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床上的人一身干净的白色里衣，脸上缠着细布，安静的躺在被子里。半晌，他的眼皮微微颤动，一点点睁开了眼睛。
　　浅棕色的眼眸中还有着一丝茫然，接着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微微转动，扫过自己身上的被子。
　　这是，被救了？
　　身上似乎也没那么疼了，床和薄被都很柔软，易澈呆呆地看着这间干净清雅的屋子，努力回想之前的事情。
　　好像是晕倒了，晕过去之前……御季！还有那个算卦的青年！易澈的眼睛微微睁大，终于回想起了事情的经过。
　　“你醒了。”温和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易澈的思考，他向门口望去，正好看见御季走进来。
　　“是你们救了我吗？”易澈的声音有些沙哑，问道。
　　“嗯，你睡了三天，伤也好的差不多了。”
　　易澈伤得重，但对于能拿出回魂丹做礼物的御季而言，却算不上什么难题。
　　御季的笑一如既往的温柔，让易澈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他真的得救了……“谢谢。”易澈的声音很轻。
　　“不用客气，你我毕竟相识一场，不过眼下我就要走了，你之后有何打算吗？”御季温声道。
　　昔日耀眼的小少年那般绝望的躺在街上，御季做不到无动于衷，他不忍易澈受此折辱，可他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打算？易澈的眼中闪过一抹苦涩，再好的药，也不可能让失去的灵种回来吧。一次次的背叛让他心灰意冷，心里也孤独无比，这种孤独吞噬着不甘，让他认清了一个现实。
　　他已经是一个凡人了，是一个只有几十年寿命，再无法感受到灵力的凡人。
　　他微微摇了摇头，眸中灰暗一片。
　　他活下来了，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没有修为就无法报仇，他无依无靠，无牵无挂，不过是这世间一个多余的人。
　　御季看着他，叹道：“那这些东西你拿着吧……”他话还没有说完，就被一道声音打断，“御季。”
　　是那个算卦青年的声音，易澈想起来什么，下意识的往外间看去，“师父在叫我，我先离开一下。”御季却是想也没想，把东西一放，快步离开了房间。
　　易澈一双眸子一错不错地盯着御季离开的方向，眼中神色微微变化。
　　拜本座为师……重生容易新生难。
　　这一卦，您到底算出了多少，新生，我真能有新生吗？已经错了那么多次，他本不该抱有过多的幻想。
　　可是，他控制不住。
　　过往轻若浮云不可依靠，却也有过刹那真实动人心弦。
　　半晌，易澈似是决定了什么，他试着动了动身体，发现能行动之后便掀开被子，慢慢下床，他的步子一开始还有些虚浮，身体也晃晃悠悠的，不过走了四五步后就好了一点。
　　易澈扶着门框，便看到了坐在厅中的人，青年墨发披散，一身青色对襟短衣，黑色的一字扣简洁古朴，下身是略微宽松的灰色长袴，没有花纹的黑色布鞋，看起来随性复古。
　　而御季正立于他身旁，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神态恭敬地替他斟茶。
　　易澈看着这样的画面有些怔然，猛然想起那时与御阎的争执，如今再看，真是年少轻狂，不识好歹。
　　御阎只微微抬眸看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眸子继续喝着杯中的茶，似专注也似出神。
　　倒是御季看到他的出现微微有些意外，道：“你怎么过来了？”
　　“这位是？”易澈看着御阎问道。
　　“这位是家师。”御季介绍道。
　　“见过……先生，我记得是您允御宫主救我，在此谢过救命之恩。”御季没有介绍御阎的名姓，易澈也只好如此称呼，接着便是深深一礼，头也弯到了腰部的高度。
　　御阎终于抬头，眸光落在了弯着腰的小少年身上，“起来吧。”他这话说得极自然，似是习惯了发号施令。
　　易澈这才直起腰，看着御阎平淡的神色，他微微咬牙，双膝一弯，便跪了下去，头也重重地叩在了地上，“先生之前曾说收我为徒，却被小子不识好歹拒绝，如今这样虽然难看，但还是想问……先生是否还愿要我。”
　　听了易澈的话，御季有些惊讶，这孩子，真敢说。
　　御阎也是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笑了一声道：“你已不能修炼，有什么意义？”
　　易澈的身子一颤，却并没有抬起头，而是咬着牙道：“我不怕死，可我也没法儿放弃自己。”
　　那么多不甘和仇恨，如果不能修炼，谈什么偿还？落凡尘走了一遭，他再不能忍受那样弱小的自己了。
　　让他放下，让他作为一个普通人活下去，他不愿。
　　他要往上爬，做人上人，他要世间无人再能欺瞒他，无人再能束缚他，无人再敢背叛他。
　　他要变强。
　　“您说过，重生容易新生难，就是说虽然难，但可以，对吗？”易澈的声音有些哽咽。
　　如果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心生妄念，如果还有什么人强大到足以让他信服，便只有那处处算中的一卦中，唯一没有应验的“新生”。
　　新生，若这世间真有新生，他太想要了。
　　“那些话你现在倒是相信了，后悔了？”御阎嗤笑了一声，淡淡道。
　　易澈沉默了良久，久到御阎都觉得有些意外，久到没人知道他想了什么。
　　他再出声时，似是鼓足了勇气，“不后悔，我那时就想拜您为师了，可是我放不下易家，我不知道那是骗局，也没听懂您的卦，所以到最后，我都是真心选择他们的。
　　这是我诚心诚意答应的事，就是如今怨恨，也不后悔。”
　　易澈的声音有一种诡异的平静，心脏早就疼到发麻，如今除了恨竟没什么别的感觉了，他从来都是言行如一的，说好了相信，说好了选择，就有勇气承担，他不怕死也不怕痛，只可恨连这份选择，竟都是假的。
　　九年的人生，他都不曾触摸真实，他恨这份欺骗，恨他只是笼子里的一只鸟，但哪怕是虚假的初心，对于那时还相信着的他来讲，都是不悔付出的。
　　再不堪，那也是他的过去。
　　他们对不起他，可他得对得起自己，小孩的眸子里有着一种安静的倔强。
　　御季是真的被他的胆量惊到了，这算什么，他在否定师父吗？
　　御阎听到这番话，眸中却多了一点兴致，他其实听懂了易澈的意思。因为那时不知真相，所以对于那样的他来讲，为了易家放弃什么都是值得的，自然不悔。
　　若易澈求饶认错，轻贱自己所坚定过的一切，才是真正的卑微丑陋。
　　只有对过去怀有敬畏，才能明晰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可你若事先知道是假的，就不会坚定了吧。到如今你也受了不少欺骗，该有所长进，就不怕这次又错？”
　　易澈当然怕，可是这世上哪有能确定的结果呢？所谓的“一定”，也只是自己的主观判断罢了，而人要为自己的判断负责。
　　“我相信您。”易澈缓慢的开口，语气不像是在陈述事实，而像是在做决定，用了全部的力气来做这个决定。
　　相信吗？御阎琢磨着这几个字，手不自觉的摸着腕间缠着的青色小龙，道：“你现在跪在这里，可也是真心？”
　　“是，诚心诚意。”
　　诚心诚意啊，他明白这个孩子了，御阎看了他半晌，终于问道：“你能给本座什么？”
　　“我已无归处，若您愿意收留，唯以此身所有，以报恩师。”每一个字都坚定异常，掷地有声。
　　“抬头。”御阎平静道。
　　易澈闻言直起腰，他双膝微分，脊背笔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安静的看着御阎，其中似乎有一缕不灭的火焰在燃烧。
　　“永远以师门先，以师命先？”这是个曾经问过却被拒绝的问题。
　　“理应如此。”少年嘴角翘起，流露出一种对自己所言所行的坚信不疑。
　　这样的弟子，倒是比那时以易家为先的要好的多，御阎看着他眼中的光亮，轻轻笑出了声，“这回改名换姓没问题了？”
　　易澈看着御阎，眼睛有点发红，“求之不得。”
　　“起来吧。”
　　听着御阎平静而清朗的声音，易澈眼中还有着一点不安，却还是听话的站了起来。
　　御阎看着乖巧站立的小孩，平淡的声音仿若带着温度，“随为师回山吧。”
　　“为师”，“回山”，易澈怔怔的品着这句话，恨不得放在心里捂一捂，他琥珀色的眸子一点点泛起光彩，颤抖着唇瓣，好一会才发出了声音，“是。”
　　御季看着眼前的一幕，露出了个略显轻松的笑，想到当初御阎说发现了合适的弟子，再看着如今的易澈，难免有一种早该如此，终于如此之感。
　　“恭喜师父。”御季对着御阎一礼道。
　　“嗯。”御阎看了他一眼，虽是脸色略有苍白，但心情是不错的。
　　御季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脸色，连忙道：“师父，可是不适？”
　　御阎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易澈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有些疑惑的看了过去，御阎站起身来，对着御季道：“告诉他吧。”
　　听到他如此说，御季才解释道：“师父不能久出山门，不能牵涉太多因果，”
　　御季一边说，一边和御阎往外走去，易澈自是跟着他们，听到御季的话，他心中微微一动。
　　不能牵涉太多因果？可上次师父还为自己算了一次卦，那些预言怎么想都是涉及到因果的，那么代价可想而知，这样的情况下，还遭到了自己的拒绝，怎么想也该是被讨厌的。
　　可今日他还是收下了一无所有的自己……看着前面的背影，易澈只觉得心头发软。
　　御阎站在门口处，凝眉思索了一下，才在自己的手腕上敲了敲，腕间的青色小龙动了动，滑到地上，身躯瞬间变大。
　　青色的巨龙身形巨大，遮天蔽日，有力的四爪尖锐锋利，带着一种古朴而威严的美。
　　这处林间小院根本就容不下它。
　　易澈整个人都呆住了，这世上还有龙吗？妖族？灵兽？总之不可能是普通兽族。
　　御阎对着御季道：“上去。”
　　御季怔了怔，“师父，徒儿自己回山就可以，不敢劳烦前辈。”
　　“让你上去。”御阎重复了一遍。
　　御季垂头应是，一个飞身间，落在了青龙的背上，却是用灵力托了一下自己，没有直接踏实。
　　青龙倒是一动不动，只微微垂着龙首。
　　御阎看了一眼易澈，弯下腰，架着他的胳膊直直地抱起了他，易澈被他抱在怀里时微微一愣，来不及反应，御阎便已经带着他站在了青龙的头上，然后才放下他。
　　虽然只是很寻常的拥抱，甚至不像易晓舟那样会笑着逗他，却让易澈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亲昵。
　　他的鼻子又发酸了。
　　“过来些。”御阎对着身后的御季道。
　　御季往前走了几步，却并未站在青龙头顶。
　　御阎一手圈着小孩，一手拿出一张符纸，贴在易澈背后，“防风的符，你没有灵力，让御季牵着你点。”
　　他和御季修为过人，要回山的话自不需要什么坐骑，但易澈只是个凡人，为了节省时间，御阎便决定用此方法。
　　易澈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御季对自己伸出了手，笑道：“来吧，师弟。”
　　易澈盯着那只手，耳中是那声带着温度的“师弟”，他走了两步，慢慢把手伸到了御季掌心，琥珀色的眸中倒映着那只大手缓缓收起，握紧小手的画面。
　　易澈的嘴角微微的勾起，忍不住抬头喊了一声，“师兄。”
　　御阎见他们站好，便转过头，手自然的搭在一只龙角内侧，道：“回山。”
　　青龙腾空而起，一会儿功夫便飞到了高空，往东北方行去。
　　易澈安静的站在龙身上，眼看着自己离陆地越来越远，高处冷风刺人，却因为御阎的符纸而无法伤他分毫。
　　垂眸望去，他只觉云雾俱在脚下，与天交接。天是浅淡的灰蓝色，在交接处又有橙色的光河，漾在霭蓝云上，正是落日余晖。
　　他背过身，看着那光河渐远渐长，天一点点黑下来，脚下有片片云雾泛着灰光，抬眸又有满天星辰，如悬在手边。
　　宇宙无边，天地是何等的空茫辽阔，何等的远离尘嚣，心中悲苦仿若留在了地面，从此无处不可去，畅快恣情。
　　真的不一样了，易澈琥珀色的眸子映着点点星辰，仿佛把那天空也盛在了心里，使心生出安宁。
　　“师兄，师父在哪座山修行啊？”一直听御阎说回山，却不知是哪座山。
　　“御云山。”御季答道。
　　“是云峰吗？”
　　“不是，是御云山主峰，世人谓之‘御云山巅’的御云山。”御季笑了笑，认真道。
　　易澈呆了，御云山是上古灵地，不是说只有云峰能进吗？这是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可是师兄却说，师父在御云山巅？
　　易澈突地想起了御阎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你想去御云山吗？”
　　他心下复杂起来，生出些期待却又不敢细想，他的期待已经落空过太多次了，多到这个轻狂的小少年，终于学会了小心翼翼。
　　他只安静的看着御阎的背影，心道：相信师父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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