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一个月前。
　　封长烬从血龙谷出来，眉眼比之前又冷上了三分，颓废之气倒是少了不少，而且收获同样不小。
　　他回到自己的居所，褪去血迹斑斑的外衣，叫人烧了桶热水，整个人都泡在里面，血腥味也渐渐弥散开。
　　一只白色的老虎循着味道探进头来，趴在桶边嗅了嗅，封长烬睁开眼睛，眸中的冷意散去了些许。
　　这正是他八个月前救活的那只小白虎，如今已长大了许多。
　　当时洛青罔好不容易把小老虎救活，他怕它再自杀，废了好大的功夫。
　　又是在居所旁边搭窝，又是好吃好喝的供着，为了不让它觉得失去自由便没在窝外设栅栏，却又害怕它遇到危险，在居所外面的各个地方都建了感应阵法。
　　总算是没让它再自杀，但性子也养的野，没事就在他的院子里溜达，偶尔还要跑到山林里玩。
　　封长烬也不太管它，只觉自己已经尽全力保护了，若真为了绝对安全让它失去自由，怕是又要寻死，那就没什么意思了。
　　眼见白虎歪着脑袋盯着他，封长烬便伸手摸了摸它，看着那琥珀色的眸子，他无法抑制的想起了那个小少年。
　　小澈……封长烬的眸中闪过一抹痛苦，却突地想到了一个画面，落凡尘的那个身影。
　　他的眼神渐渐凝重起来，那时他心灰意冷，完全沉浸在悲痛中，颇有自暴自弃之意，便觉得自己生出了幻觉。
　　可他在血龙谷的试炼场里待了六个月，鲜血和杀戮让他变得冷漠也冷静，他越想越觉得那不是错觉。
　　如果真的不是错觉……封长烬猛地起身，擦了身体穿好衣服，直奔易家而去。
　　和日圆城比起来，易家离封家更近，他要先去看看小澈的坟！
　　……
　　“我要看小澈。”
　　听着这样的要求，易晓舟有些头痛，只觉交易明明已经结束，这封家少爷却阴魂不散。
　　易九明从易晓舟身后探出头来，安静的看了他一眼。
　　封长烬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易晓舟见状，忙把儿子推了回去。
　　“这，他已经死了。”易晓舟为难道。
　　“我就是要去看他的坟。”
　　易晓舟愕然，感情封家二少爷跑过来就是为了看坟的？
　　“那处只是埋尸体的，我去看一眼相处了五年的小孩，不碍事吧？”封长烬见他脸色愕然，便如此道。
　　易晓舟觉得他说的有理，坟地里又没什么宝物，封长烬进去也没什么，于是他道：“我给你写份手令，你自己去吧。”
　　当日易澈下葬封长烬也在场，所以不需要人领着。
　　封长烬自是点头，他是去挖坟的，也不希望有人跟着。
　　拿着易晓舟的手令，封长烬顺利的进入了易家后山的坟地，一切都清晰的宛如昨日，他心情忐忑，一步一步的走到了记忆中的地方。
　　先映入眼中的便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无恙，封长烬的呼吸一下子就屏住了，快五月了，无恙花马上就开了。
　　封长烬抓住了脖颈间的黑绳，贴身的琥珀便滑了出来，他用手握着那琥珀，只觉得那日的话犹在耳边。
　　“送给你，愿你初心无恙，远离哀伤。”
　　封长烬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只心道：我来时的初心是偷取灵主火焰，如此看来初心的确无恙，可是我已经要悲痛欲绝了。
　　所以那真的是初心吗？
　　偷灵主火焰是为了试炼场资格，进试炼场是为了竞争家主之位，争权夺利这种事，是姑姑死后才有的念头吧。
　　姑姑因为没有价值被舍弃，那个时候自己才明白，想守护住在意的东西，就一定要强大。
　　那么，初心到底是何物呢？
　　封长烬不知道，可他知道，事到如今，他愿用灵主的火焰，用试炼场的资格，换他的小澈无恙。
　　可是你还活着吗？
　　封长烬怔怔的盯着那朵无恙花，突然间意识到了什么，这朵无恙花太大了，是正常无恙的两倍高，而且，为什么这处会长着无恙花？
　　一切的不寻常似乎都在提示着什么，无恙，小澈，无恙花是你最喜欢的花吧，若它真的能让你无恙就好了。
　　封长烬顺着那朵花，徒手挖了起来。
　　他每一下都挖得很认真，每一捧土都郑重的放在一旁，万一弄错了，岂不是打扰了小澈，他会好好告罪，重新把土填好的。
　　挖着挖着，他看到了歪斜的棺材盖，看到了延伸到棺材里的无恙花根，看到了空无一人的棺材。
　　封长烬打了个激灵，呼吸一下子急促起来，他颤抖着手指，急切却又小心地把着棺材，仔细的观察着棺材的侧板，然后便看到了一块块的血痕，看形状和大笑，应该是用力撞击后留下的。
　　小澈……
　　封长烬扒开无恙花根，摸上了棺材缝隙处，那个指甲大小的洞，那洞是由道道棱形的凿痕组成的，能看出来时用很小的刻刀凿的，如果是那种刀，至少要凿数百下。
　　封长烬脑海中全是小孩在绝望中试图用小刀凿开棺材的画面，那样的刀不可能挖出一个洞的，可小少年的性格就是那样，固执，天真，认真。
　　可他做了什么？他活埋了他！
　　封长烬，你不仅骗他吃下散灵丹，还和那些易家人一起把他活埋了，他未料到无恙花能创造此奇迹，可现在只觉得庆幸，如果没能逃出去，小澈岂不是就要活生生的憋死在棺材里，用头撞木板时，他得多害怕。
　　小澈啊，封长烬颤着叹了口气，到现在他已是想起那个小孩，他就会觉得疼。
　　封长烬忍着心口阵阵的抽痛，认真的把一切复原，他站起来时眼前发黑，于是微微闭目强自定神，稍微缓解了点后，才无声无息的离开了这里。
　　如果从这处后山往血焰山岭深处走，走上几日就能到达日圆城，那是和易家完全相反的方向，一路上也有野果，足够支撑一个熟悉血焰山岭草木的孩子活下去，想通这一切后，封长烬终于确定了自己看到的不是幻觉。
　　他沿着那条易澈走过的路，来到了日圆城，落凡尘。
　　封长烬到时正是下午，里面人不多，但他容貌俊秀，气质疏冷，一出现便引起了大部分人的注意。
　　“公子，您来的可真早。”周沄忙上前招呼道。
　　“我来找人。”
　　“来这的都是找人的，不知道您找的是哪一位？”周沄眨了眨眼睛，有些暧昧的看向他。
　　“一个叫易澈的小男孩。”封长烬认真道。
　　周沄神色微变，“这，公子，我们这没这个人，您要是喜欢小男孩，我们这呀，还真有几个不重样的，就看您出多……”
　　“不需要。”封长烬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神瞬间就冷了下来，他简直不敢想象如果易澈真在这里会遇到什么。
　　他没有错过周沄的神情变化，一双凤眸凝满了冰霜，肯定道：“你知道易澈。”
　　周沄神色闪烁，“他真不在这……”
　　封长烬拿出了一块白色的灵石，放在桌子上，道：“我只想知道怎么回事。”
　　眼看着周沄神情犹豫，他又拿出了四块灵石，“把关于易澈的事情全部告诉我，这些就都是你的。”
　　“我们这是玩乐的，可不卖……”周沄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公子，我来和你说吧。”一约莫三四十岁的男子站在楼梯处，看着封长烬道。
　　“嗯，这些是你的了。”封长烬没有收回桌子上的灵石。
　　宋双华示意周沄把东西收起来，然后才对着他道：“公子请。”
　　二人来到一间客室，宋双华示意封长烬先坐，然后才道：“我们这不卖消息，但既然公子出手大方，问的又是个死人的事，讲了也无妨。”
　　“你说什么？”封长烬的心一哆嗦。
　　他好像总是来不及，总是要面对离别，总是在追逐着死亡的虚影。小时候是在意的亲人，长大后是疼爱的小孩，没人教过他应该怎么做，可他已经尽全力了，尽全力奔跑，然后得到死讯。
　　是不是人真的不能犯错，不能有一点疏忽，其实封长烬自己，也才是个十九岁的年轻人。
　　他不知道当有些事情来临时，若还没学会如何做，便要付出沉重的代价。
　　仿佛隔着层看不见的膜，封长烬看着宋双华的嘴唇开合，神情平淡的讲着什么，他要很努力才能听出那是什么，“易澈死了，八个月前就死了。”
　　只这一句话，就将他拉回了现实。
　　八个月前，那不刚好是在自己离开落凡尘之后，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确实是小澈，而且，封长烬回忆起当时的场景，他和那双眼睛的主人是有过对视的，对视后那个人影就不见了，也就是说，当时的小澈看到了他！
　　他不愿意见他。
　　他宁愿待在这种地方也不愿意认他。
　　这个认知让他觉得心下又是一疼，仿佛一柄利刃直直扎在心口，“他为什么会来这？怎么死的？尸体……在哪？”他一字一字僵硬道。
　　“这总要找小孩子，他被人赶出来，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赶出来？”封长烬声音嘶哑。
　　“好像是万符宗的比试吧。”宋双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孩没有灵力就进去了。”
　　没有灵力……封长烬只觉得嘴里发苦。
　　“之后就把他安置在这了，他倒也乖，有一次我发现他在惩罚室外面偷看，他还……”
　　“惩罚室？”封长烬打断了他的话，眸中带了点不可置信。
　　“青楼嘛，就是你想的那种地方。”
　　封长烬的心又开始疼了，小澈的生活很单纯，恐怕连情｜事是什么都不知道，却来到这种地方，看到那种画面，他一定很害怕。
　　“他吓到了吧？”封长烬有些不敢问，却又觉得自己必须问。
　　简直就是逼着自己受刑。
　　宋双华的目光复杂了起来，“没有，他不仅没被吓到，还告诉我，他知道什么是伺候客人，说自己一定会做好。”
　　“不可能。”封长烬咬牙道，眼中如有怒火在烧，他了解小澈，那个孩子骨子里傲得很，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宋双华有些无奈，“你先听吧，反正他都死了，我也没必要骗你。”
　　“他说他在家的时候就没有灵力，父母嫌弃他，别人冤枉他，说他是个废物。所以愿意留在这里，他长得好看，在这里大家就都会喜欢他。”
　　封长烬愣住了，父母嫌弃他……是个废物，这样的话如果真的是从小澈嘴里说出来的，他不敢想象这个孩子心里在承受着什么。
　　他是如何提起把他献祭的父母，如何看待那段被誉为“天才”的岁月，说出了“嫌弃”和“废物”这样半真半假的字眼的？
　　封长烬突然发现，他已经不再完全清楚小孩心里在想什么了。
　　“哈，他为了证明自己，还直接亲上了我。”
　　“你说什么？”封长烬的眼中出现了明显的杀意，如果这个人说的是真的，这么荒唐的事情……他的手一个劲的颤，只觉四肢百骸都发冷，为什么？小澈为什么要这样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孩子，他哭得真，说得也真，说自己喜欢热闹，我便允了他去前楼帮忙，后来我才知道，一切都是装的，呵，我活了这么多年，竟然会被一个孩子骗了去，倒是好笑，他做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能自由行动。”
　　封长烬有点相信他说的了，可正因为相信，才格外的不能接受。
　　小澈真的变了，他可以自然的说出轻贱自己的话，也学会撒谎了，封长烬觉得眼眶阵阵发酸。
　　“他和我们这的甘棠交好，两人一直琢磨怎么逃出去，还真差一点就成功了。”
　　宋双华眼中闪过一丝玩味，“但他没想到的是，在他们计划出逃的前一晚，甘棠已经接过客了，她心有不甘，直接在快逃出去的时候喊了人。”
　　封长烬的心又是一紧，背叛，又是背叛，不是都学会撒谎了吗？那为什么还要轻信别人？
　　“可这小孩就是个小疯子，呵呵，他发了狂一样挣扎，直接被护卫打成重伤，动不了后便拿刀子划脸，听说那脸上至少挨了十多刀，最后刀子从脸上扎进去，从嘴里冒出来，真是疯了。”
　　封长烬已经不知道该作何反应了，他记得那个小孩总是扬着小脑袋，骄傲的不得了，为自己的画，为自己的灵力，为自己的容貌……可他却生生的被挖了灵种，逼到这般田地。
　　他想象不出那是一种什么样子，他的小孩变了，他亲手埋葬了往日的易澈，现在这个不再是最喜欢他的小少年了，又或者他还没来得及了解易澈的更多面，就永远的失去了机会。
　　封长烬眉目间笼上痛苦之色，他摁住了自己的心口，却根本无法缓解那种刀剜般的灼痛。
　　“说来也怪，甘棠不知怎么回事，又帮他撞开了护卫，他就又跑了，眼看着重伤难治，容貌被毁成那个样子也无法恢复，护卫就没再追，由他死在外头了。”
　　宋双华也是有些唏嘘，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见过如此疯狂偏执的孩子。
　　封长烬心里已经乱成了一团，有对落凡尘，宋双华和甘棠的恨意，可更多的是对自己，如果那天他能够意识到不对劲，小澈就不用面对后来的事了，为什么他这么没用，带给那个孩子苦难，却什么也做不了，到头来，他最恨的竟是自己。
　　“甘棠呢？我要见她。”封长烬道。
　　“这就是另外的价钱了。”宋双华看着他，温声道。
　　“我要见她。”封长烬外放灵力，直直逼向宋双华，却只听宋双华冷哼一声，也是外放灵力和他对上，“年轻人，不要觉得什么事情都能用武力解决。”
　　封长烬神色一肃，这人的修为竟不比自己弱，落凡尘这地方不简单啊……他神色一动，缓缓收回自己的灵力，眼中的冷意也逐渐隐匿，他伸手拿出一块黄色的灵石，声音也平和下来，“够不够？”
　　宋双华看了他一眼，“想不到公子出手如此阔绰，可叹。”
　　能拿出黄色的灵石，可见此人家底丰厚，他能感觉到他对那小孩的在意，可那小孩已经死了，所以，到底是年轻，到底是可叹。
　　“你等着吧，我把甘棠叫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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