光微闪，问道。
　　“不会。”洄这话说得快了点。
　　“哦。”御彻懒洋洋的回着，笑道：“龙族的种族特征就是高傲，好像不是只要养了就能忠心的，怎么判断呢？”他一边说，一边捉住御芊芊的手，浅色的眸子直直盯着她腕间的小金蛇。
　　金鳞显然是听懂了他的话，微微晃了下脑袋，蛇头垂了下来，紧紧贴在御芊芊腕上。
　　御阎闻声平淡道：“妖族和人族的性情有很大不同，妖性偏执，一旦真心认同了什么，便不会改变，金鳞自小被芊芊养大，不懂欺骗之法，既然已经表达顺从之意，就是真心臣服。
　　龙族是高傲，所以一旦低头，必有深刻的意义。”
　　洄温润的绿眸安静地看向了御阎，接着微微垂首，不再多言。
　　御彻看了一眼御芊芊，看了一眼洄，笑得一脸阳光，“那挺好啊！”
　　御阎平淡的眸光略过他通透的双眸，眼中有带着笑意的了然，“别闹了，下山去吧。”
　　“是，师父！”
　　御云山依旧雄伟苍凉，只几处绿色点缀出古朴生机，幽静小路上，十三四岁的少年少女步履轻盈，山间露水沾在女孩的青衫上，她也不在意，只笑着与旁边的人说话。
　　御芊芊抬手拨了下伸到路上的树枝，露出皓白手腕上的金色小蛇，气质自然神秘，仿佛她就是在这山中诞生的精灵一般。
　　御彻一笑，趁着树枝还没完全被拨走，快速从那上面摘下了颗紫红色的李子，张嘴咬了下去。
　　御芊芊见状动作一慢，化拨为抓，也摘了颗李子，这才把那树枝完全挥走。
　　“舒服。”甘甜的汁液在口中弥漫开，御芊芊的凤眸中掠过一抹悠闲。
　　“嗯，可惜要一个月没得吃了。”御彻哈哈笑道。
　　李子峰的李子，七八月份最甜，每年这时候，御彻都恨不得搬到这边来住。
　　“怎么没放五环碧玉带里？”御芊芊随口问道。
　　御彻皱了皱眉，“只有第二重空间才能让果子保鲜，我还没打开。”
　　“嗯，那还是不放的好。”御芊芊感慨道，李子峰的李子刚摘时最好，多放一晚味道都不一样。
　　“是呀，要不行峰更近，我怎么偏从李子峰走呢？”御彻笑道。
　　御芊芊知道他是想再吃几颗李子，了然的笑了出来，眨了下凤眸道：“嗯，我也喜欢。”鸿时峰的黑石潭水，李子峰的李子，是他们夏天最好的凉，此番离开，御芊芊也惦记。
　　“你说今天有没有越过云峰想进来的？”御彻突然道。
　　“你应该问今天能不能别有人闯山。”御芊芊煞有其事道。
　　御云山只有云峰可以攀登，但有太多人想进入这上古灵地一探究竟，所以试图跨过云峰，登上行峰或李子峰的人几乎没断过。
　　可强行闯山，不过白白丢掉性命。
　　“我听洄前辈说过，有一年御云山开山，行峰可行，但要爬着上。”御芊芊道。
　　御彻挑眉，把口中的李子核吐掉，又揪了颗李子，讶然道：“那真稀奇，我还以为敢闯这两座峰的，尸体都在李子树下了呢。”
　　御云山有遮掩山体的浓雾，外人几乎看不清内部景象，除了西边外，只要试图进山都会迷失在大雾中，少有能生还的。
　　这其中只有西山的云峰是清晰的，可进入可攀登，有着不少灵草，翻越云峰后，首先看到的就是伫立在浓雾与云峰交界处的行峰，半边云雾缭绕，半边山石草木清明，十分奇特，李子峰亦在旁边，不过较行峰而言更加的若隐若现。
　　在只有两座山峰隐约可见的情况下，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攀登行峰，行峰的特点也不是什么秘密——不能飞行，越往上身体越沉，若执意攀登，只会耗尽气血而亡。
　　与之相比，山周围的浓雾和李子峰则一直很神秘，因为没回来的人都消失在了大雾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而且就算是留在行峰上的尸体，不久后也会消失。
　　那这些尸体和人去哪里呢？
　　“喏，今天还是有人。”御芊芊看着前方倒在地上的人，道。
　　那人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伤口，呼吸也正常，只如熟睡了一般倒在了一颗李子树下。
　　“哼。”御彻冷声道：“想闯我御云山，就该用命赔。”
　　行峰是越往上身体越沉，不会一下子死亡，而进入迷雾后也是只要愿意原路返回，就能出去，只有坚持攀登才会死亡，坚持闯雾的才会昏迷，而这一昏迷，如果不是山中主人同意，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所以御阎其实是给人留了活路的，若偏要来犯，就怪不得旁人了。
　　“应该是一起的。”他们继续走了几步，就又看到了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御芊芊见他们衣着打扮相似，便如此道。
　　“都要喂李子树了。”御彻撇撇嘴道。
　　那些尸体和昏迷的人，都被洄埋在了李子峰的李子树下，当做了肥料。
　　所以李子峰对外人而言是有些阴森感的，对御彻和御芊芊而言，却是阴凉避暑的好去处，这也是旁人和主人截然不同的感受了。
　　御芊芊也是见怪不怪，又摘了个李子吃。
　　这两个孩子都曾跌落到谷底，却在这几年的成长中，养回了原本就属于他们的傲气。
　　御云山是大陆上最后的上古灵地，也是他们的家，不顾警告执意进入，不就是闯入者吗，敌人的尸体自然得不到他们的同情。
　　不一会儿，他们便穿过重重浓雾，来到了李子峰的山脚下，却不想刚一出山，就和一青年人打了个照面。
　　那青年一身白衣，外罩米色对襟长袍，怀中还抱着一只小白狗，他的手正轻轻的抚摸着小狗的后背，看到他们时，温柔的凤眸中流露淡淡的意外之色。
　　御彻和御芊芊对视了一眼，心中都是明白了过来，又是一个想闯山的，只是今天怎么回事，这么多人都选了更阴森的李子峰？
　　御彻眸中闪过一道冷意，也不理会他，径自往云峰走去。
　　“这位小公子，看你从李子峰出来，真是好本事，难得平安无恙。”青年的声音很好听，言行礼貌得体，很容易让人心生好感。
　　御芊芊看向他，已是察觉对方言语中的试探之意。
　　看着拦在自己面前的人，御彻扬了扬下巴，“想去自己进，别挡着我。”
　　青年笑着摇了摇头，道：“在下有不得已的苦衷，望小公子包涵，只想问一下，可见到了几个穿红色衣服的人？”
　　红色衣服，那不就是躺在地上的那些人？
　　“你们是一起的？”御芊芊突然出声道。
　　御彻见她说话，神色间的不耐烦少了点，侧耳听着。
　　“正是，我等来御云山寻草药，约定一个时辰后出来，却久等不见人，这才上前询问。”青年将目光放到了少女身上，诚恳道。
　　“为什么他们进去了，你没进？”御彻笑了一下，道。
　　“那些人穿的是下人服饰，自然是他派他们进去的。”御芊芊想了下道。
　　青年神色微肃，这个女孩好厉害的眼力，他们家里的下人服饰可和寻常修行者的装区别不大。
　　“哦。”御彻看着他笑了笑，也不说话，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透彻幽静，让青年心脏莫名颤了一下，他心神微动间，态度也有所转变。
　　“在下封家封桐，不知两位如何称呼。”青年怀抱着小白狗，无奈的笑了笑，终于自报家门。
　　御彻不觉得如何，御芊芊却正色道：“封家人？”封家是血焰山岭一带有名的修行世家，有传承念“生”，好养兽族，与妖族关系亲密。
　　她瞟了一眼封桐怀中的小狗，心道果然和描述中的差不多。
　　“幸好姑娘知道封家，在下也好解释了。”封桐揉了揉怀中的小狗，友好道。
　　御彻认真打量了一下封桐，只觉这人眉目间有一丝奇怪的熟悉感，他倒没有多想，只对御芊芊道：“封家又如何？”
　　“师哥，师父说不许我们借助从前的力量，这人却是新认识的。”御芊芊对着御彻眨了下眼睛，也不避讳封桐，直言道。
　　御彻思考了一下便反应了过来，师父只让他负责烤鸡蛋，芊芊却要负责租赁店铺，定价和买卖，可他们已经四年没下山了，对南方地界的变化不甚了解，若无熟人，还是很麻烦的。
　　而封家，却是南地数一数二的大家族。
　　师父？这附近好像也没什么大门派，他们两个到底是怎么进到御云山里的？
　　迷雾和李子峰倒是不深入就能退出来，可看两人的样子，似乎就是从李子峰深处下来的，这就很耐人寻味了。
　　封桐一边琢磨，一边道：“二位似乎有任务在身，封家在南边也算是大家族了，我想与二位交个朋友，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可以直言。”
　　“那你要什么？”御彻挑了挑眉，根本不受他节奏的影响。
　　“想请教一下如何进山出山。”封桐怀中抱着小狗，也不方便行礼，只诚恳点头。
　　他做得再周全有礼，也改变不了想要进山的事实，只要对方有这个意思，御彻就不高兴。
　　“不行。”他直接拒绝，“也别和我说你家里有人要死了，只有御云山能救。”御彻挑着嘴角笑，“若到了那种程度，他就是注定了要下地府，神仙也拉不回。”
　　四年来他看过太多想进山的人，而御阎的规矩从来没变过，不入世就是不入世，指着御云山救命，都不如去大泽凶地碰碰运气。
　　少年人眸中有着冰一般的冷漠，他不喜欢眼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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