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不过一日多，青龙就缓缓下降，易澈探头望去，便看到了一片灰黑色的山，零星绿色点缀，沧桑而幽静，其中有一座山峰极高，周围云雾缭绕，隐约可见一截小小的山尖。
　　不会错了，这片山就是御云山，那座最高的就是主峰，就是御云山巅。
　　易澈眼睛眨也不眨，眼睁睁的看着青龙飞到了主峰，缓缓落下。
　　这回倒是御季把他抱下来的，然后御阎才下来，巨龙随之缓缓消失，变成了一个青衫男子，他神态平和，安静的站在御阎身后。
　　果然是妖吗？易澈心脏猛地一跳，冲击太多，他都不知该作何表情了，只木着一张脸，心道：我现在真在御云山里？
　　他只怕这是在落凡尘做的一场梦。
　　回到御云山后，御阎的脸色好看了很多，他对易澈道：“这里便是御云山了，先熟悉一下吧。”
　　易澈有些不安的往前走了两步，“师父，我，我听说御云山别人进不来，您是怎么进的，我怎么也来了？”
　　御阎轻笑了一下，只觉这时的易澈才像个九岁的孩子，他道：“因为御云山一直都是为师的，本座想让谁进来，谁就能进来。”
　　易澈瞪大了眼睛，他听懂了御阎的意思，可正因如此，才觉得无比惊讶。
　　易家也只是个小家族，廖国更是九灵大陆上最弱的国家，可御云山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千百年来，大陆上争斗频繁，多少城池易主，多少种族更迭，只有御云山无从一外人外族可踏入。
　　它是九灵大陆上最后的上古灵地，可望而不可即，如东方最古老的神灵，多少人攀登云峰，多少修行者一生都在寻找入山办法，未言征服，只为看一眼自然最神秘的馈赠。
　　往日所见种种，根本就无法与御云山比拟，直到这一刻，易澈才隐约明白，自己遇到的到底是多大的机缘。
　　“我，那我就是御云山的……的……”他磕磕巴巴，半天没说明白。
　　“你是我的徒弟，是御云山弟子。”御阎肯定道，“为师会带你熟悉这里，以后，你就属于这里，来自这里。”
　　属于这里，来自这里。
　　真的吗？
　　易澈觉得心中发酸，他最恨的事情就是九年的欺骗，恨他们把他当做祭品而不是易家人，恨他由生到死，都没有归属。
　　可现在，御阎给了他一个归属。
　　易澈又往前走了一步，紧跟着御阎的步子。
　　御云山主峰很大，半山腰处有不少楼阁，以灰色和绿色为主调，有的融于山体，有的坐于台上，古雅沧桑，走近了看，楼阁俱无牌匾，只楼前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御门”两个大字。
　　易澈有些疑惑的轻念出声，问道：“我们门派的名字吗？”
　　御季见此解释道：“按规模来讲不算门派，师父是御云山的主人，我们可以说是御云山一派，但山中还有其他生灵，御云山本身又包含了太多传说，为作区分，说是御门也可以。”
　　“所以御门也就是御云山？”易澈问道。
　　“对。”御季笑着点头。
　　御阎看了眼那块石头没有说话，当年还没收徒的时候便写下这两个字了，只是觉得楼前有些标记好看，后来收了不能继承衣钵的弟子，便索性用外门弟子称呼，他自己也只是徒方便，徒弟们怎么理解自然都可以。
　　进入主楼后，风景又和外面有些区别，御云山的主峰很大，其中又有无数小峰错落，巨石林立，此处约在山腰偏上的位置，经处理后，几乎没有什么山体的倾斜感。
　　一层层的平台由石阶相连，带了点园林的雅，却又比园林多了两分宏伟两分险峻，可能由某一块山石向外望去，便是群山云海。
　　“这处是为师居所。”御阎指着一处院落道。
　　院落旁边有石阶和铁桥，把御云山巅错落的小峰连接起来，形成了整个御门。
　　御阎指着铁桥另一侧的楼阁院落道：“那边是你师兄住的地方。”
　　易澈看了看，发现御阎所居之处可算得上御门中心，四周皆有路，通向不同的居所，远的还要走上一小段山路，才隐约可见云窗雾阁。
　　整个御门和御云山巅完全融合在一起，雄伟瑰丽，称得上自然奇景了。
　　“你想住哪处？”御阎问道。
　　易澈微微一愣，看向了御阎，乖巧道：“和其他弟子一起就行，我不挑床的。”
　　御阎眼中划过一丝怔然，接着反应了过来，道：“你以为本座有几个弟子？”
　　易澈有些疑惑的看向了御季，御云山这么大，重楼飞阁，师父至少也要有十来个徒弟吧。
　　“十个？”他试探道。
　　御阎轻轻摇头，“自本座收徒以来，亲传弟子，只你二人。”
　　易澈愣住了，也就是说，整个御门这么大，却只有三人？算上之前见到的那个青衫男子倒是有四个了。
　　那也才四个啊。
　　“师父不是让你选屋子，而是让你像我一样，选一处院落。”御季解释道。
　　选一处院落，那不就相当于一座矮峰？
　　真的可以吗？易澈心中竟有些紧张，他只觉拜完师之后，处处都是自己无法理解，想象不到的事情。
　　收到御阎肯定的眼神，易澈犹豫了一下，伸手指了一下东南方的一处庭院，那里离御阎的居所最近，仅一条石路之隔，走几步拐个弯就到了。
　　“嗯，御季，你带他去安顿一下，看看他缺什么，明天来找为师。”御阎吩咐道，然后他看了一眼易澈，突地想到了什么，拿出了一颗丹药，道：“吃了。”
　　易澈接过，也不问是什么便吞了下去。
　　他被带着走进那处庭院时，整个人都是茫然的，心下既有激动，又有惶恐，“师兄，这整个宅院……就全给我了？”
　　这处庭院极大，前院花草树木错落，楼阁连着半壁廊，廊椅廊檐下置着暗红木雕，书房堂屋俱是同色调，极为雅致。后院有半月门洞，碧湖绿柳，小亭灵俏，小园青葱，完全不逊于当初易家的主宅。
　　“小澈。”御季看着易澈，认真道：“我知道你受了不少苦，但你要知道，从师父带你回来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易澈怔怔的抬头看他。
　　“师父能给你的，必然是最好的，心怀感激正常，但不必不安，师父选择你，是觉得你值得。”
　　御季的眼神很温暖，带着包容和理解，“我也是后来才知道易家和妖族的事，很抱歉之前没注意到，让你受苦了。”
　　易澈眼眶不受控制的红了，他抿着唇，轻轻摇头。困难时刻，不落井下石已是难得，师兄后来捡起他已是大恩，又哪里需要抱歉？
　　他以前只是仰慕古妖宫宫主的强大，可易尽和甘棠之后，易澈才知师兄身上最珍贵的是品性，温柔端正，让他心安。
　　“谎言过去了，师父会给你崭新的生活，你要信这才是你该有的活法，别怕。”
　　易澈用力的点了点头，跟着御季收拾起自己的新住所来。
　　“对了，师父那粒药是治伤的，素有奇效，第二天醒来，你的脸必能恢复如初。”御季道。
　　易澈颤着手摸了摸脸上缠着的白布，继续点头。
　　夜晚，躺在干净宽敞的床上，虽然很疲惫，易澈却有些睡不着，一切都像做梦一样，自己竟然来到了御云山，师父也没和他说修行的事，不知道要怎么样才能重新修炼，还有易尽，叶离……他不断的胡思乱想，渐渐合上了眼睛。
　　一夜无梦，第二天早上，易澈伸了个懒腰，然后突地想起来了什么，“嗒嗒嗒”跑到镜子前，一点点摘掉了脸上的细布，一张不带任何伤痕的脸显露出来，琥珀色的眸子如山泉般剔透，让他呼吸一窒。
　　恢复如初吗？师兄说的半点不差，师父好厉害。
　　想至此，易澈想到今天要去见师父，忙打水擦洗了一番，把头发用一根绳子束好，这才出门，身上穿的还是之前御季给他换的白色衣服。
　　易澈推开门，就看到了坐在自己院中的御季，便道：“啊，让师兄等我！”
　　“没事。”御季无所谓的笑了笑，眼中闪过感叹之色。
　　小少年恢复得极好，此时带了点活力的走出来，终于有了一点初见时的感觉，又似乎多了些什么，御季想到。
　　“那我们走吧。”易澈笑了笑，对着御季道。
　　来到御阎院中时，御阎正提笔写着什么，御季躬身一礼，道：“弟子拜见师父。”
　　易澈也有样学样的行礼问好。
　　“嗯，起来吧。”御阎道，写完最后一个字他才放下笔，抬头看去。
　　“随本座去明一殿。”
　　易澈不知明一殿在何处，便和御季一般，跟在御阎身后。
　　不过半个时辰，他们便来到了一处山石间，此处很大，极目远眺，才能看出这其实是一处山崖，易澈侧头，就见旁边的山石上写着“往空崖”三字。
　　往空崖上，有亭台楼宇，还有一座露天的大殿，便是明一殿了。
　　走入其中，御阎自然而然的座在了主座上，道：“今日行拜师礼，御季，你入座。”
　　御季明白了过来，垂头应是，坐在下方的座位上。
　　易澈心下有些紧张，便听得御阎道：“到本座这来。”他闻言立刻走到了师父跟前，端正的站好。
　　“会沏茶吗？”
　　“会，但不是很好。”易澈呐呐道。
　　“无碍，洄，把茶具给他。”
　　“是。”御阎身后的青衫男子应道，接着拿了一套茶具，放在了一旁的矮桌上，易澈抬眸看了一眼他，发现他正是那日驮自己等人来御云山的妖。
　　御阎看着眼前的九岁孩童，道：“今日你便正式拜师入门，本座教你拜师礼，你且记着。”
　　易澈心中生出了点忐忑的期待，“是。”
　　“礼有三拜，一拜祖师，本座便是这祖师，二拜师尊，拜师礼后敬茶，三拜后本座会讲门规，然后赐名，至此礼成。起身后，记得敬茶给你师兄，明白了吗？”
　　他语气认真，细听还带了点温和。
　　易澈点了点头，道：“明白了。”
　　他撩起衣服下摆，跪倒在地，郑重的磕了一个头，听得御阎“嗯”了一声才直起腰。
　　接着又是一拜，头同样重重叩在地上。
　　“泡茶吧。”御阎道。
　　“是。”易澈应完后直起腰，小手拿起矮桌上用火温着的杯子，洗茶，泡茶，再倒入茶杯中，动作有些笨拙，却认真仔细。
　　然后跪行了两步，举杯齐眉，恭敬的递给御阎。
　　御阎见徒弟端正乖巧，心下生出些喜欢之意，点了点头，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师父。”易澈认真道。
　　“好。”
　　易澈又拜了下去，再直腰时，御阎讲起了门规，“拜本座为师，全由本座管教，父母无权干涉，生死造化皆从师命，可有异议？”
　　“弟子无异议。”
　　御阎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道：“接下来是亲传弟子要守的规矩，一，居御云山时，不可与往日亲族好友往来。
　　二，不得臣服，不得居于人下。
　　三，尊师重道。
　　四，同门不可相残。
　　可有疑问？”
　　易澈心里琢磨着几条规矩，道：“师父，第一条中的往来，是指住在御云山的时候，便不能与外界人书信吗？”
　　“那倒也不至，只是不能借御云山的名义，你要记住，御云山不入世，御云山不待客，来此处者，除我师徒，皆是臣属。”
　　“师父，那徒儿这样对您……算是臣服吗？”易澈微微歪头，问道。
　　御阎有些意外的瞟了他一眼，未想到他会问出如此问题，轻笑了一声才答道：“不算，这是礼和敬，代表着尊师重道，但除为师外，我不想看到你对任何人低头弯腰，就算是权宜之计，也要有限度。”
　　“明白了，弟子没问题了。”
　　“嗯，把门规默一遍，第二天交给为师。”
　　“是。”
　　“名字，御彻。”御阎缓声道，清朗的声音很是好听。
　　“澈……哪个彻？”小孩垂下了眸子，问道。
　　“透彻的彻，五行为火。”
　　原来是双人彻，小少年抬起眼睛，看着御阎的温凉的黑眸，道：“谢师父赐名。”
　　“彻儿，起身吧。”御阎的声音很平静，却直直的传到了御彻心底，他站起身，唇角控制不住的微微翘起。
　　“师父！”
　　“嗯？”
　　御彻笑得明朗，道：“我心里高兴，就想叫您一声。”
　　这话一出，在场的所有人都是一怔，御季素来听话，他们师徒相处也一板一眼的，这倒是御阎第一次感受到活泼亲昵之举。
　　他抬头看过去，就看到九岁小孩脸色红润，一双眼睛满是喜悦之色，还有着明显的依赖。
　　这样的感觉倒是新鲜，御阎怔了一瞬，嘴角跟着露出点笑来。
　　御彻走到茶具前，又重新泡了一杯茶，微微弯腰，递给御季，“见过师兄。”
　　“师弟不必多礼。”御季笑着接过茶，扶了他一下，然后饮下。
　　拜师礼行过，同门也见了礼，仪式便算是结束了，御阎叫过御彻，指了指身后的青衫男子，介绍道：“这是洄。”
　　“于本座言，你们算是平辈。”御阎又看了一眼御彻，道。
　　洄闻言走上前去，友好的笑了笑。
　　御彻细细看去，只觉这青年看着温润平和，却有着一种莫名的孤高气质，那气质就好像经历过时光的沉淀，早已与他融为一体。
　　这下御彻有些犯难，他感觉到这人实力远远在自己之上，而且那双墨绿色的眸子带了点沧桑又仿佛蕴藏着生机，让人不敢直视。
　　又如何平辈相称？
　　御季自是看出了易澈的为难，他们是师父的弟子，从关系上来讲还真的和洄是同一地位，但是不看这层关系，谁敢直呼洄的名字？尤其是他，论妖族关系，可真是要恭恭敬敬的叫一声“前辈”。
　　想至此，他便对着易澈道：“这位是妖族的青龙，你可以叫他前辈。”
　　御彻的瞳孔一缩，真的是龙？而且是青龙？要知道青龙和青色的龙区别很大，没有人会叫错，青龙可是天下四灵之一，支撑一方天地，自有传承的妖族。
　　确实有传言说古妖宫宫主识得妖族四灵之一的青龙，但到底是带了点传说的味道。
　　便是发挥最夸张的想象力，也只是觉得御季或许是恭恭敬敬的拜见过，毕竟当今世上已无龙族，更遑论青龙这种传说一般的存在，大家连人家是有名字的这件事都没做过想象。
　　师父竟然让自己和他平辈相称，这可真是把御彻砸蒙了，而且……自己那天好像是站在他背上的吧？他一直以为是师父养的什么像龙的妖族呢，毕竟看他对师父的态度……实在是太恭敬了。
　　御彻的心打了个颤，他想过御阎可能是非常了不得的人物，但眼前发生的一切依旧远远超过了他的想象。
　　“见过洄前辈。”御彻对着洄一礼道。
　　洄同时也在打量着御彻，对于这个主人一直想收的弟子他早有耳闻，自然要看看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他心下琢磨，面上却不显冷色，御彻对他恭敬是一方面，但御阎的命令他也没有漏听，自然不会不给这个孩子面子。
　　他当下便还了一礼，道：“客气了。”
　　御阎眼见他们打完了招呼，便不再管，而是对着御彻道：“把手给我。”
　　御彻伸出手，御阎摸了摸他的脉，又把他往自己这边拉了拉，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了他的丹田处。
　　御彻知道了他在做什么，身体有些僵硬，一会功夫御阎便松开了手，拿出之前的一张纸，在上面又填了些什么，然后才递给御季，道：“把这三个方子的药材给他备好，每天要泡一个时辰，每种泡三个月。”
　　御季点头接过，倒是御彻有些疑惑，“师父，这是做什么的？”
　　御阎看着他，思索了一下，道：“你天赋很好，天生就能吸收火灵气和木灵气，但是吸收的量并不对等。”
　　御彻从来没听人和他说过这些，当下便认真起来。
　　“一两岁的小孩是不会修炼的，这个时候如果想探查修炼天赋，就只能把脉，但对于没修炼过的孩子来说，因为自然吸收的火灵气和木灵气量不同，所以显示出来的波动，只是多的那种减去少的那种，很不准确。”
　　“这本没什么，毕竟等孩子长大能用灵力了就可以得到准确答案，但易家等不得，易家需要从小就确定一个天赋次一等的孩子，作为给妖物的祭品培养。”
　　“这就是你被选中的原因。”其实这个孩子的天赋才是最好的。
　　御彻整个人都有些呆愣，未想到这就是舍弃他的原因，如此草率，真是可笑。
　　“无论如何，明面上，祭品都要是天赋最好的孩子，所以易家会给你源源不断的资源，各种火属性的灵石，提升火灵力的丹药。
　　等你再长大点，他们当然会发现你也能吸收木灵气，正确的培养方式是告诉你木灵力的使用方法，给你一些木灵气的东西，让你达到火木平衡的循环，这样对你的身体和修炼都有好处，但他们已经把你推到了祭台上，就不需要在意你的未来，所以只是不断地让你吸收火灵气，变成一个‘天才’。”
　　御彻垂着眸子听，看不清表情。
　　“你确实很争气，木火本相生，有易家资源为助，你的火灵力极强，当得起天才之名，可是，能吸收什么灵气是天生的，错误的培养方式会伤害你的身体平衡，影响你日后的修行。”
　　“为师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你身体中失衡的部分慢慢温养好，那之后，再为你重塑灵种。”
　　御彻猛地抬头，只觉听到了世上最动听的话，父母无所顾忌的欺骗他，伤害他的身体，却有一位长辈告诉他，要把他的身体慢慢温养好；父母把他当做祭品，师父却说，要为他重塑灵种。
　　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关心，确定了自己是被爱护着的。
　　古语曾言“生我者父母，教我者师父。”御彻却觉得，再生之恩是师父，教养之恩还是师父。
　　当真是恩重如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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