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封长烬走进去后，就看到了被众女环绕的洛青罔，他冷着脸避过一路欲搭到自己身上的手，径直向青年走过去，道：“为什么约在这？”
　　坐在软席上的青年一身蓝衣，长相秀气，笑时有一股风流韵味，便是洛青罔了，他闻言拉了一把封长烬，笑道：“我都没气你找我治畜生，你怎么怪我。”
　　封长烬看了他一眼，平淡的声音中透露着刺骨的冷意，“还想要血石的话，就注意言辞。”
　　洛青罔眼看他真的有些生气了，便道：“又没说不治，来，让我看看。”
　　他一边说一边凑上前去，查探小老虎的伤口。
　　“啧，致命伤，真难为你用灵力撑着了。”洛青罔叹道。
　　“能治吗？”
　　“能。”洛青罔一边说，一边拿出一个小瓷瓶，把其中的药粉洒在了小老虎的头上，细细用布包好。
　　然后双手贴上小老虎的脑袋两边，微微运起灵力，一刻钟后，他才松手，道：“等半个时辰，我再施针就好了。”
　　封长烬感觉到小老虎渐强的气息，脸色好看了点，轻声道：“嗯。”
　　“不过，你为什么对这畜……小老虎这么上心？”话到嘴边，想起封长烬的警告，他匆忙改口，手搭在封长烬的肩上，一副“哥俩好”的模样。
　　封长烬瞥了他一眼，没有计较，只道：“我不想它死。”
　　往者不可谏，言行却历历在目。
　　——你是老虎吗，小澈。
　　爱屋及乌，徒劳怀念罢了。
　　某一瞬封长烬在想，若是当天易澈撑了过来，面对失去灵力的自己，会不会就如同这白虎一般求死。
　　拔牙去爪亦不可驯，便是野兽都有傲骨，知道宁死不屈，更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封长烬不敢细想，他这些日子就是想得太多，才几近魔障，常觉精神恍惚。
　　“哦，那你可别让它再自杀了，我这法子只能救一次。”洛青罔道。
　　封长烬点头，他当然不可能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
　　“来都来了，要不要玩玩，这可是男人女人都有。”洛青罔建议道，说起来他真的很好奇，毕竟封家二少爷身边除了下属，连一个伺候的都没有，难道是喜好特殊？
　　“管好你自己吧。”封长烬瞥了他一眼。
　　“我？一个族里不要的人罢了，乐得自在。”洛青罔笑了笑。
　　封长烬闻言淡淡道：“若真如此，你还与我交易什么。”
　　洛青罔失笑道：“你这样说就没趣了，来，封少爷，不玩，喝一杯总可以了吧。”
　　封长烬倒也不推脱，拿过酒杯，微举一下向他示意，姿态优雅，端的是礼数周到，然后一饮而尽。
　　洛青罔也喝了酒，然后才叹道：“也罢。”
　　此时此刻，中央的台子旁边，一个手拿画盘的小少年遥遥望着场中的青年，一张小脸惨白。
　　易尽……
　　他僵硬的回头，看了看台子后面的田安，他正朝着一个女子脸上画着花纹，还差几笔就完事了。
　　再坚持一下，易澈心中暗道，连忙转身，走向田安处。
　　手里紧紧抱着盘子，易澈心中乱成一片，他从未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见到易尽，这是他从棺材里爬出后，第一次见到他。
　　他来做什么？
　　呵，这里是什么地方，他还能来做什么？易澈突然反应了过来，再想到那貌美男子搭在易尽肩膀上的手，还有那一圈花枝招展的女人，他眼中闪过一抹嘲讽。
　　易尽，你很会玩啊。
　　与我在一起五年，倒真是辛苦你装模作样了。
　　在这之前，他虽然已经是恨极了，但心中还是觉得，那五年并不是一点感情都没有，就像洛婉最后的眼泪一样，虽然叫人恶心，但到底那些相处和关心，不全是假的，不全是自己愚蠢，不全是自己一个人幻想。
　　可现在呢？自己刚“死”了不到一个月，易尽便出来寻欢作乐了。
　　当时看到自己的“尸体”，他是不是就是这样冷淡的表情，是不是不会有一点难过？
　　易尽，五年了，我把你当做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人，最重要的人，你却欺我至此。
　　那个男女围绕，眼角眉梢都带着冷和从容的人，真陌生啊。
　　我本想问问你的，虽然恨入骨髓，但我总想着，若有一天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总是要先问一句，是不是五年来所有的感情全是做戏。
　　但现在我明白了。
　　无论如何，背叛就是背叛，解释没有意义，你想了什么在不在意都没有意义。
　　因为我恨死了，恨到要发疯了。
　　凭什么我失去灵力，受制于人，你却那般自在，你有灵力，有钱，想快活便快活，我却失去了修行资格，苟活在这样一个供人快活的屈辱之地。
　　易澈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是自卑，没有灵力，没有尊严，却看着故人仇人高高在上，这就是卑微。
　　这种卑微疯狂啃噬着他的自尊心，让他的眼眶通红，心中甚至生出了丝丝疯狂……不要让我活下去，老天，你有本事就不要让我活下去，不要让我抓到一丝机会，不然，就是爬，我也要爬到最高处。
　　我要活生生的把你们脊梁折断，膝盖打弯。
　　眼看着田安忙完了手里的活，易澈放下盘子，最后看了易尽一眼，就要离开，却未想到这时易尽像感受到了什么似的，突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层层人影遮挡，易澈准确无误的看到了那双黑眸中的震动。
　　他慌忙转身，撒腿就跑。
　　另一边，封长烬的眼中有着恍惚，刚刚他好像看到了小澈！虽然人太多，他只看到了一只眼睛，连身形是什么样都没看清，但他觉得那就是小澈，他不会认错他的！
　　封长烬猛地起身，洛青罔吓了一跳，“你干嘛？半个时辰到了，你可不能乱走啊。”
　　他的话让封长烬冷静了下来，是啊，自己这是做什么？小澈已经死了，他亲自确定过的，怕不是真的看老虎看魔障了，竟会认为小澈在青楼里。
　　这般想还真是侮辱小澈，不去看也好，青楼里的下贱货，根本不配与小澈有什么相似之处，他怕自己忍不住下手。
　　那样就太难看了……
　　封长烬沉默的坐了下来，任由他给小白虎施针。
　　易澈跑回后院后整个人都有些惊魂不定，易尽看到他时他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便是害怕，他害怕他发现他在这，他绝对不能让他知道自己在这。
　　丑时，他主动去找了叶离。
　　刚一进房间，他就往被窝里钻，钻进去后便侧身抱住了叶离，不发一言。
　　“出什么事了吗？”易澈很少主动找他，此番又如此反常，叶离心下有些担忧。
　　“离姐姐，我今天，看到易尽了。”易澈闷声道。
　　叶离乍一听这个名字一愣，然后才反应过来了什么，问道：“是烟城与你一起的那个？”
　　“嗯。”易澈小声应道：“他来这里，身边一堆男女围着。”
　　叶离哑然，不知要如何安慰。
　　“姐姐，我能不能讲讲我的事，我难受。”
　　“嗯。”叶离拍了拍他，温声答应。
　　“我父母很少在身边，他陪了我五年，待我极好，我就觉得，他是世上最好的人。”易澈恨声道，控制不住的抽噎了一下。
　　“可是，最后那颗散灵丹，就是他骗我吃下的，只有这样才能强取灵种，获得纯粹的力量。”易澈闭了闭眼睛，讲道。
　　叶离听着有些心疼，摸着他的后背给他顺气。
　　接着，为什么吃下“重生丹”，意外在棺材里醒来，崩溃大哭，借无恙逃出，无知的去万符宗比画，被打吐血，摔倒，又被人捡到此处……一次次绝望与希望，易澈一股脑的都讲给了叶离。
　　他毕竟只是个九岁的孩子，爱恨在心中交织，那么多恐惧都被埋藏在心底，总会有压抑不住的时候。
　　此时此刻，他与叶离相依为命，便觉得这是他唯一的依靠了，那些痛苦终于在见到易尽后爆发，被他一点点的倾吐了出来。
　　叶离完全的听呆了，她根本就想象不到，一个九岁的孩子会经历了这么多事。
　　被活活的埋在了棺材里，如果是她，只怕要生生吓死，他却那般冷静聪明，还用无恙花逃了出来，简直可以说是奇迹，可好不容易逃了出来，却又一路坎坷，流落到这里。
　　被万符宗赶出来时，骄傲的小少年心里该有多疼啊。
　　她心下又是佩服又是怜惜，还有一种莫名的受宠若惊，她未想到易澈会如此信任她，把这些事全部和她讲……
　　这个孩子在经历了那么多后，却还保留着一种纯粹的初心，令人惊羡。
　　叶离有些生疏的摸了摸易澈的头，感受到易澈猛地抱紧了她，心下突然泛起无限的亲近依赖之意。
　　她也紧紧的回抱住了易澈，“小澈，我……你真好，你真的很坚强，你还有我，我现在也只有你了，你别难过，我们，我们都会好的。”
　　“姐姐。”易澈抬起头，眸色认真的看着她，“我们……不离不弃好吗？”
　　不离不弃……也有另一个人对她说过不离不弃，可现在那个人在哪呢？叶离的眉目间泛上一抹轻愁，却在看到易澈坚定的眉眼后缓缓舒展，“好，不离不弃。”
　　她一双娇媚漂亮的眼睛里满是坚定，易澈仰头呆呆的看着她，只觉惊艳，离姐姐真好看，要不是知道她与林慕丰相爱，他觉得自己也一定会喜欢离姐姐的。
　　她美而娇柔，很容易让人心生亲近之意。
　　易澈定了定神，道：“姐姐，我现在更自由了，这两天就想办法把那间惩罚室里的药偷出来。”
　　叶离神色一紧，忙道：“这次可千万要小心，别像上次一样被抓了。”
　　“放心吧，姐姐，后院巡视的情况我都记清了，这次晚上去，不会叫人发现的。”
　　叶离这才稍稍放心，点了点头。
　　易澈与她说了许多，又安静的待了一会，已是缓过劲来，心下只更坚定了要和叶离一起逃出去的念头。
　　两天后，深夜。
　　易澈一身黑色衣服，黑布蒙脸裹发，躲在墙根处，眼看着巡视的人走过，他飞快的跑到屋子侧面，踩着早就看好的墙砖，贴着墙爬到了房顶上。
　　爬到屋顶后，他小小的身子紧紧的贴在瓦片上，一颗心砰砰的乱跳，四下看了一眼，然后爬到烟囱处，再四下看看，便微微撑起身子，脚朝下滑了进去。
　　烟囱很小，若非他只是个九岁小孩，决计钻不进去。
　　把头缩进烟囱，易澈心下稍安，他双手撑着烟囱壁，抬头看了一眼暗沉的天空，才咬了咬牙，小心的往下滑。
　　“砰”的一声轻响，他摔在了焦黑的柴堆里，腿有点疼，但易澈来不及管，小心的向外看了一眼，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白布缠在鞋子上，这才把脚小心的伸出去，踩在地上。
　　然后人便以扭曲的姿势，仰着脖子从柴堆里挪了出来。
　　出来后，他先走了一步，鞋上缠着的白布没有粘上柴灰，踩在地上也没有一点痕迹，易澈心下稍安，又从怀里掏出块湿布，把身上的柴屑仔细擦掉，然后又蹲在地上，把自己带出来的灰和粉末清理干净。
　　做完这些，他才真正的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检查这里，反正他得谨慎一点。
　　他按照记忆，小心的往放药的地方走，却冷不丁的听到旁边有声音，易澈整个人都是一抖，颤着眼神慢慢转头。
　　那是一个坐在奇怪物件上的男子，闭着眼睛，嘴里发出模模糊糊的□□，身子也微微抽搐。
　　易澈知道自己不该好奇，但他控制不住自己，他就像发病一样，焦躁啃噬着他的心，让他忍受不了有自己不懂的事情。
　　一番挣扎后，他终于侧着身子，往那边走了一步，隔着铁笼，站在男子身边，他的瞳孔微微收缩。
　　浑身□□的男人，木马一样的物件，紧紧束缚的麻绳，毫不遮掩的相连之处，他一瞬间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可是这回，他既没有害怕，也没有恶心。
　　他的眼神一点点的平静下来，泛出一丝冷意，甚至是漠然。
　　易澈转头，一个一个笼子看过去，扫了一遍所有的男男女女，无声的笑了一下。
　　他已经不会害怕了。
　　有什么可害怕的？他素来是个好强的，在还有灵种时，就常常与人打架，总是会赢。
　　他看过不少话本，有一本就是讲妖族斗争的，他记得那里面有这样一句话，“看到尸体，一种妖会害怕自己成为下一具尸体，一种妖会学会杀戮，往往前者为士，后者成王。”
　　他特别喜欢这话。
　　所以那次狼选他就一点不怕，那么多尸体，不过是长得吓人罢了，可他知道自己不会变成那样，这一切更让他觉得自己命好，决心好好珍惜，努力修行……虽然，现在看来他的命烂透了。
　　至于同情弱小，易澈还真不懂，没有人教过他这个，他弱小的时候也没被同情过，在这个争斗四起的时代，他听过的道理和感受到的，都只是弱肉强食。
　　想活着，就得赢。
　　目及之处的悲惨成了他努力的动力，甚至让他幼小的心灵里滋生出了一丝恶意，在这里的要都是他的仇人该多好啊，如果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到那种屈辱和痛苦……想到这，他竟然觉得心头发烫。
　　他不会认输，他要自己给自己创造新的命，而这第一步就是离开这。
　　易澈移开目光，更加小心的朝着自己的目标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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